隆又上疏曰:“昔洪水滔天二十二載,堯、舜君臣南麵而已。今無若時之急,而使公卿大夫並與廝徒共供事役,聞之四夷,非嘉聲也,垂之竹帛,非令名也。今吳、蜀二賊,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乃僭號稱帝,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權、禪並修德政,輕省租賦,動谘耆賢,事遵禮度,"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惡其如此,以為難卒討滅而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賊並為無道,崇侈無度,役其士民,重其賦斂,下不堪命,籲嗟日甚,"陛下聞之,豈不幸彼疲敝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則可易心而度,事義之數亦不遠矣!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亡,然後至於不亡。今天下雕敝,民無儋石之儲,國無終年之蓄,外有強敵,六軍暴邊,內興土功,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又,將吏奉祿,稍見折減,方之於昔,五分居一,諸受休者又絕稟賜,不應輸者今皆出半,此為官入兼多於舊,其所出與參少於昔。而度支經用,更每不足,牛肉小賦,前後相繼。反而推之,凡此諸費,必有所在。且夫祿賜穀帛,人主所以惠養吏民而為之司命者也,若今有廢,是奪其命矣。旣得之而又失之,此生怨之府也。”帝覽之,謂中書監、令曰:“觀隆此奏,使朕懼哉!”


    尚書衛覬上疏曰:“今議者多好悅耳:其言政治,則比陛下於堯、舜;其言征伐,則比二虜於狸鼠。臣以為不然。四海之內,分而為三,羣士陳力,各為其主,是與六國分治無以為異也。當今千裏無煙,遺民困苦;陛下不善留意,將遂凋敝,難可複振。武皇帝之時,後宮食不過一肉,衣不用錦繡,茵蓐不緣飾,器物無丹漆,用能平定天下,遺福子孫,此皆陛下之所覽也。當今之務,宜君臣上下,計校府庫,量入為出,猶恐不及;而工役不輟,侈靡日崇,帑藏日竭。昔漢武信神仙之道,謂當得雲表之露以餐玉屑,故立仙掌以承高露,陛下通明,每所非笑。漢武有求於露而猶尚見非,陛下無求於露而空設之,不益於好而糜費功夫,誠皆聖慮所宜裁製也!”


    時有詔錄奪士女前已嫁為吏民妻者,還以配士,聽以生口自贖,又簡選其有姿首者內之掖庭。太子舍人沛國張茂上書諫曰:“陛下,天之子也,百姓吏民,亦陛下子也,今奪彼以與此,亦無以異於奪兄之妻妻弟也,於父母之恩偏矣。又,詔書得以生口年紀、顏色與妻相當者自代,故富者則傾家盡產,貧者舉假貸貰,貴買生口以贖其妻;縣官以配士為名而實內之掖庭,其醜惡乃出與士。得婦者未必喜而失妻者必有憂,或窮或愁,皆不得誌。夫君有天下而不得萬姓之歡心者,鮮不危殆。且軍師在外數十萬人,一日之費非徒千金,舉天下之賦以奉此役,猶將不給,況複有掖庭非員無錄之女,椒房母後之家,賞賜橫與,內外交引,其費半軍。昔漢武帝掘地為海,封土為山,賴是時天下為一,莫敢與爭者耳。自衰亂以來,四五十載,馬不舍鞍,士不釋甲,強寇在疆,圖危魏室。陛下不戰戰業業。念崇節約,而乃奢靡是務,中尚方作玩弄之物,後園建承露之盤,斯誠快耳目之觀,然亦足以騁寇讎之心矣!惜乎,舍堯、舜之節儉而為漢武帝之侈事,臣竊為陛下不取也。”帝不聽。


    高堂隆疾篤,口占上疏曰:“曾子有言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寢疾有增無損,常恐奄忽,忠款不昭,臣之丹誠,願陛下少垂省覽!臣觀三代之有天下,聖賢相承,曆數百載,尺土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然癸、辛之徒,縱心極欲,皇天震怒,宗國為墟,紂梟白旗,桀放鳴條,天子之尊,湯、武有之;豈伊異人?皆明王之胄也。黃初之際,天兆其戒,異類之鳥,育長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異也。宜防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可選諸王,使君國典兵,往往棋跱,鎮撫皇畿,翼亮帝室。夫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詠德政,則延期過曆;下有怨歎,則輟錄授能。由此觀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獨陛下之天下也!”帝手詔深慰勞之。未幾而卒。


    陳壽評曰:高堂隆學業修明,誌存匡君,因變陳戒,發於懇誠,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俾魏祖虞,所謂意過其通者歟!


    帝深疾浮華之士,詔吏部尚書盧毓曰:“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毓對曰:“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敎慕善,然後有名,非所當疾也。愚臣旣不足以識異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按常為職,但當有以驗其後耳。古者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今考績之法廢,而以毀譽相進退,故真偽渾雜,虛實相蒙。”帝納其言。詔散騎常侍劉卲作考課法。卲作都官考課法七十二條,又作說略一篇,詔下百官議。


    司隸校尉崔林曰:“按周官考課,其文備矣。自康王以下,遂以陵夷,此卽考課之法存乎其人也。及漢之季,其失豈在乎佐吏之職不密哉!方今軍旅或猥或卒,增減無常,固難一矣。且萬目不張,舉其綱,眾毛不整,振其領,皋陶仕虞,伊尹臣殷,不仁者遠。若大臣能任其職,式是百辟,則孰敢不肅,烏在考課哉!”


    黃門侍郎杜恕曰:“明試以功,三載考績,誠帝王之盛製也。然曆六代而考績之法不著,關七聖而課試之文不垂,臣誠以為其法可粗依,其詳難備舉故也。語曰:"世有亂人而無亂法",若使法可專任,則唐、虞可不須稷、契之佐,殷、周無貴伊、呂之輔矣。今奏考功者,陳周、漢之雲為,綴京房之本旨,可謂明考課之要矣。於以崇揖讓之風,興濟濟之治,臣以為未盡善也。其欲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事效,然後察舉,試辟公府,為親民長吏,轉以功次補郡守者,或就增秩賜爵,此最考課之急務也。臣以為便當顯其身,用其言,使具為課州郡之法,法具施行,立必信之賞,施必行之罰。至於公卿及內職大臣,亦當俱以其職考課之。古之三公,坐而論道;內職大臣,納言補闕,無善不紀,無過不舉。且天下至大,萬機至眾,誠非一明所能徧照;故君為元首,臣作股肱,明其一體相須而成也。是以古人稱廊廟之材,非一木之支,帝王之業,非一士之略。由是言之,焉有大臣守職辦課可以致雍熙者哉!誠使容身保位,無放退之辜,而盡節在公,抱見疑之勢,公義不修而私議成俗,雖仲尼為課,猶不能盡一才,又況於世俗之人乎!”


    司空掾北地傅嘏曰:“夫建官均職,清理民物,所以立本也。循名責實,糾勵成規,所以治末也。本綱未舉而造製末程,國略不崇而考課是先,懼不足以料賢愚之分,精幽明之理也。”議久之不決,事竟不行。


    臣光曰:為治之要,莫先於用人,而知人之道,聖賢所難也。是故求之於毀譽,則愛憎競進而善惡渾殽;考之於功狀,則巧詐橫生而真偽相冒。要之,其本在於至公至明而已矣。為人上者至公至明,則羣下之能否焯然形於目中,無所複逃矣。苟為不公不明,則考課之法,適足為曲私欺罔之資也。


    何以言之?公明者,心也,功狀者,跡也。己之心不能治,而以考人之跡,不亦難乎!為人上者,誠能不以親疏貴賤異其心,喜怒好惡亂其誌,欲知治經之士,則視其記覽博洽,講論精通,斯為善治經矣;欲知治獄之士,則視其曲盡情偽,無所冤抑,斯為善治獄矣;欲知治財之士,則視其倉庫盈實,百姓富給,斯為善治財矣;欲知治兵之士,則視其戰勝攻取,敵人畏服,斯為善治兵矣。至於百官,莫不皆然。雖詢謀於人而決之在己,雖考求於跡而察之在心,研核其實而斟酌其宜,至精至微,不可以口述,不可以書傳也,安得豫為之法而悉委有司哉!


    或者親貴雖不能而任職,疏賤雖賢才而見遺;所喜所好者敗官而不去,所怒所惡者有功而不錄;詢謀於人,則毀譽相半而不能決,考求於跡,則文具實亡而不能察。雖複為之善法,繁其條目,謹其簿書,安能得其真哉!


    或曰:人君之治,大者天下,小者一國,內外之官以千萬數,考察黜陟,安得不委有司而獨任其事哉?曰:非謂其然也。凡為人上者,不特人君而已;太守居一郡之上,刺史居一州之上,九卿居屬官之上,三公居百執事之上,皆用此道以考察黜陟在下之人,為人君者亦用此道以考察黜陟公卿、太守,奚煩勞之有哉!


    或曰:考績之法,唐、虞所為,京房、劉卲述而修之耳,烏可廢哉?曰:唐、虞之官,其居位也久,其受任也專,其立法也寬,其責成也遠。是故鯀之治水,九載績用弗成,然後治其罪;禹之治水,九州島攸同,四隩旣宅,然後賞其功;非若京房、劉卲之法,校其米鹽之課,責其旦夕之效也。事固有名同而實異者,不可不察也。考績非可行於唐、虞而不可行於漢、魏,由京房、劉卲不得其本而奔趨其末故也。


    初,右仆射衛臻典選舉,中護軍蔣濟遺臻書曰:“漢主遇亡虜為上將,周武拔漁父為太師;布衣廝養,可登王公,何必守文試而後用!”臻曰:“不然。子欲同牧野於成、康,喻斷蛇於文、景,好不經之舉,開拔奇之津,將使天下馳騁而起矣!”


    盧毓論人及選舉,皆先性行而後言才,黃門郎馮翊李豐嚐以問毓,毓曰:“才所以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稱之有才而不能為善,是才不中器也!”豐服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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