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景列兵繞台城,旛旗皆黑,射啟於城中曰:“朱異等蔑弄朝權,輕作威福,臣為所陷,欲加屠戮。陛下若誅朱異等,臣則斂轡北歸。”上問太子:“有是乎?”對曰:“然。”上將誅之。太子曰:“賊以異等為名耳;今日殺之,無救於急,適足貽笑將來,俟賊平,誅之未晚。”上乃止。


    景繞城旣帀,百道俱攻,鳴鼓吹唇,喧聲震地,縱火燒大司馬、東‖西華諸門。羊侃使鑿門上為竅,下水沃火;太子自捧銀鞍,往賞戰士;直合將軍朱思帥戰士數人踰城出外灑水,久之方滅。賊又以長柯斧斫東掖門,門將開,羊侃鑿扇為孔,以槊刺殺二人,斫者乃退。景據公交車府,正德據左衛府,景黨宋子仙據東宮,範桃棒據同泰寺。景取東宮妓數百,分給軍士。東宮近城,景眾登其牆射城內。至夜,景於東宮置酒奏樂,太子遣人焚之,台殿及所聚圖書皆盡。景又燒乘黃廐、士林館、太府寺。癸醜,景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景更作尖項木驢,石不能破。羊侃使作雉尾炬,灌以膏蠟,叢擲焚之,俄盡。景又作登城樓,高十餘丈,欲臨射城中。侃曰:“車高塹虛,彼來必倒,可臥而觀之。”及車動,果倒。


    景攻旣不克,士卒死傷多,乃築長圍以絕內外,又啟求誅朱異等。城中亦射賞格出外曰:“有能送景首者,授以景位,並錢一億萬,布絹各萬匹。”朱異、張綰議出兵擊之,問羊侃,侃曰:“不可。今出人若少,不足破賊,徒挫銳氣;若多,則一旦失利,門隘橋小,必大致失亡。”異等不從,使千餘人出戰;鋒未及交,退走,爭橋赴水死者大半。


    侃子鷟,為景所獲,執至城下,以示侃,侃曰:“我傾宗報主,猶恨不足,豈計一子,幸早殺之!”數日,複持來,侃謂鷟曰:“久以汝為死矣,猶在邪!”引弓射之。景以其忠義,亦不之殺。


    莊鐵慮景不克,托稱迎母,與左右數十人趣曆陽,先遣書紿田英、郭駱曰:“侯王已為台軍所殺,國家使我歸鎮。”駱等大懼,棄城奔壽陽,鐵入城,不敢守,奉其母奔尋陽。


    十一月,戊午朔,刑白馬,祀蚩尤於太極殿前。


    臨賀王正德卽帝位於儀賢堂,下詔稱:“普通以來,奸邪亂政,上久不豫,社稷將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用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立其世子見理為皇太子,以景為丞相,妻以女,並出家之寶貨悉助軍費。


    於是景營於闕前,分其兵二千人攻東府;南浦侯推拒之,三日,不克。景自往攻之,矢石雨下,宣城王防合許伯眾潛引景眾登城。辛酉,克之;殺南浦侯推及城中戰士三千人,載其屍聚於杜姥宅,遙語城中人曰:“若不早降,正當如此!”


    景聲言上已晏駕,雖城中亦以為然。壬戌,太子請上巡城,上幸大司馬門,城上聞蹕聲,皆鼓噪流涕,眾心粗安。


    江子一之敗還也,上責之。子一拜謝曰:“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其死;今所部皆棄臣去,臣以一夫安能擊賊!若賊遂能至此,臣誓當碎首以贖前罪,不死闕前,當死闕後。”乙亥,子一啟太子,與弟尚書左丞子四、東宮主帥子五帥所領百餘人開承明門出戰。子一直抵賊營,賊伏兵不動。子一呼曰:“賊輩何不速出!”久之,賊騎出,夾攻之。子一徑前,引槊刺賊;從者莫敢繼,賊解其肩而死。子四、子五相謂曰:“與兄俱出,何麵獨旋!”皆免胄赴賊。子四中矟,洞胸而死;子五傷脰,還至塹,一慟而絕。


    景初至建康,謂朝夕可拔,號令嚴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屢攻不克,人心離沮。景恐援兵四集,一旦潰去;又食石頭常平諸倉旣盡,軍中乏食;乃縱士卒掠奪民米及金帛子女。是後米一升直七八萬錢,人相食,餓死者什五六。


    乙醜,景於城東、西起土山,驅迫士民,不限貴賤,亂加毆捶,疲羸者因殺以填山,號哭動地。民不敢竄匿,並出從之,旬日間,眾至數萬。城中亦築土山以應之。太子、宣城王已下,皆親負土,執畚鍤,於山上起芙蓉層樓,高四丈,飾以錦罽,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鎧,謂之“僧騰客”,分配二山,晝夜交戰不息。會大雨,城內土山崩;賊乘之,垂入,苦戰不能禁。羊侃令多擲火,為火城以斷其路,徐於內築城,賊不能進。


    景募人奴降者,悉免為良;得朱異奴,以為儀同三司,異家貲產悉與之。奴乘良馬,衣錦袍,於城下仰詬異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領軍;我始事侯王,已為儀同矣!”於是三日之中,羣奴出就景者以千數,景皆厚撫以配軍,人人感恩,為之致死。


    荊州刺史湘東王繹聞景圍台城,丙寅,戒嚴,移檄所督湘州刺史河東王譽、雍州刺史嶽陽王詧、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郢州刺史南平王恪等,發兵入援。大心,大器之弟;恪,偉之子也。


    朱異遺景書,為陳禍福。景報書,並告城中士民,以為:“梁自近歲以來,權幸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薑百室,仆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仆所以趨赴闕庭,指誅權佞,非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觀王侯、諸將,誌在全身,誰能竭力致死,與吾爭勝負哉!長江天險,二曹所歎,吾一葦航之,日明氣淨。自非天人允協,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元吉!”


    景又奉啟於東魏主,稱:“臣進取壽春,暫欲停憩。而蕭衍識此運終,自辭寶位;臣軍未入其國,已投同泰舍身。去月二十九日,屆此建康。江海未蘇,幹戈暫止,永言故鄉,人馬同戀。尋當整轡,以奉聖顏。臣之母、弟,久謂屠滅,近奉明敕,始承猶在。斯乃陛下寬仁,大將軍恩念,臣之弱劣,知何仰報!今輒齎啟迎臣母、弟、妻、兒,伏願聖慈,特賜裁放!”


    己巳,湘東王繹遣司馬吳曄、天門太守樊文皎等將兵發江陵。


    陳昕為景所擒,景與之極飲,使昕收集部曲,欲用之。昕不可,景使其儀同三司範桃棒囚之。昕因說桃棒,使帥所部襲殺王偉、宋子仙,詣城降。桃棒從之,潛遣昕夜縋入城。上大喜,敕鐫銀券賜桃棒曰:“事定之日,封汝河南王,卽有景眾,並給金帛女樂。”太子恐其詐,猶豫不決,上怒曰:“受降常理,何忽致疑!”太子召公卿會議,朱異、傅岐曰:“桃棒降必非謬。桃棒旣降,賊景必驚,乘此擊之,可大破也。”太子曰:“吾堅城自守以俟外援,援兵旣至,賊豈足平!此萬全策也。今開門納桃棒,桃棒之情,何易可知!萬一為變,悔無所及;社稷事重,須更詳之。”異曰:“殿下若以社稷之急,宜納桃棒;如其猶豫,非異所知。”太子終不能決。桃棒又使昕啟曰:“今止將所領五百人,若至城門,皆自脫甲,乞朝廷開門賜容。事濟之後,保擒侯景。”太子見其懇切,愈疑之。朱異撫膺曰:“失此,社稷事去矣!”俄而桃棒為部下所告,景拉殺之。陳昕不知,如期而出,景邀得之,逼使射書城中曰:“桃棒且輕將數十人先入。”景欲衷甲隨之,昕不肯,期以必死,乃殺之。


    景使蕭見理與儀同三司盧暉略戍東府。見理凶險,夜,與羣盜剽劫於大桁,中流矢而死。


    邵陵王綸行至鍾離,聞侯景已渡采石,綸晝夜兼道,旋軍入援,濟江,中流風起,人馬溺者什一二。遂帥寧遠將軍西豐公大春、新淦公大成、永安侯確、安南侯駿、前譙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等,步騎三萬自京口西上。大成,大春之弟;確,綸之子;駿,懿之孫也。


    景遣軍至江乘拒綸軍。趙伯超曰:“若從黃城大路,必與賊遇,不如徑指鍾山,突據廣莫門。出賊不意,城圍必解矣。”綸從之,夜行失道,迂二十餘裏。庚辰旦,營於蔣山。景見之大駭,悉送所掠婦女、珍貨於石頭,具舟欲走。分兵三道攻綸,綸與戰,破之。時山巔寒雪,乃引軍下愛敬寺。景陳兵於覆舟山北,乙酉,綸進軍玄武湖側,與景對陳,不戰。至暮,景更約明日會戰,綸許之。安南侯駿見景軍退,以為走,卽與壯士逐之;景旋軍擊之,駿敗走,趣綸軍。趙伯超望見,亦引兵走,景乘勝追擊之,諸軍皆潰。綸收餘兵近千人,入天保寺;景追之,縱火燒寺。綸奔朱方,士卒踐冰雪,往往墮足。景悉收綸輜重,生擒西豐公大春、安前司馬莊丘慧、主帥霍俊等而還。丙戌,景陳所獲綸軍首虜鎧仗及大春等於城下,使言曰:“邵陵王已為亂兵所殺。”霍俊獨曰:“王小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援軍尋至。”賊以刀毆其背,俊辭色彌厲;景義而釋之,臨賀王正德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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