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身份證的事情迫在眉睫,三天後,阿洛在村長那借了兩百塊錢,瞞著夥伴們獨自動身了。


    輾轉到達勻城市後,阿洛故意磨到了傍晚才上了最後一班開往平湖的車,他希望夜幕能為他帶來一點安全感,也可以為他保留一點尊嚴,因為關於他的苦難,在整個平湖縣城那是婦孺皆知,他不想走在街上被任何人給認出來。


    說實話,平湖的確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整個城鎮都被碧綠如玉的河水三麵環繞,站在高處望去,宛如一個天然的大盆景。


    阿洛的家,位於城北邊緣的平舟橋下,前前後後的宅基麵積加起來足有三百多平方米,又處在商交兩旺的黃金地段,這是他杜家引以為傲的祖業,又是阿洛噩夢的根源。


    然而當阿洛敲開了那扇曾經無比熟悉的房門時,出現的竟然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那人問他找誰,阿洛說出了心內那個恐怖萬分的名字,誰知對方告訴他,杜強華已經把所有房產都變賣了,現在搬到菜市街租房住去了。


    對於父親的這個行為,阿洛並未感到多大的意外,奶奶的喪事辦完後,他就用存折裏剩下的錢給自己的房子貼上了瓷磚,還在牆上粉了一米高的腰線,後來因為名聲太惡,餐館生意每況愈下,他便賣掉了一半的房子用以維持生計···


    阿洛忐忑不安的來到父親的新地址,舉著手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敲了下去。數秒鍾後,裏麵傳來了那個令阿洛感到毛骨悚然的聲音:“哪個?”


    阿洛如今已是是連厲鬼都不怕的人,現在竟然被這個聲音嚇到無法自持,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最後才擠出一絲微弱的音量答道:“我,阿洛!”


    “阿洛是哪個?認球不識!”


    “開開門你就知道了!”


    “哐”的一聲,門被憤怒的拉開,一個憔悴無比的身影站在阿洛的麵前。這,就是他那惡貫滿盈的酒鬼父親了。


    杜強華眯著眼睛看了阿洛幾十秒,終於認出來門口的這個小夥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兒子···但是,從不喜歡表露情感的他,瞬間收起了自己的驚喜,換回一副冰冷的麵容說道:“阿個卵的洛喲,老子還以為是哪個國家主席,原來是你這個短命鬼···你再不回來老子就要去給你銷戶口了···滾進來吧!”父親說完自顧自的轉身走去。


    阿洛一邊往裏走,一邊打量著屋裏的擺設,隻見鍋碗瓢盆擺了一地,髒衣服臭襪子比比皆是,椅子桌子胡亂的搭在一起···不過雖然亂得狼藉一片,阿洛還是依然感到很親切,這房子雖然是人家的,但是東西還是以前的那些東西,它們曾陪伴阿洛成長,旁觀他被蹂躪的經曆。那些碗碟被阿洛洗過無數次,那些桌椅也曾充當過很多次的“刑具”。


    “吃飯了沒有,杜家大少爺?”父親想用幽默來掩飾自己的欣喜。


    阿洛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沒有吱聲。


    “房產被老子賣了,要不是等你狗日的回來,老子早就遊山玩水去嘍”父親故作輕鬆的說,說完後劇烈的咳嗽了幾聲。


    阿洛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突然間覺得父親有點可悲。


    “你mlgb啞巴啦,一直都是老子在說話,你連個屁也不放···”父親罵著罵著又咳了起來。


    “我···回來···辦身份證!”阿洛強作鎮定的說道。


    “你狗日的嘴巴被塞屎了?看著一高個說話像蚊子叫”父親罵了起來。


    阿洛清了清嗓門,使足了勁說到:“我回來辦身份證!”


    “哦(咳嗽),是該辦了,頭個月派出所的老熊就上門來問過了(咳嗽)我說你在你媽那裏(咳嗽)老子又不知道你們的地址,就懶球管了(咳嗽),想著你自己會回來辦的,還真讓我猜中了。”父親得意的說。


    “你把戶口本給我,明天我去辦完了就給你送回來!”阿洛說。


    “然後呢?”父親淡淡的問。


    “然後我就回去了呀!”阿洛答。


    父親沉吟了半晌,隻是咳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阿洛,阿洛擺了擺手,父親罵道:“十七八歲的大老爹了,連煙都不會抽,我看真是被你媽給慣壞了,大城市的生活好吧?你媽呢,也好吧?”


    阿洛知道,其實這是從他一進門父親就想問的問題,隻是礙於他那早已不存在的麵子,壓到現在才問。阿洛很想哭,但他不能哭,他不能讓父親知道他出去後經曆了什麽磨難,更不敢讓父親知道,自己曾毀了母親的家庭,還進了三年少管所。


    努力控製住情緒後,阿洛輕聲的答道:“媽媽挺好的,嫁的是個工人,他們對我很好,我現在在念高三,明年就要考大學了!”


    阿洛之所以要這樣說,是為了讓父親難過。他曾經如此不珍惜的兩個親人,現在過得那麽的幸福,這肯定會令他後悔加妒忌,這是阿洛一種另類的報複。


    “好,很好,(咳嗽)你們都好我就放心了,就沒什麽牽掛了···我準備到處去走走,揣著錢,走到哪裏就死在哪裏,嗬嗬,挺好,了無牽掛!”父親說完又咳了起來,這回咳的時間很長很長···


    “老子這輩子看來就這麽多了,我也不指望你以後會來養我了,我也早就看開了···你就好好的跟著你媽,考了大學才有前途(咳嗽)要孝順,要聽話,不要學我···”父親話沒說完突然哽咽,這在阿洛的記憶裏,好像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既然回來了,不管你待多久,今晚就在這住一夜,不管怎樣,這裏還算是你的家。”父親說完指了指牆上貼著的那個大大的“杜”字。


    “我去睡旅社,明天···”


    “少放屁,你不聽話老子就不給你戶口簿,看你怎麽去···別囉嗦,今晚就睡這了···這是爸爸最後一個要求!”


    聽到“爸爸”二字,阿洛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他趕緊假裝係鞋帶而勾下了身子。


    當晚,阿洛睡在了父親的床上,床上的那股味道,聞起來那是多麽的熟悉···


    而父親則在旁邊打了個地鋪,像個乞丐一樣蜷縮在一堆破爛毛毯裏邊。整個晚上都沒有聽到他打出記憶中的鼾聲,聽到的,隻是一陣又一陣劇烈咳嗽的聲音。


    阿洛明白父親的心思,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們都是睡一張床的,今天父親執意要他留下來,也許是想和自己的兒子再睡一晚,隻是後來看到,那小小的床上已經再也容納不了兩個人。


    第二天,父親帶著阿洛來到派出所,在填寫姓名時,阿洛堅持不要再叫以前的那個名字,父親拗不過他,隻得強行加進了一個“宗”字,說是希望他無論以後走到那裏,都要記得回到平湖認祖歸宗。


    辦證回來的路上,父親一直高聲地向人炫耀著:這是我那個打短命的狗日兒子,現在叫宗洛啦,在貴山讀書,馬上就要考大學啦···他的語氣是那麽的驕傲,那麽的自豪,就好似當年阿洛的奶奶逢人就說:“我家強華在勻城當公安啦!”。


    中午,父親割來很大的一塊馬肉為阿洛踐行,這是以前阿洛最喜歡吃的菜之一。


    吃飯的時候,父親一直勸阿洛喝兩杯酒,還不住的逼他把煙點上,說是要讓他學會做一個男人。


    吃過飯後,父親把阿洛送到了車站,臨上車前硬要塞給他幾百塊錢,阿洛死活不要,父親說道:“你不要就帶回去給你媽。”


    阿洛再也控製不了情緒,憤怒的對著父親吼了一句:“我們不稀罕你這幾個賣房子的臭錢!”


    父親呆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驚愕地盯著阿洛看了數十秒,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留給阿洛的那個背影,顯得是如此的孤獨落寞,早已不複當年的蠻橫霸氣。


    車子還未啟動,阿洛已忍不住哭了,哭得非常非常的傷心。在這個縣城的十幾個小時裏,他從來都沒敢鬆懈過自己緊繃的神經。他多麽希望父親能像當年那樣狠狠地揍他一頓,或是讓他在布滿玻璃渣的地麵跪上一整晚。


    父親現在怎麽變得那麽卑微、那麽怯懦,怯懦得簡直不可理喻。


    阿洛原以為看到父親這樣,他會有快感,他會覺得很解氣,但是沒有,他現在腦子裏全是父親離去時的那個背影,看起來是多麽的可憐,多麽的單薄而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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