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是隻上古神獸的化身,那些個選秀女飛上枝頭變鳳凰與自己沒有什麽關係,走出桃醉樓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朧月十五這天晚上,又圓了月亮,照在寒冬的夜裏讓涼意又重幾分。我收拾完玉石行的鋪子,早早爬上床抱著湯婆子在被窩裏看戲本子,說的是青城山下白素貞苦行修道的故事。


    看到興處,忽聽有人拍門,“砰砰砰”,甚是著急。


    已過卯時,尋常時候不會有客人上門,季越今晚說跟朋友去喝酒,還沒有回來,我怕是他出什麽事,趕緊爬起來,鞋子沒全穿進去,就披了件鬥篷衝去開門。


    可門外站著個姑娘。


    這姑娘與我的年紀大約一般大,齊齊的劉海,大大的眼睛,模樣水靈出眾勝我一籌,小臉粉嫩,俏鼻子被寒風吹得有些紅,倒增添了幾分可愛。她穿著一件小貂裘馬夾,裏麵是鵝黃色的錦緞,不似普通人家的閨女。見到我,挺驚訝的表情,問我:“這兒可是董員外家的商鋪?”


    董員外?


    “走錯門了。”我意興闌珊,答完就想關門回裏屋。


    沒想到門外的小姑娘十分執著,硬生生出手阻住了我合門的力道,她焦急道:“我堂叔在董員外家的酒行裏當掌櫃,地址是這裏沒錯,你可知道他去哪裏了?”


    我又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怎麽瞧怎麽覺得這姑娘更像富得流油的員外的親戚,可她像誰家的親戚關我啥事。便與她說:“許是前東家吧,我不清楚。今夜已深,你朝東三百步有一家客棧,先落個腳,明個兒問問這附近的人興許知道。”


    可大約是我說這段話的態度太好了,讓這大閨女誤以為我是個善良好說話的少女,她聽完我的話,二話沒說先從門縫裏擠進來。


    嘿!我立即攔住她的去路,“你幹嘛?”季越這些年教我的都是陰招,被我一麵嫌棄一麵嫻熟地練著,隻同季越比劃,還從沒對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耍過,微微手有點癢,很想給自己的身手來個客觀地評價。


    “那啥,我身上沒錢了,你行個方便收留我一晚唄,我們都是姑娘家,沒那啥見不得人的……”


    “不好意思,我家有男人,你倆見了就不得人了。”我把她拎出去,順手想掏腰包給她幾錢銀子,住小客棧肯定夠。可腰上一摸,猛然想起剛才爬出來太急,荷包不在身邊。遂狠了心,不去管這人,直接關門回了房。


    至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第一件事情去季越房間看看他回來沒有,昨晚不知何時下了大雪,後院的小路沒有一點腳印,屋子裏靜悄悄,顯然人是未曾回來。他夜不歸宿也不是第一天,剛開始還怕他丟下我一個人離開,一夜睡不著覺,後來漸漸習慣了,遂自己去廚房燒了熱水,打算煮碗麵條吃。


    本以為仍會是平凡的一天,可這種寧靜在我打開玉石行大門的時候被打破,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你怎麽還在這裏?!”隻見門外縮著個人影,凍得瑟瑟發抖,看熟悉的那衣服,不是昨天晚上敲門的姑娘還能是誰。


    綠頤城的商鋪基本都有屋簷,在簷下掛兩隻紅燈籠,寫著不一樣的招牌。


    我瞧她頭頂的雪花兩三片還沒化開,那片大點的屋簷躲躲雷陣雨尚且勉強,就別說那風雪交加的夜晚,寒風是打著圈把雪花肆意浪蕩,蹲一晚上那不得成個雪人了?我想罷,搖搖頭,誰會真傻到在這裏凍一個晚上,肯定是來早了。


    那姑娘聽得聲音,噌地竄上來,二話沒說抱著個我的胳膊就蹭暖,一刹那,她身上的寒氣冷得我打了個哆嗦。“好姐姐,求求你收留我吧!”


    “……”你又知道我比你大了!?我長得很老嗎?


    “好姐姐,江湖行俠仗義,見死扶傷,鋤強扶弱,我半死不活,柔弱無助,不幫有違江湖義氣啊!”她一邊哀求,一邊錮著我的手臂更緊,恨不得整個人掛在我身上蕩秋千。(.)


    嘿,我就納罕了,合著我腦門上寫了女俠二字?或許,是本姑娘渾然天成的氣質使然。你們也知道,本姑娘對女俠這種江湖稱呼完全沒有免疫力,她正對了我的胃口,我心裏其實很得意,臉上卻依舊裝出一副嫌棄的樣子,使勁從她懷裏把我的手抽出來,甩了甩,就這一小會兒我衣袖都被捂濕了。


    “你出門投奔親戚沒帶包袱嗎?換件幹淨衣裳,我給你下碗麵條吃吧。”灶頭上的水該開了,我還惦記著今天的早飯。


    “其他衣服當掉了……”


    “……”


    季越回來的時候,我和她麵條吃到一半,


    她誇:“姐姐,你這陽春麵真好吃!”大眼睛水汪汪,合著她拍我馬屁卻把自己感動了。季越可從來沒誇過我廚藝,他輕易不讚許誰。


    而我這人怪稀罕別人誇讚之詞,大約是從小缺少這方麵的鼓勵,聽了她的馬屁受用地吃了一大口麵,順手把自己碗裏偷偷藏著的荷包蛋挖出來給了那姑娘。她模樣略微有些震驚,筷子伸到自己麵前那碗裏掏了掏,什麽也沒有,巴巴兒望著我跟隻受了委屈的小貓一樣。


    “阿迷。”


    季越冷冰冰的聲音就在這時在我身後響起。


    有筷子落地的聲音,不是我的。


    我扭頭,“師父,你回來拉,要一起吃早飯嗎?”


    偉岸的男子低頭俯視我和我手裏的麵,他身上帶著外麵的寒氣,一身碧水藍的長衫外麵罩了件雪白的貂裘,十分高大上,這些年他的魅力蹭蹭往上漲,可人品沒從土裏冒過芽。


    “這些天牙婆不在,你把人帶進來白養幾天賠錢。”


    “……”


    “……”


    趁我們無言以對的時候,他已經悠哉哉轉身回房,留下一個高大性感的背影。你看,我說過,這廝的人品太差,嘴賤。


    “沒事,他胡說的,我們這兒隻交易死物,不賣活的。”我好心安慰那姑涼兩句,結果我瞧見她的臉刷地煞白,小嘴微張,大眼睛裏滿是恐慌…


    哎。


    後來這個小姑娘抱著視死如歸的決心,吃了秤砣就不肯走了,應了那句古話,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就不明白這間小小的玉石行裏有什麽值得她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留下來的理由。


    她說:“姐姐,我姓宋,叫宋之飄,家裏住在七日城東的寧榮巷裏,你可以讓人去問,寧榮巷裏做棺材生意的宋家,我不騙你,大家都知道。上個月我爹爹過世,哥哥離家出走多年,我娘死得早,叔叔伯伯見我爹房裏隻剩下我一個小女子,就把家產都搶走了!本來想要投奔堂叔的,可現在堂叔也不見了!我真是天下最可憐的小女子了……”說罷就要抹眼淚,鼻涕還想往我衣袖上蹭。


    棺材生意啊!我渾身打了個哆嗦,蓮步悄移躲開這個長相可愛身世複雜說話誇張的小姑娘,我天生膽子小,怕惹塵埃,沒辦法。


    宋之飄見我退一步,她就進三步,死纏爛打:“姐姐,我什麽都會做,尤其會做木刻。那些上等棺材外麵要雕刻的圖案,都是我爹手把手教我,不信我可以刻給你看!求求你收留我吧,若把我當一樁生意來做,鐵定是穩賺不賠的。”


    我發現這小姑娘除了嘴巴甜之外,還有一個優點讓我十分喜歡――她見風使舵的本事與我真可謂是伯仲之間,不相上下。都肯把我這兒當牙婆子了,我還能怎麽樣?何況衝著她與我同為宋姓,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也得幫她在季越跟前說兩句好話。


    “師父,她肯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我和季越關上門說悄悄話。


    季越正在書桌前看書,聽了我這話,把書慢慢放下,冷颼颼的目光打落在我的臉上,挺寒摻人。季越的眼珠子太黑,深不見底。


    片刻,隻聽他說,“為師這些年好像從未教過你良心這兩字如何寫,你是自學成才?”


    擦,季越嘴皮子的殺傷力已到臻化入境!


    “師父,這個宋之飄,手上帶的是點雲妝的血玉手鐲,腳上穿的是朝雲閣的軟雲錦,單單這兩樣就是價值千金,她還能在大雪夜裏站了一宿隻是紅了個小鼻子,肯定不是簡單的商戶之女,料得她有備而來,認準了我們,送也送不出走的。你看她長得挺可愛,就當養隻會撓人的小花貓在家裏,靜觀其變,何必鬧僵。”我也見風使舵,不提良心。


    季越這時才收了臉上的鄙夷,認認真真吐出一個字:“準。”我瞧見他眉頭微微皺起,似是在想一些十分複雜的問題。


    他就是這樣,非要讓我把問題想得複雜,好像隻有把問題複雜了,人活著才有意思。我看著季越的俊臉,這般想著發了個呆,季越不動聲色,指尖輕彈,我的額頭上已經落了朵水墨花,“誒喲!”倒不是疼,就是惱火他總這樣作弄我,憤憤地扭身離開了他的屋子,去玩我“妹妹”。


    其實我也不總是蠢笨,隻是懶得想。今次腦子一動,也不難想明白,我和季越四處遊玩的這些年,發現他認識許多人,偷偷做著什麽事。相比他的人緣,我從小除了趙小蔥,連個玩伴也沒有。我這人比較謙虛,今日宋之飄突然找上門,十之八九是衝著招風的季越而來,我此生頂著他唯一的弟子的身份,不是親人勝似親人,自然不能叫師父吃虧,定要好好看住那個奇怪的小姑娘。


    我讓宋之飄睡在最裏麵的小廂房裏,特別叮囑她,“阿飄,我師父有個壞毛病,見到大眼睛的小姑娘就喜歡挖人家眼珠子當玻璃球丟,他武功十分好,你眼睛又那麽大,見到他千萬小心些。”


    其實我的本意是想讓她離季越遠一點,但或許是季越第一回給阿飄心底留下的震撼太過強烈,就如“魔教教主”四個字於我而言的威懾力一般,每個少女在成長的過程上,心中或許都藏著那麽一個無法戰勝的小怪物。


    從此她一旦與我師父打照麵就抬手按著自己的眼見往外扯,硬生生讓一雙漂亮的小鹿眼變成了猥瑣的狐狸眼,再誠惶誠恐喊一聲:“季爺!”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尖利又走音,我老錯聽成雞爺。


    季越對她越來越嫌棄。


    然後有一天我問她,“阿飄,你想出去逛街不?”


    阿飄的大眼睛噌地閃亮,她這幾天不是穿我的舊衣服就是她自己僅剩的那一件,女孩子家都要美,何況是她這種出身的?雖然我說不出她到底是哪種出身,反正不會是能將就衣著的嬌滴滴的小姑娘。


    於是我和阿飄手拉手,高高興興出門去。歸根結底我仍然願意接受好像天上掉下來的阿飄,不光是因為她將我視作女俠,還是因為我這些年裏一直處於孤獨之中。季越是我師父,又是個男的,從八歲到十三歲,從平胸到小咪咪,從小清新到大姨媽,沒有了趙小蔥陪伴的童年,真的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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