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的話。”沐小木定了定神,溫順的垂下眼睛,拱了拱雙手,以一種特別謙卑的姿態道,“李大人為人親厚有口皆碑,下官又豈會聽信流言蜚語。今日告了假,正要去大人府上賠罪呢。”


    “賠罪?賠什麽罪?”李三定定的察看她的表情。


    “自當是賠不敬之罪。由於下官魯莽,頂撞了湛大人,這才連累李大人卷入此事,無端多了些紛爭。下官備了些瓜果,正想請大人品鑒呢。”沐小木甚誠懇,姿態也乖巧的恰到好處。


    “是個識時務的。”李三笑了起來,道,“本官錯怪你了,你倒是個巧的。”


    “承蒙大人厚愛,不知大人可用過早膳?不妨由下官做東,大人能否賞臉……”


    “不用了,本官一夜未睡,頗感疲乏,再者說了,你請的飯再好吃,能有珊兒好吃麽”說罷,便湊上去親了一口身旁的姑娘,姑娘笑的身子直抖。


    “那來日方才,希望大人到時能給個機會。”


    李三不搭理她,冷笑著摟著姑娘走了,幾個佩刀的兵士隨在他身側,聲勢浩蕩的漸漸遠去。


    沐小木立在原地,恭順的目送他,直到他消失了許久許久,她仍立在原地,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


    ……


    既然選了投靠隨仁這條路,便要忍,沐小木深知這個道理,因此她從街上回去沒多久,便花了大部分的積蓄購置了些許古玩,托人送給李三。完成這件事,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軟綿綿的使不上勁。


    午後時分,長街寂寥,沐小木尋思曬曬太陽去去黴,便無目的的在街上閑晃。不知不覺便到了將軍府。


    將軍府威武高聳,門口兩隻石獅子睥睨天下,略一靠近,殺伐血腥撲麵而來。沐小木抬眼看著朱紅的大門,隻覺得上麵仿佛鮮血染紅一般,紅的刺眼,不由得抬袖遮了眼。


    忽然馬車軲轆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傳來,沐小木往路邊靠靠,馬車便擦著她的身體疾馳而去,到將軍府門口停了下來。有仆人快速跑過來掀起轎簾,有人忙不迭的送來腳踏,一時間人頭攢頭,卻又井然有序。


    一雙靴子踏出了轎子,穩穩踩在腳踏上。


    這大概是沐小木第一次看到隨仁本人,也是第一次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身體,她腦子裏的那根弦斷了,想著這個人的狠辣陰險,想到背負的血海深仇,就不由自主的往前方走去。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喂,阿木啊,在這裏做什麽?”熟悉的輕笑拉回了沐小木的理智。


    沐小木終是找回了一絲清明。


    “哦,你是想直接跟隨仁表忠心麽?”來人不自覺的搭上她的肩膀,自顧自的道,“也不是不行啦,原來你選這邊啊?倒也是有魄力啊。”


    沐小木眼中血紅褪去,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勉強擠出笑容,道:“施大人慧眼,一猜即中。”


    “那當然。”施亦眼露得色,指了指隨仁,道,“不過我跟他沒共同語言,怕是不能幫你引薦了。”


    “不妨事,多謝大人美意,我身子不適,先回去了。”沐小木躬身施了一禮,壓抑住狂跳不止的心髒,走的頭也不回。


    施亦摸了摸腦袋,覺著今日的沐小木有些奇怪。


    ……


    沐小木一天連受了兩場刺激,倒是保持了這幾天正常的頻率。自打她入京以來,波折就不斷,一驚一乍的頗鍛煉心誌。


    眼下又到了黃昏,橘色的光線掩蓋了一切淩厲,連素來冷漠的子午河畔也變得溫柔多情起來。


    沐小木穿過了長長的河堤,提了一個小小的食盒,往東郊的大牢走去。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見一見林紫。


    守門的獄卒一聽湛首輔的名字,異常客氣的便放了她進去。牢裏光線昏暗,還有一股腐爛的氣味,沐小木步履輕快,渾然未覺。一直走到最裏麵,便看見一位慘白慘白的少女,正抱著膝蓋,縮在一束小小的夕陽裏,眼睛裏充滿了渴望。


    “林紫姑娘?”沐小木放下食盒,試探的道。


    少女抬起滿是血汙的削瘦臉頰,漆黑的眼睛顯得特別大。她沒有說話,隻是沒有表情的打量她。


    “我是來幫你的,你能跟我說說你的事麽?”沐小木席地而坐,隔著牢籠輕聲道。


    少女轉過頭,貪婪的曬著一小束的陽光。


    “我是你唯一的希望,選擇相信我對你有什麽損失麽?”沐小木很有耐心,又道,“現在快入冬了,外麵的落葉很漂亮,陽光漫天,很暖和。”


    少女轉過頭來,大大的黑眼睛濕潤了。


    “我叫林紫,今年一十四。”少女開了口,似是許久不曾說過話,發音磕磕盼盼,如同第一次練習說話的幼齡小童。單薄的身體上遍布鞭痕,她略一移動,便會牽扯傷口,卻倔強的不說一句痛。


    ……


    從牢裏出來後,天已經完全黑了。


    林紫的故事並不長,隻是沐小木想陪她多坐一會兒,替她擦一擦眼淚。不過又是一樁巧取豪奪,顛倒是非的事,在這個冷漠的世上,再尋常不多。


    林紫生的漂亮,李三一眼便相中了,那時的林紫已許了人家,李三不過動了動手指,便弄死了林紫的未婚夫,又強行占、有了林紫。這個貪戀陽光的小姑娘出人意料的堅強,並未輕生。她知道拿李三沒辦法,為了保住家人性命,便對李三甚為順從。可是林紫不順從的時候,李三喜歡她的順從,林紫順從了,李三又開始喜歡她的不順從,她越順從,他越不開心。


    於是李三為了林紫的不順從,當著她的麵虐殺了她的雙親,並獰笑著問林紫,恨我麽?反抗啊,掙紮啊。林紫發狂一般的拿刀刺他,卻不能奈何他分毫,反被他帶到妓院。


    林紫在說的時候很淡然,情緒一直很穩定,說完後,她低低的道:“大人,是不是身為弱者,本身就是一種罪?”


    沐小木不知該怎樣回答她,隻得將手指伸進牢籠裏,將她勾過來,抱在胸口。林紫沒有哭,沐小木卻淚如雨下。


    長夜漫漫,沐小木不想回家。她心緒不寧,今個兒一天都無法平靜下來。她知道投靠隨仁是最好的選擇,唯有這樣,才能大仇得報,可是心緒卻一直都無法平靜下來。


    踱到酒樓門口,沒像往常般繞開,略一停頓,便拐了進去。


    酒香彌漫,詩人學者高談闊論,頻頻舉杯,年輕姑娘也巧笑嫣然,在青年才俊的陪同下羞紅了臉頰。


    沐小木找了個角落,叫了壺酒,就著苦澀的夜色,默默的往嘴裏灌。“咳、咳、咳。”她沒怎麽喝過酒,突然這種喝法,隻覺得喉嚨裏嗆的難受,辣的眼睛也生疼生疼。


    不是下定決心不查這事了,不是都給李三送了禮了,不是打定主意投靠隨仁了,明明這是最好的路,明明這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可是為什麽那麽難受呢?


    沐小木覺得頭腦不受控製,她一把抓起酒壺,狠狠往地上一砸,嚷道:“這是什麽酒,太難喝了。”


    ……


    時光荏苒,一晃十日。


    清晨的長街尚未蘇醒,沐小木就整理好了衣冠,立在門前。她吸了一口氣,對著身後的牌位深深拜了拜。然後猛然拉開大門,走的頭也不回。


    拉開門的一瞬,陽光衝了進來,貫穿了她單薄的臥室,照亮了雙親的牌位。


    李三今晨在刑部大牢裏被秘密處斬了。


    這一消息漫天飛舞,一時之間,整個京城都沸騰了。而什麽都不知道的林紫,則驚奇的看著前來打開她牢門的獄卒,一時之間完全愣了。她蹣跚著走到門口,溫暖的朝陽一瞬間便將她緊緊包裹,少女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而沐小木自打那日出了門,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


    一盆水潑了過來,沐小木終是清醒了過來,她四肢都被綁在木架上,白色的囚衣上盡是血跡。


    “該招了吧?沐大人。”陰測測的聲音就在耳側,沐小木卻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招、招什麽?”沐小木口舌也不甚利索。


    “自然是收受賄賂,蔑視皇權了。”獄官無奈的提點道,“沐大人何必硬撐,受這些個皮肉之苦。”


    “好大的帽子。”沐小木覺得很累,連笑一笑的力氣也使不出來。


    “帽子大不大不重要。”獄官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關鍵是看誰要你死。”


    “隨大將軍麽。”沐小木緩了緩道,“我心裏明白。”


    “明白就好,認了不就完了?”


    “大人,我不愚笨。”沐小木勉強抬眼看他,道,“認了也是死不痛快,隨大人是要我生不如死,而不是死,對不對?”


    獄官愣了愣,笑了起來,道:“大人是個明白人。”說罷,取過沾滿了血跡的長鞭,在手裏掂了掂,“我這也是沒法子,隨大人要我親力親為。”


    沐小木閉了眼,自打她下定決心那麽做,便預料到了這一天,若說沒有害怕那是假的,她不過一個普通人,怕疼怕冷怕死怕黑,渾身都是弱點,皮鞭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也疼的哭過,不過她有一點好,做事情從來不後悔。


    她假借湛然的名義,連坑帶騙的將李三送入獄中,又一連十幾道奏折送了出去,彈劾李三私通外敵,而證據不過是李三養了幾個遊牧侍從。快手快腳的搬出所有積蓄,賄賂了天子身邊的當紅太監,在天子麵前吹了幾天風。天子不敢動隨仁,對李三卻是沒有半分姑息,當下便下了旨。隨仁知曉後往宮裏趕,沐小木卻連夜在獄中斬了他。


    而所有人默不作聲坐山觀虎鬥,不過是她令他們認為,她做的一切,都是湛然授意的,朝堂上的人都以為此舉是湛然與隨仁之間的博弈,皆不敢妄動。因此消息被藏的很好,直到下旨之後,隨仁才曉得這事,給她搶了先機。


    不過她這一番行動下來,不僅將隨仁得罪的很徹底,連帶湛然也不會放過她,因為這一連串的事,隨仁以及滿朝文武都認為是湛然指示的,勢必會給湛然帶來不小的麻煩。


    沐小木沒打算活下去,她隻是受不了林紫的眼淚,僅此而已。


    長鞭颯颯,劃破空氣打在了她的身上,沐小木避無可避,硬生生的挨了一下,身上便又多了一條血淋淋的傷口。


    要是疼著疼著就習慣了,那該多好,沐小木昏迷之前如是想。


    ……


    “湛大人,這雙青花海水龍紋筷可還合您眼緣?”發福的中年人緊張的將玉盒裝著的物什送到小廝手上,小廝捧著玉盒,遞到首輔眼前。


    首輔大人懶洋洋的打了個嗬欠,眸中帶了絲惺忪,圓潤的指腹摩挲過玉盒,透著一股子令人迷醉的氣息,身後搖扇子的小丫鬟一瞬間便紅了臉。


    “近日可有什麽新鮮的?”首輔大人望了望天光,隨意問道。


    “倒是有一樁。”中年人擦了一把汗,心道那件事鬧的那般大,源頭還是湛大人,這時候湛大人問他,莫不是在在試探他?他尋思了片刻繼續道,“不知大人可還記得前些日子頂撞大人那小子。”


    “誰?”首輔大人略一思索,想不起來了,便不再努力,頗感興趣的玩弄著手掌底下的白貓。


    “那小子叫沐小木,大人許是不記得了,怪我多嘴。”中年人急忙道。


    “沐小木?”首輔大人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小子跪在地上發抖的模樣,不耐煩的揮揮手,道,“他怎麽了?”


    “他膽大包天,私自斬了隨大將軍的外甥,李三。”說道隨大將軍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首輔的表情。


    逗貓的手指驀然頓住,湛首輔終是提起了一絲興趣,他道:“斬了李三?他人現在何處?”


    “那日之後,便沒有人見過了。”中年人老實道。


    “是麽。”湛首輔恢複了懶散的模樣,似是對這事不再上心,隻道,“我看大人倒是個忠義之士,必定成為國家棟梁,可去尋戶部尚書,謀個差事。”


    中年人喜極而泣,撲通一聲就跪下來,激動的直謝大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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