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木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全然混淆了時間,在這個終日燃著火把的黑暗地牢,她不辨日月,不辨方向,甚至開始懷疑外界是不是已過了一個季節。


    不知道休息了多久,體力竟恢複了不少,沐小木撐著腦袋發了一會兒呆,便又從牢裏被拖了出來,四肢分開被牢牢固定在木架上。


    燃著的火把散發著難聞的味道,陰暗潮濕的大牢裏空氣粘稠,輕易就腐蝕了骨骼肌肉。沐小木覺得自己的關節仿佛塞滿了棉花,使不出一絲力氣。


    麵色陰沉的獄官已經懶得與沐小木廢話,他掌管大牢多年,這點手段早已使得得心易手,弄死上頭想要弄死的,折磨上頭不想弄死但又不想讓他好好活著的,此類技能鑽研的頗為精細,還從來沒有失手過。手裏的皮鞭都不需要特殊處理,便能讓眼前細皮嫩肉的大人痛不欲生。


    他舔了舔舌頭,握著皮鞭的手腕略一翻轉,空中便劃過刺耳的破音。


    沐小木一顫,印象中的疼痛感令她皺起了眉頭。為什麽這麽多次了,還是沒有習慣呢,真他媽的疼啊。


    獄官再次揚起了手,沐小木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可是疼痛卻遲遲沒有傳來,她詫異的睜開眼,就聽見身後台階上響了腳步聲,一聲一聲,甚是隨意,仿佛午後時分,在子午河畔散步消食那般愜意。


    這世上還有誰,來大牢也能來的這般賓至如歸。


    “首輔大人怎會屈尊前來?”獄官丟了手中皮鞭,忙不迭的上前。


    那人似是不愛穿官服,見著他的時候,都是便服。即便是便服,腰間的玉帶仍彰顯他尊貴的地位,他懷裏永遠抱著那隻高傲的貓,白色的皮毛窩在他深色的臂彎裏,顯的特別通透。


    “在宮裏待的乏了,頗覺無趣,不知不覺走到這裏,便進來一看,不行麽?”湛首輔略帶不滿的看著獄官搬來的椅子,擰起眉毛。


    獄官瞧他麵色不愉,連連賠不是,道:“自是可以,自是可以。”


    湛然身後的宜嗔仔細的將椅子擦拭了一遍,宜喜則將隨身帶著的芙蓉掐花軟墊謹慎的鋪好。


    獄官垂首立在一旁,知曉這位大人素來很會享受,京都裏有錢有勢的不少,但是明麵上都有些收斂,畢竟誰也不想讓人指著鼻子罵貪汙腐敗,唯獨這位大人從來不委屈自己,排場大,夠奢侈,大牢這種汙穢的地方更是不會涉足,也不知他今日來,究竟所為何事。


    首輔大人慢悠悠的坐下來,墨色雲紋絲質長衫在火光裏明明滅滅,他金絲白玉束發,麵孔俊朗,神情怡然。


    沐小木此番境況再遇首輔,雖是詫異他的目的,但心境已大不同以往,渾不在意的打量著他。獄官則內心忐忑,被他的突如其來弄的手足無措。


    “愣著做什麽。”他略帶無聊的敲了敲桌麵,斜睨著獄官,道:“繼續啊。”


    “下官惶恐。”獄官抖抖縮縮的便跪了下來,道,“下官愚鈍,不知大人何意……”


    “本官說過了,隻是來看看。”湛然耐著性子,慢條斯理的又說了一遍,“你隻管做你的,不消顧忌我。”


    “這……”獄官疑惑甚重,額頭上沁出汗水,但瞧見湛然淩厲的目光,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膽戰心驚的站了起來,再度握上了長鞭。


    沐小木看著前方的湛然,湛然的目光亦毫不顧忌的望著她,含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啪”鞭聲破空而來,沐小木新換的囚衣再度被撕裂,鮮血順著傷口爭先恐後的湧出來,她臉已經皺成了一團,臉上的血汙被冷汗一遍又一遍的衝刷,嘴唇早已被咬的無半分血色。眼睛漸漸閉上,似是又要昏迷過去,獄官頓了頓,猶豫著停了手,不知該不該繼續。


    沐小木得了空,緩了緩,意識又漸漸拉了回來,她勉強撐開眼皮,再次朝湛然看去,很輕易便發現那位居高臨下的大人一直在看她,眼裏帶著一絲趣味,似是極欣賞她的受難,這裏的大人還真是癖好很多,沐小木默默的想。


    湛然往椅背上靠了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道:“再打。”


    沐小木透過汗濕的發梢,望見湛然一臉玩味的笑容,裂開嘴也回了他一個笑,隻可惜她先前怕疼怕的要死,沒少流眼淚,此時笑起來,份外難看。湛然倒不在意,反而極開心,瞳孔裏光暈流轉,神鬼莫測。


    獄官再度執了鞭,心道,原來首輔大人不是來救這個小子的,虛驚一場,這事得趕緊回給隨大人。


    鞭子沾上血肉,便是鑽心的痛,沐小木忍耐力極差,疼了就叫,毫不遮掩,湛首輔看的乏了,便逗逗膝上的貓,百無聊賴的打個嗬欠。


    沐小木覺著自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意識再度離自己遠去,興許這般睡過去了,不再醒來也是一樁幸事。


    “給他打點水,弄點吃的。”昏迷之前,她聽見那人懶洋洋的吩咐著。


    ……


    沐小木醒來的時候便看見獄官獄卒跪了一地,而自己仍舊被綁在木架上,祭品一般任人宰割,隻是口舌之間濕潤甘甜,想必是有人給自己灌了水。


    “滾吧。”湛然抬抬手,獄官便如臨大赦一般帶頭走了出去,獄卒們緊跟在他身後,倉皇離去,宜嗔宜喜也在湛然的示意下守在了牢門之外。


    大牢裏頓時空空如也,隻剩風姿卓然的湛首輔和破碎不堪的沐小木。


    “疼麽?”湛然走到沐小木麵前,撥開她沾滿汗水和血汙的頭發,露出她的眼睛,語氣裏並無關心,倒是帶著一絲調侃。


    沐小木無力躲開他的手指,任他摸上臉頰,他一身錦衣華服對上自己衣衫襤褸,更顯得自己卑微的可笑。


    湛然手指冰涼,觸上沐小木臉上的傷口,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湛然瞧見了,輕蔑的笑了笑,道:“男人麽,不經曆挫折怎麽成長?不疼,怎麽長記性?”


    沐小木張開口,動了動喉嚨,由於水分流失,尚發不出聲音。


    “本官不是樂善好施之人,你利用了本官,這便是代價。”湛然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強迫她看著自己,道,“你可知你打著本官的旗號殺了李三,這筆賬隨仁會變本加厲的記在本官頭上?若依本官的脾氣,本不會同你說這麽多,隻是近日,本官心情意外的好。”


    沐小木目光不似往日般收斂,竟隱隱露出些許倔強。


    湛然瞧她這副模樣,低低的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道:“本官原想以你的智慧,最好的結果便是去投靠隨仁,不曾想,倒真真給了本官驚喜。”說著說著,笑意一斂,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不過驚喜歸驚喜,卻也給本官惹了大麻煩。”


    “我雖然不喜歡隨仁那混蛋,但是幾分薄麵還是要給的,這麽明目張膽的挑釁對我百害而無一利,你一條小命不打緊,倒叫我多增幾分煩惱。”


    “那我跟大人道歉。”沐小木濕潤了喉嚨,終是可以出聲,她一字一句慢慢的道,語氣裏毫無歉疚,目光也反常的帶了一絲挑釁。


    湛然瞧見她的變換,居然一掃陰霾,笑了起來,甚是開懷。


    “長脾氣了。”湛然止了笑,湊近小禦史的身前,帶著一絲雀躍問她,“你恨我?”


    “恨。”沐小木目光淡然,絲毫不懼。


    “有趣有趣。”湛然笑意更盛,小禦史眼中的憤怒倔強,努力挺直的脊梁,稚嫩青澀的敵意,真是令他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了,“你恨我什麽?”


    “身居高位,卻不司其職,令百姓含冤,王朝蒙塵。”沐小木氣息不穩,卻說的很是清晰,“大人如今的奢靡生活,全仰仗天下百姓的苛捐雜稅,可大人卻一絲心力都不願意分給他們,令他們失落山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是麽?”湛然不以為然的道,“又怎麽樣?這就是本官的處世哲學,我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可不是光靠喊幾句為國為民就能成功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沐小木別過臉,滿麵怒容。


    “那我敢問沐大人,入京這些日子,可有做什麽為國為民的好事?”湛然意有所指的道。


    “我……”沐小木一愣,旋即不甘願的道,“至少,至少我救了……”


    “你想說你救了林紫?”湛然譏諷的笑了起來,眼裏盡是鄙夷,他拍拍她的臉頰,可悲的看著她,道,“你覺得隨仁會放過林紫麽?你覺得林紫的下場會比你好麽?”


    沐小木瞳孔一縮。


    “斬了一個李三,就能解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湛然手指摸上沐小木僵硬的肩膀,加重了語氣,道,“斬了李三,就能救林紫?”


    沐小木瞳孔瞬間失了焦距,滿眼都是無措茫然。


    湛然用手指摸上繩索打結的地方,一點一點的解開繩索,收縮的繩子勒痛了沐小木的傷口,點點血跡染上草繩。


    沐小木呆愣愣的跌在地上,全然忘記了疼痛,滿臉都是不可置信的倉惶。


    “你可知你錯在哪了?”湛然降尊紆貴的蹲在她麵前,與她的狼狽涇渭分明。


    沐小木下意識的把臉轉向他。


    “見林紫是你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湛然豎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先是遇見了李三,向他低頭,卑躬屈膝已經消耗了你一部分控製力,後又見了隨仁,便耗光了你剩下的控製力。”


    沐小木仿佛聽懂了,又仿佛什麽都沒聽進去。


    “如果此刻你打道回府,靜下心來想一想,便不會犯這個錯,你會意識到最優的那個選擇。在你搖擺不定瀕臨失控的邊緣,你最不該的是去見了林紫。林紫的事改變了你的認知,令你不顧一切,徹底失控。”湛然說的甚慢。


    “你入朝為官是為了什麽?”湛然停了下來,細致的擦去她臉上的血跡,他養尊處優的手指帶著奇異的觸感,令沐小木找回了一絲神智,她空洞的目光無意識的落在了他的胸口。


    “不管你的理由是什麽,在你做了這樣錯誤的選擇之後,還能成功麽?”湛然冷眼道,“丟了一條命,卻什麽都沒得到,不是愚蠢是什麽?”


    沐小木被他一席話說的啞口無言,隻覺得千斤重負壓在心頭,一直以來的堅持全部崩斷了,再也無法承受的重負將她淹沒,失了魂魄的她跪伏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湛然將走到身邊的貓一把撈進懷裏,立起身來,高大的身形遮了昏黃的光,頎長的影子落在了沐小木的身上。


    沐小木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才茫茫然的抬起頭來,一副打擊過重的模樣。


    “餓麽?”湛然捧著托盤,上麵擱著幾個碟子,飯菜早已冰冷。


    沐小木這段時間並未好好進食,但她渾然不覺得餓,隻是六神無主的望著角落。


    仿若平日裏喂自家的貓一樣,湛然將托盤遞到她眼前,忽而笑了起來,道:“林紫本官已差人送去了大理,給她置了些產業,還給她找了個體貌康健為人忠厚的夫君。”


    沐小木猛的抬起頭,難以置信道:“那她、她、沒有……”


    “沒有,有本官保她,誰能動她分毫。”湛然昂起頭,眼中盡是傲然。


    “大人……”沐小木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喉嚨裏發出小聲的嗚咽,眼眶裏早已被眼淚浸透,驀然便放聲大哭起來。


    湛然頓覺好笑,抬手拍拍她的腦袋,道:“吃吧。”


    “多謝大人……”沐小木胸口中積攢著說不出的情緒,隻覺得眼前的湛大人從沒這麽高大過,看上去又安全又可靠,仿佛天下在他麵前都會俯首稱臣。


    湛然抱著白貓,恢複了慣有的漫不經心,往大牢門口走去,末了,道:“回去後養好身體,本官再與你細細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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