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裏最近太平了許多,往日爭風吃醋的妻妾們如今不論明裏暗裏,都安分的很,往日好吃懶做倚老賣老的老仆們,也不敢再偷奸耍滑躲清閑,老侯爺都回府了,誰在這時候不長眼,那就是找死!可要說大家這會兒忍氣吞聲安分守己全是因為老侯爺回了府,也不盡然,若說大家對老侯爺是敬是畏,那對如今的羅敖,就是懼了,打心眼兒裏的畏懼。


    宋敬雲自進門起已經坐了一刻鍾了,別說招待,羅敖連眼神都沒施舍給他一個,隻是坐在床榻邊,麵無表情的盯著已經沉睡了一整月的人,宋敬雲瞥了眼似是安睡在床榻上的人,也是搖頭一歎。


    原本得知明月出事,他也沒多大在意,可當真來了侯府,見到了羅敖的模樣,他就知道,事情沒他想的那麽簡單。仔細想想,這些年來一直陪在羅敖身邊的,可不就是性子溫順的明月麽?盡管羅敖心裏惦記的一直是商仕儒,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羅敖嘴上不提,心裏卻未必沒有明月的位置,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


    又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明月,宋敬雲竟然也破天荒的生出些憐憫之意。


    人已經瘦的脫了形,整日隻能喂些藥和粥,加之身體底子太差,重傷又未全愈,也不知還能熬多久,這樣一想,他還能活命就是大造化了。


    清了清嗓子,宋敬雲小心翼翼開口道:“最近有些人手腳伸到你這裏了,你打算何如應對?說與我聽聽吧。”


    羅敖這才轉過頭,隻說了句:“隨他們折騰就是。”


    宋敬雲微微點頭,心知好友沒有失了分寸,該是有法子應對。


    “明月這傷勢到底如何?隻是受了外傷為何至今不見他醒?還是說……”


    “不知道,”羅敖緩緩搖頭,聲音裏透著疲憊,對宋敬雲說了實話:“原以為是身子太虛所致,現在看來……”說了一半便沉默,不再言語。


    “莫非是……中了毒?”宋敬雲皺眉,猜測道:“不對,原本就不見你偏寵他,你家那位夫人也沒那神不知鬼不覺就下了毒的高明手段。”


    禦醫雖診不出明月沉睡不醒的原因卻也能肯定,明月不是中毒,羅敖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對宋敬雲說出‘不知道’這三個字,什麽猜測都是枉費,他是真的不知道明月為何一睡不醒,原以為明月這一生都離不了他,如今卻發現,是他太自以為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明月竟是以這樣的代價逃出他編織的情網。


    “侯爺,熱水備好了。”


    宋敬雲還待說什麽,卻被進來的丫鬟打斷,那丫鬟端著盆熱水進了屋,也不跟宋敬雲見禮,見了羅敖也是滿麵冷意,道:“侯爺,奴婢該為公子淨身了。”


    話裏話外,竟然有趕人的意思。


    宋敬雲頗為詫異的眯了眯眼,這才憶起眼前這丫鬟是明月從戲園子裏帶出來的那個,聽說自小便跟在明月身邊長大,跟明月麵上是主仆,私底下卻是比兄妹還親的情分,不過到底她是個丫鬟,無論與主子情分何如,也不該這樣沒規矩。


    再看羅敖,被丫鬟如此對待也不惱,而是道:“我來。”說著便要接過丫鬟手上的巾布,不料那丫鬟將手一抖,巾布緊緊攥在手裏,垂著頭低聲道:“世子爺還在,侯爺不要失了禮數才是,今日給公子淨身這事,奴婢來就好。”


    宋敬雲在一邊看著,眉頭皺的更深。


    旁人看不出,羅敖還看不出麽?海棠這丫鬟是在恨他。


    自那日將滿身血痕的明月帶回府裏,海棠就毫不掩飾對他的怨和恨,明月傷勢穩定之後,人不見醒,若說焦急,海棠這丫鬟比起他來更勝幾分,畢竟床榻上躺著的,是她相依為命的主子。


    羅敖默默盯著身前的海棠,突的就記起,這丫頭是這樣的性子,她本來就是這樣的性子,行事莽撞,不守規矩,似乎還有些貪嘴,從前明月未離開戲園子時,羅敖就對他提起過,丫鬟畢竟是丫鬟,你寵的沒了分寸,她便越發不守規矩,丟的是你這主子的臉麵,那時明月是怎麽說的?


    羅敖想了想,記起每當他提及要明月管教海棠時,明月皆是一笑而過,回過頭去,還是拿海棠當幼妹一樣寵著疼著。


    主仆二人剛進侯府時,海棠沒少挨他妾侍們的收拾,那時明月自身地位不穩,也護不住這小丫頭,羅敖對海棠的沒規矩早有置喙,自然睜隻眼閉隻眼由著妾侍教訓她,之後海棠行事便越發穩重,與明月在府裏也越發小心謹慎,沒給羅敖填過麻煩,可不知為何,羅敖卻忽然懷念起那個有主萬事足的莽撞小丫鬟,而不是眼前這個,散發著滿身怨氣與疏離的大丫鬟海棠。


    羅敖將手掩在袖子裏,回頭朝宋敬雲使了個眼色,宋敬雲會意,起身便離開屋子去了書房,宋敬雲一走,羅敖便道:“海棠,眼下明月的身子要緊,不是你使性子的時候。”


    “侯爺這是哪裏來的話?奴婢聽不懂。”宋敬雲不在,海棠連最後一分規矩也懶的守,身子一歪,擋在羅敖與床榻間,冷言道:“侯爺您是主子,是貴人,為公子清過幾次身子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以後這活兒奴婢來就好,是斷不能再讓侯爺做了。”


    被下人幾次三番的擠兌,是個主子都不能容忍,更何況是正心煩意亂的羅敖?聽到海棠如此說,羅敖也沒了耐性,當下便冷哼道:“看來是明月太寵著你,讓你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


    “侯爺言重了,奴婢一直謹記自己的身份,才會口出此言,”海棠一分懼意也無,道:“奴婢今日便跟侯爺將實話說了,若是我家公子沒了,奴婢也不會獨活,就是到了地底下,也要伺候我家公子,可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哪怕是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樣,奴婢也要伺候到他去了的那一日,絕不假手他人!”說到這裏海棠一頓,抬眼嘲笑般的看著羅敖,又道:“侯爺可知您派來伺候我家公子的人,哪個是真心?哪個是假意?難保哪一日他們不會把我家公子伺候著上西天!”


    海棠對羅敖恨意是真,可也不是沒分寸的人,羅敖之所以能容忍她的放肆,除了因為對明月的舊情,也因為他身邊沒有可用之人,無論是他的妻妾們還是老侯爺,現在最想瞧見的,就是明月因傷而死,一了百了。


    海棠一雙厲眼瞪著羅敖,原本以為羅敖會發火,卻不想羅敖隻是抿唇不語,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了看氣息微弱的明月,隨即大步走開,隻是僵直的背影泄露了他的怒意與無奈。


    羅敖一走,海棠的雙肩也塌了下來,厲色頃刻間消失無蹤,隻剩滿麵苦澀,回過身去用熱水絞了絞巾布,便輕手輕腳的開始給明月清理擦拭,嘴裏也絮絮叨叨個不停。


    “知道你肯定怪我不該與他頂嘴,可我就是忍不住,日日瞧他一副癡情種的樣子,真惡心死個人,你好時他將你的情意玩弄於鼓掌間,你成了這副模樣,他倒拿你當寶貝了,我呸!他與宋敬雲,沒個好東西!都是大大的賤人!”


    “你就這麽傻,為了他連命都拿去賭,你賭都賭了,我也不說值不值了,咱倆可先說好,等你醒來那日,就是咱們離開侯府之時,你睡一年我就守著你一年,你睡十年,我就守著你十年,你若鐵了心讓我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你就睡著吧,我不攔你。”


    床上睡著的人胸膛微微起伏,麵目溫和而平靜,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回應,也不知聽不聽的見海棠的嘮叨。


    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海棠吸了吸鼻子,繼續道:“我知道你累,所以你睡多久我都不怪你,可你也千萬別隻顧著自己快活,忘了我在外頭等你,我還想嫁個如意郎君,養幾畝薄田,生幾個大胖小子,你不醒來坑的可不是那姓羅的賤人,而是我,再說就算我嫁了人,也不會把你拋下的,等我有了胖小子,就分你一個,讓他叫你爹爹……”


    不知過了多久,屋裏終於不再有海棠絮絮叨叨的說話聲,隻是偶爾傳來幾聲悶聲啜泣,辛酸難忍。


    不知是不是陸行遠的錯覺,近日霍六哥好像來的太勤了,似乎一夜之間,他對京裏街頭巷尾的小吃失了興趣,反倒迷上了陸行遠的手藝,要不是他的鋪子與陸行遠的院子相鄰,前後不過十幾步的路程,霍六都恨不得住在這裏。


    這不,陸行遠還沒起呢,院子裏便傳來霍六與福佑的寒暄聲。


    其實不止陸行遠,福佑也一頭霧水呢,心說這霍家老六不會是看上我家公子了吧?這可萬萬使不得啊!一個霍衍已經讓公子心力交瘁,霍老六要是再來橫插一腳,他也不用活了!


    招待著霍老六喝了茶,福佑便磨磨蹭蹭的去請陸行遠,不料他前腳出屋,陸行遠後腳就梳洗妥當迎了出來,福佑回頭瞧了瞧二人,見霍六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見陸行遠進屋也隻是笑笑,並沒有別的動作,這才微微安心,去廚房洗菜燒灶。


    “六哥今日倒早,”陸行遠笑笑,拿起一邊的點心吃了幾塊當早餐,有些心不在焉。


    “我一向早起,”霍六知道陸行遠最近在擔憂什麽,見陸行遠若有所思的模樣,便開口道:“可是在掛心老九?”


    陸行遠點頭,道:“還有兩個月,也不知他能否如期趕回。”


    “我也沒有他的消息,不過老九一向守信,定不會讓你擔憂。”


    霍老六也知道自己最近太殷勤了,難免惹人疑惑,可沒辦法,誰叫陸行遠是他家老九的心頭肉呢?老九臨走時可是千叮萬囑讓他把人護好了,如今老九歸期將近,要是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麽差錯,他罪過可就大了,這半月來明裏暗裏也不知擋去了多少麻煩,可霍老六隱隱覺得,越是接近霍衍歸來的日子,陸行遠這裏就越是麻煩。


    “侯府最近沒什麽動靜,六哥,明月他……”陸行遠欲言又止。


    “放心,”霍老六道:“時機成熟,那位公子自然會醒。”


    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霍六想了想目前的局勢,還是決定提點陸行遠幾句:“自那日羅敖與明月公子從你府上離開,你這裏就失了太平,還好平日你足不出戶,沒給外人可乘之機,可今日我不得不提點你幾句,你也好有應對之策,這次想對付你的人不簡單,可謂手眼通天,若不是我日日在此,恐怕就要著了他的道了,今日起我便在你這裏住下,以後無論白天黑夜,你自己也要加些小心才是。”


    陸行遠稍稍一想便將事情猜了個大概,羅敖如今一心都在明月身上,已經無暇顧及他這裏,宋敬雲對他也隻是有些忌憚,倒也不會動手腳,太子那裏還不將他這個小人物放在眼裏,此時最見不得他好的,也隻有榮親王了。


    終於忍不住要出手了麽?


    看似風平浪靜般又過了一個月,陸行遠與霍六卻絲毫不敢鬆懈,這日夜裏,霍六剛想睡下,便被院子裏的一聲異響驚動。


    陸行遠早睡早起已養成習慣,所以當賊人翻牆入院被霍六與魯家兄弟狠狠收拾時,他還在睡夢之中,等福佑將他叫醒時,那夥賊人已經被魯家兄弟五花大綁,吊在了院子裏嚴刑逼供。


    陸行遠穿好衣物步出屋外,魯家兄弟已經將賊人們盤問了大概,而霍六,則坐在一邊喝茶。


    “怎麽回事?他們是誰派來的?”陸行遠坐在霍六身邊,開口問道。


    “你絕對想不到的人,”霍六為陸行遠解惑:“是國公府。”


    還真是出人意料。


    見陸行遠疑惑,霍六便開始細細解說,原來這夥賊人今夜來此不為別的,隻為劫人,不過他們想劫的卻不是陸行遠,而是蓮月公子。


    也不知道他們的主子從何人口中得知,他心心念念了十幾年的蓮月公子已經回京,就住在此處,加之前些日子明月公子是在這裏出的事,這裏的主人也一向深居簡出不曾露麵,他們主子幾番探查,便認定此處住的,就是當年名動京城的蓮月公子,於是色從心起,也顧不得再細細探查,便派人連夜前來。


    “公子,國公府的大公子,實在是……”福佑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卻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當年的事我也有些耳聞,據說當年蓮月公子就被這大公子諸多糾纏,後來蓮月公子與人私奔的無影無蹤,那大公子也就息了心思,不過這十幾年間,他可禍害了不少好人家的公子,一旦被他看上眼,他便千方百計地將人弄到府裏,糟蹋夠了再將人打發出來,十幾年了,國公府抬出來的公子,不是殘了就是傻了……”說到這裏,福佑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若陸行遠今夜一個不慎被劫了去,那禽獸大公子發現劫錯了人……


    好一招借刀殺人,連陸行遠都止不住的點頭,榮親王這招實在是高,就算霍衍歸來大怒,這筆賬也算不到榮親王頭上,更何況國公府不比侯府地位低,真想為陸行遠報仇,霍衍想必還得相求與榮親王,一箭雙雕,不可謂不高明。


    陸行遠怒極反笑,也不說別的,隻是問霍六打算如何處置這些人,霍六想了想,道:“國公府的人,還真不好得罪。”


    那夥賊人聽到此話便安了心,想想也是,小門小戶的,你們還敢跟國公府作對?


    “給他們喂些迷藥,天亮之前丟到國公府門前。”霍六最後一錘定音。


    待魯家兄弟駕著馬車將那夥人運出府,陸行遠才轉頭問道:“真的隻是迷藥?”


    霍六但笑不語。


    隔日一早,京裏便出了個大笑話。


    原來天色微亮之際,國公府的守門奴才睡眼惺忪去開府門,誰知剛推開半扇門就瞧見十幾個黑衣裝扮的大漢在國公府門前睡的天昏地暗,呼嚕聲此起彼伏,好不香甜,那奴才心知有異,便趕緊跑去稟告了上頭,之後管家帶著護院來到門前一瞧,好嘛,這夥人穿著夜行衣,那明晃晃的大刀還堆在不遠處呢,怎麽瞧都不是良民,管家二話不說,大手一揮,便吩咐護院將這夥賊人壓去官府處置。


    人都睡著呢,怎麽送官啊?護院們是又踢又打又澆冷水,那夥賊人也奇了,就這樣都不醒,還在那兒呼呼大睡,沒辦法,再耽擱天色就大亮了,國公府的護院們隻好尋了幾輛馬車,將這夥人送去官府,誰知道路才走了一半,那夥人醒了。


    那些人醒來見自己手腳被綁,當下就鬧了起來,當時一行人在去官府的必經之路,卻是個街市,這一鬧,就鬧出了天大的笑話。


    當日在那條街上的百姓瞧見,國公府要送去官府的一群歹人半路大鬧起來,有幾人掙開了繩子跳下馬車便跟護院扭打在一起,這打人的招數也好笑,又叫又喊又抓又撓,竟像鄉野村婦撒潑般,打不過就滿地打滾的鬼哭狼嚎,一嗓子都能把臨街的土狗嚇跑,這下國公府的人也瞧出不對了,可為時已晚,之前大意沒將人捆牢,沒多久的工夫便被這夥人全數掙脫開,那般村婦般的打法實在厲害,護院們叫苦不迭,隻得硬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賊人重新綁回車內,也堵住了鬼哭狼嚎的嘴。


    國公府的人個個見了血,當街鬧出這麽大動靜,若沒將事情弄清楚,回去必定沒好果子吃,一行人才想重新啟程,便被一個護院的話給驚了。


    那護院綁人時一個不慎,衣袖便被其中一個賊人攥住擦臉,擦完臉又擦鼻涕,護院被惡心的不行,偏偏那賊人還衝著他傻樂,護院剛想抬手抽人便愣住了,之後哆哆嗦嗦的在頭子耳邊說了幾句話,二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至極,鬧到現在,笑話也讓人瞧夠了,可若真把這些人送去官府,那鬧出的可就不是笑話,而是他們的命了。


    “之後他們便把馬車掉了個頭,像後頭有惡鬼追似的,一溜煙就將人帶回了國公府,京裏的人到今日還在猜呢,那夥傻子到底是誰派去惡心國公府的,哈哈!”


    這件事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可福佑還三不五時的拿出來說笑一番,那日國公府當街鬧出的笑話,到現在都是京裏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陸行遠在一旁聽福佑眉飛色舞的說道,隻是微微一笑,並不搭話。


    突然,陸行遠耳朵一動,皺眉看向窗外,凝神一番後大步走了出去。


    福佑不明所以的追了出來,隻見自家公子眯眼看著天邊,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


    此時正值傍晚,夕陽西下之際天邊跟鎏了金似的,煞是好看,天際之中隱隱有一黑點在不斷靠近,不時發出幾聲嗥叫,福佑轉過頭來,隻聽陸行遠嘴裏喃喃道:“逐雲兄,真是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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