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頭水怎麽了?”如瑾問她。(.無彈窗廣告)


    寒芳道:“奴婢不懂那個,隻是日前聽那位媽媽與人閑聊,人家問她,怎麽往水裏加白礬呢?她說,姑娘用的水香氣太淡,加了這個會讓香氣更持久一些。”


    加東西……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心口,如瑾隻覺指尖越來越冷。


    寒芳口中似乎毫無關聯的幾件事,也許旁人聽來不覺什麽,可她經曆過宮中種種,豈有聽不明白的。


    牛角梳,養發水,想害人原不用隻在一處使力的,分散開來,更不易被人察覺,往往更有奇效。


    雖尚未明白這兩樣合起來會有什麽後果,但不用深想也能知道必定歹毒,這可都是她每日所用且會觸碰皮膚的東西!


    “養護梳子是什麽時候的事?”


    寒芳抬眼飛速打量了一下如瑾神色,有些怯意,卻很快回答:“時候不長,大約是青蘋姐姐給孫媽媽幫忙的那陣子。”


    如瑾扶著妝台緩緩坐下去。


    未曾蒙上的銅鏡映了窗外日光,反照牆上變成了雪魄般的冷,如瑾後背滲出一層層的汗來。


    果然紅橘之死,預兆著日後對方行事會越發陰毒。


    原以為隻有宮廷中才會陰私不斷,暗箭難防,卻不料小小的侯府裏也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是了,是她糊塗,誤會了她們手段粗淺。卻忘記了,前世隻需四方亭一事她就著了道,所以才沒有後來的環環相扣步步相逼,因為那時的她還用不著人家太費心思。


    如今這樣,卻是人家看重她了。


    真是榮幸之至。


    想通關節,轉目卻狠狠盯了寒芳一眼,“既是許多日的事,為何現在才報?因我接了你的荷包,就覺我易於哄騙討好,無需你花什麽本錢就能得我歡心?”


    這話說得又直接又嚴苛,寒芳伏在地上連連磕頭:“姑娘恕罪,是奴婢初時未曾往這上頭想,如今略有些察覺就馬上說給姑娘聽了,一時也沒敢耽擱!”


    如瑾冷笑,眉間冷色如冬日霜華:“你能察覺這些,也是不同尋常的伶俐人了,隻不知你分來我院子時,可曾有誰交待給你什麽話,而你又領會到了什麽?”


    寒芳一凜,瑟瑟垂了眼,連忙俯首:“奴婢不敢隱瞞姑娘,奴婢過來時一為給姑娘伺疾,一為填補梨雪居的空額,二太太親口囑咐奴婢們要盡心伺候罷了,並無別話。”


    “或者確是沒有,或者你不敢說,這都都沒什麽。”


    如瑾神色淡淡,揚起春山淺黛,“原是你這些日子也沒做過出格的事,否則我不會留你到今日。”說著扳了指頭細數,“十一個荷包,七雙鞋墊,兩件貼身的小衣,這是你們日常人情往來,你願意與人相交維護關係,我以前不幹涉,以後也不會管。不過……”


    話鋒一轉,聲音帶了些許嚴厲,淡淡看住她,“你今天既然跟我說了這些話,可想明白了自己以後處境如何?”


    如瑾說一句,寒芳額頭就有一滴冷汗,瞬間打濕了額下石磚。


    荷包,鞋墊,小衣……數目一絲不錯,正是她進院來送給院中諸人的小物。一想到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如瑾看顧之下,她就覺得後怕不已。


    好在……自己並沒有錯了主意,做出什麽背主的事來。而如瑾這樣精細,也不枉她今日冒死賭對了一回。


    寒芳咬了牙,立即鄭重作答:“奴婢生死係於姑娘,日後必定忠心勤謹,不負主子。”


    “若我負了你呢?”如瑾追問。


    寒芳毫不猶豫:“奴婢無悔,隻求姑娘憐憫穀媽媽。”


    “針線房母親接管不久,穀媽媽要被遣退卻應是早有風聲,為何你往日不去求二太太?”


    寒芳直言不諱:“求誰恩典,為誰辦事,奴婢不願違背良心。而且穀媽媽若知道了,也定是寧願出府孤苦,也不會享受奴婢舍了良心給她求來的恩典。”


    “聽起來你們師徒倒像是忠厚人了。”如瑾聞言笑了笑,“隻是你既直接,我便也不瞞你,此刻我並不能完全信任於你。”


    “奴婢明白,日久見人心,奴婢等著姑娘的信任。”


    “那麽你就說說這梳子和梳頭水有什麽奇效吧,一點一滴做起來,我才能慢慢給你信任。”


    寒芳踟躕一下,卻是麵有難色:“姑娘……奴婢真不知道,否則不會放棄姑娘給的機會,要麽……奴婢拿了梳子和水去找穀媽媽問問?她年紀大經事多些,興許能猜得出來。”


    如瑾沉吟,繼而道:“不必驚動他人,此事你要保密。你無須時時提起穀媽媽給我聽,隻要你忠心,我自然會給她一個去處。”


    寒芳赧然垂首,不敢再多言。


    “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要聲張。”


    “是。”


    寒芳一把一把收了梳子,抱起精致小巧的梳匣躬身退出,腳步依然踉蹌虛浮,但背脊挺直了許多。


    光亮整潔的青石磚地沒了彩色梳子點綴,又恢複了往日顏色。如瑾盯著寒芳擺放梳子的地方沉默良久,仿佛還能看見那鮮亮花俏的色彩,刺得眼睛生疼。


    好深沉的心思,好巧妙的心機。


    她是再也不能抱有任何虛妄的期望了。為著相互之間從不曾存在的親情而留有餘地,隻做防守而不反擊,是她不切實際。


    風過香庭,吹進滿園草木芬芳,如瑾卻漸漸嗅出那風裏帶著血腥氣,像是日光下的陰影裏有猛獸蟄伏著伺機而動,口鼻散出令人作嘔的臭味。


    揚聲叫碧桃,進來的卻是青蘋。


    “碧桃姐姐出去了,姑娘有什麽吩咐?”


    自從得了如瑾重用,碧桃在人前真正有了一等丫鬟的體麵,與各處奴婢走動得勤些,也是為了日常探聽消息。如瑾便吩咐青蘋:“適才的茶不好,換別的沏來。”


    青蘋拿了茶盞要出去,如瑾扶了扶挽起青絲的溫潤玉簪,狀似無意隨口問道:“適才梳頭覺得香氣宜人,想是調製梳頭水的人做事勤勉,不知是誰,月底多打賞些。[]”


    青蘋想了想:“是馮媽媽,她愛幹淨,手腳也穩重。”


    “就是額角有顆紅痣的那個?”


    “是。”


    如瑾想起她病中第一次叫了院裏仆婢們訓話的情景,插金戴銀的婆子裏馮氏就是一個。原就警戒著她不敢讓她到跟前伺候,隻分派一些無關緊要的活,卻不料一個梳頭水也能被人動了心思。


    青蘋自去沏茶,恰好不一會碧桃回來,臉上有些喜色,近前就說:“姑娘,淩先生那邊查出人來了!”


    如瑾心中一緊,也不知該喜該憂。


    若是喜,這接二連三的事也太多了,左不過又查出了一件陰私,有何可喜?若是憂,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似是專為給她送主意的。


    輕輕蓋上銅鏡遮簾,穩了心神徐徐開口:“是誰?”


    碧桃低聲:“果真是東府派去的,是二太太一個陪房叫周大林,平日不怎麽得用,誰知這事落在他頭上。是他找外頭閑漢做下的,那閑漢為了請到淩先生,還特意叫兄弟先找事支開了蔣先生。”


    如瑾冷笑道:“正是平日狀似不得用,才好派去做這些醃臢事,被人識破了也可推脫是他因不得誌而心生歹意報複主子,她們正好撇清。”


    碧桃想了想,連連點頭:“還是姑娘頭腦靈活,奴婢先還疑惑著,這樣隱秘的事為何不用心腹,偏用個平日裏不妥當的,聽說周大林經常私下抱怨主子呢。”


    “這就是了,更加可以推脫。”如瑾想到一事,問,“難為淩先生查得仔細,可知他如何查清的?”


    碧桃嘴角一抿,眼波一轉,露出大為感佩的神色:“奴婢正要說呢,原以為他隻是個好大夫,沒想到做事也妥當。他先回憶那人樣貌畫了一張畫,讓市井相識暗地裏幫忙尋找,沒多久果然有了眉目,他卻沒聲張,直讓人與那閑漢結交,稱兄道弟喝酒吃肉的,最後就套出了許多話來,現如今那閑漢還不知道他已被人誑了呢。”


    如瑾心下亦是感佩,果然她沒看錯人。當日不過匆匆一麵,那道光風霽月般澄澈又通透的青衫身影就印在了腦海,他肯幫她,也知道該怎麽幫。


    難為他那樣的人,竟也有市井相識,竟也能想出江湖氣十足的辦法。


    “那麽,他打算拿此人怎麽辦?”不由的,如瑾就想聽聽他的主意。


    “淩先生說了,事情源頭在姑娘這裏,但聽姑娘吩咐即可。他隻希望姑娘念他一點苦勞,自己解困之餘別忘了順帶幫他正個名。”


    如瑾不禁失笑,想象著他說出這種話時該是什麽表情,卻是如何也想不出來,實是無法將他溫潤的眸和這有些耍賴的話聯係到一起。


    見碧桃困惑站在一旁,對她的笑十分不解,最終隻得言道:“他倒很知進退,我自然不會隻顧自己,原本也是我牽累的。”


    碧桃於是也跟著笑:“那姑娘打算怎麽做?”


    恰好青蘋沏茶進來,見兩人說話,放下托盤就要退出,如瑾揚臉叫住了她。“你們都坐下,我有話說。”


    青蘋有些詫異,因為平日如瑾和碧桃說話並沒有刻意叫她在場聽著,她也就識趣的避開,讓她留下還是第一次。碧桃看看如瑾神色,利索地走到外頭關了次間的門,又遣了一個小丫頭在門口看著,方才重新進屋聽吩咐。


    如瑾對她的小心很是滿意,揮手讓她們兩人在杌子上坐了,細細將寒芳的話說與她們聽。


    青蘋倒吸一口涼氣:“竟有這樣的事?可梳子和白礬又會有怎樣不妥呢……”繼而皺眉苦思。


    碧桃立時站起身:“這不用咱費腦子想,抓了配水的馮婆子來問不就行了,她敢不說,就給她一頓好打!”


    “坐下,哪有這麽容易。”


    如瑾叫住她,“捆了她嚴加拷問自然可以查出來,但她背後之人呢?既然行事分在兩處,想必就有不讓人牽連出來的法子,若我們費盡力氣最終隻捉住了底下的,卻拿不住主使,那又有什麽用?”


    碧桃警醒過來:“……而且她們日後還會想別的法子下手,隻有抓了主使才能杜絕後患。”


    “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們要麽按兵不動,動則直取敵首。”


    碧桃聞言立時開始低頭想辦法,卻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懊惱道:“真是,都怪我疏忽大意,竟沒看住底下人,讓她們動了這個手腳。”


    “你原也是分身乏術,所以我才叫了青蘋留下。”如瑾轉向青蘋,溫和看住她沉穩恬靜的臉龐,“你是赤心忠厚人,我本不想讓你沾這些事,總想著我已經逃不脫烏煙瘴氣,就不要讓身邊人一個個的都跟我陷進去了,所以平日才避著你隻與碧桃商量。”


    說著看了看碧桃,笑道:“你也不用覺得我偏心,我若不視你為心腹,不將重要事情托付於你,你本在府中沒有支援,以往又有對我不好的前科,想必就會惶惶終日忐忑不安,日子久了隔閡一深,你我之間也就沒有情分可言了。”


    碧桃先前聽見關於青蘋的話還有些吃心,臉色不大自然,後來見如瑾說得這麽直接,不由紅了臉,“姑娘別取笑奴婢,您對奴婢好,還教奴婢識字,奴婢……”


    “不用說了,我都明白。”如瑾打斷她,上前分別拉住兩人的手,“如今我與你們把話說開,坦誠相待,亦希望你們對我如此。唯有我們主仆同心,互相支援,才能不被人圖謀,在府裏安安穩穩過下去。”


    兩個侍女連忙跪下:“姑娘大恩奴婢銘記,定於姑娘同心。”


    如瑾拉她們起來:“如今形勢變了,害我的人不肯罷手,院子裏人多,碧桃雖然挑出了不妥當的人暗地看著,但短時間內沒有好機會動她們,還得任她們待下去,所以青蘋你要幫忙照看著。”


    青蘋鄭重點頭:“奴婢一定小心。”又道,“寒芳既然向著姑娘,要不要讓她一起?多個人多雙眼睛,她比奴婢伶俐多了。”


    如瑾微微揚眉,冷了臉色:“暫且不用。[]她一定還有沒跟我說完的話,否則光靠捕風捉影的一個梳子,一個白礬,她怎敢下這樣的賭。她既然留了心眼,我們就不能完全相信她。”


    碧桃微怒:“這小蹄子鬼心腸真多,就得姑娘治她!”


    如瑾呸了一口:“你難道是說我比她還鬼?”


    “不是不是!”碧桃紅了臉拚命擺手,如瑾笑起來,“好了,坐下吧,正好有了淩先生傳信,我們且一起籌謀。”


    ……


    “貴小姐脈象雖虛些,但並無大礙,這兩日注意飲食有度,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了。”


    曉妝院藍如琦的房間,花白胡子的老大夫隔著簾帷請了脈,起身收了醫匣子。


    陪同的婆子朝大夫道了謝,就要引著人到堂屋去開藥方子,不料大夫摸摸胡子道:“方子其實也不必開了,隻以溫養為要,是藥三分毒,輕易還是不吃為好。”


    屋角設著四連扇新桃吐蕊楊木屏風,鏤空雕紋下湘裙一動,細細的女人聲音傳出來。


    “先生怎可不開方就走,我家姑娘病得這樣嚴重,先生診脈卻飛快,也不說什麽病,方子都不開,未免太不上心了點。”


    大夫一愣,因入貴門內宅諸多不便,他一進屋就低頭垂首的目不斜視,沒想到屏風後還躲著人。不出聲也就罷了,一開口就質疑他的醫道,年紀不小的老大夫頓時來了脾氣。


    “老夫行醫一生,於脈象上頗有心得,說不用開方那就是不用開方,若是不信老夫,何必請老夫進來!”


    說罷拎起醫藥箱子,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急得婆子連忙在前帶路,生怕他不認路闖錯了地方。


    “這……這……我不過才說一句,怎麽如此無禮,哪裏請來的大夫……”屏風後轉出麵目漲紅的董姨娘,眼見屋裏還站著丫鬟婆子們,頓時覺得顏麵盡失。


    有婆子答言:“姨娘說話忒急了些,難怪大夫生氣,再說也不隻他一人這樣,幾日來請進的先生不是說四姑娘沒病,就是開些不痛不癢的方子,想必姑娘沒大礙的,姨娘也不用著急。”


    這是南山居過來的人,對底下姨娘說話自然用不著客氣,何況董姨娘又是平日被人笑話慣了的,因此婆子不甚在意,說了幾句就帶人回去跟老太太複命了。


    屋裏隻剩下藍如琦和董姨娘的近身仆婢,董姨娘氣得胸脯起伏:“誰都看我們不順眼,誰都欺負姑娘不是太太生的,連外頭的平頭大夫都給臉色,不肯上心看病……”


    石竹掀開床簾子讓藍如琦透氣,低聲勸道:“姨娘別氣了,伺候姑娘吃飯要緊,總這麽吃不下喝不下的,好人也要頭暈乏力,對身子不好。”


    董姨娘柳眉一蹙,就含了一包眼淚:“連你也說姑娘是不吃飯才頭暈?沒見姑娘臉色黃黃的麽,怎麽盡胳膊肘朝外拐,跟人家一個心思說話。”


    “奴婢不是……”石竹待要解釋,看見董姨娘委屈氣憤的固執樣子,知道此時多說無益,歎口氣咽了下麵的話,叫薔兒過來搭手將藍如琦扶了起來,勸她吃飯。


    藍如琦神色懨懨的靠在床頭,就著石竹的手吃了兩口就不肯再吃,隻說頭暈難受,複又翻身躺下。董姨娘見此情景,坐在一邊垂淚:“都是不拿咱們當回事的,麵上連番請了好幾個大夫進來,其實都是敷衍,也不知哪裏找來的野大夫,一個個都不會看病。會芝堂好好的蔣先生卻請不來,往日你三姐看病可都是專請他,就算他沒空也有徒弟來。誰知如今換了是你,連他徒弟都不屑登門,隻欺負你是庶出罷了。”


    藍如琦本來靜靜躺著任憑董姨娘絮叨,聽到會芝堂,被子下的手緊緊抓住了被芯軟錦,啞著聲音道:“姨娘說這些有什麽用,難道你抱怨幾句人家就肯來麽。”


    董姨娘沒注意到女兒話裏的怨氣,擦擦眼淚歎口氣,“是沒用,我說什麽做什麽都沒用。這麽些年了,若不是你弟弟……如今也隻能盼著他快點長大了。”說著眼睛不經意掃過石竹。


    石竹尷尬垂了眼簾:“姨娘讓姑娘好好睡一會吧,頭暈著,別引姑娘多說話了,咱們回去可好?”


    董姨娘驟然站起來,“回去頂什麽用?姑娘還難受呢,少不得我再去求太太派人請大夫。”說著一陣風似的走出了曉妝院。


    石竹勸又不好勸,趕忙追在後頭跟著,一路急匆匆的小跑,頗不體麵,隻覺路遇的婆子丫鬟都在看她笑話。漲著臉跑著,誰知快到幽玉院門口時董姨娘卻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這樣多的花?”


    幽玉院不遠處石徑兩邊,燦爛奪目開著高高矮矮的時令鮮花,日頭底下流光溢彩地晃著人的眼,連急急火火的董姨娘都被吸引了。


    石竹知道緣故,喘勻了氣解釋道:“是植造房新移栽過來的,聽說名品很名貴,到底比往日那些好看許多。”


    “植造房……”董姨娘看看不遠處幽玉院的粉牆月亮門,微微蹙眉,“要不是太太接管了植造房,恐怕還沒有這些。到底是正室太太,咱們比不得。”


    石竹見一句無心話又勾出了董姨娘的自傷自憐,連忙住了口。董姨娘在花前呆立了一會,轉身向前進了幽玉院。


    不料秦氏正在午歇,有飛雲出來問是什麽事,聽說要請大夫,就自主打發人去東府要腰牌安排,讓董姨娘回去等著便是。


    董姨娘笑著謝過,轉回頭時卻立時拉下了臉,一路悶悶地回了曉妝院。“到底不拿我們當回事,隻遣個丫頭打發我。”


    ……


    這一日晨起眾人在南山居請安,秦氏和如瑾到的晚,進屋時張氏已經帶著兒女們早到了,團團圍坐在藍老太太身邊湊趣說笑,加上眾人帶著的婢女,滿滿擠了一屋子人。


    自從二老爺藍泯回家上演過子孫滿堂的其樂融融之後,大約是張氏覺得此法奏效,每天請安都帶齊了兒女,連段姨娘所出的六姑娘藍如瑤都日日不落場,再也不被張氏說是體弱不敢出門,常讓乳母抱著在老太太跟前依依呀呀地說話。


    藍老太太年紀大了,倒也喜歡小孩子在跟前熱鬧,藍如瑤又生得玉雪可愛,老太太每日見了就合不攏嘴。秦氏進門的時候,她正親自喂小姑娘吃糕餅。


    秦氏給婆婆請了安,到旁邊椅子上安靜坐了,這邊如瑾跟張氏等人見禮。寒暄之後看看屋中,恰好隻剩下羅漢床邊一把椅子還空著,隻是旁邊正好是藍如璿。


    “大姐姐。”如瑾走過去挨著她坐下,點頭招呼。


    藍如璿臉上略略施了薄粉,氣色不錯,兩滴玉粉色月圓墜子晃在耳邊,微微偏頭,就是一道瑩潤流光。


    紅唇上揚,她衝如瑾溫柔一笑:“三妹妹,許久沒在我身邊坐了,倒讓人誤會你我疏遠。”


    如瑾亦是微笑:“那是旁人不知我們情誼深厚,胡亂揣測罷了。”


    “正是。”藍如璿輕輕扶穩頭上魚戲蓮葉垂珠流蘇,眼波柔麗,“骨肉至親,怎會疏遠呢。”


    藍老太太將手中最後一塊豆沙糕喂進小孫女嘴裏,拿過溫熱帕子擦了擦手,側頭朝這邊笑道:“你們聊得熱鬧。”


    藍如璿彎唇一笑,如瑾垂眸不語。


    眾人又親親熱熱說了一會話,東間擺上了飯,藍老太太心情好,讓把各房的份例都送到這裏來,留下眾人一起吃早飯。自然沒有人不應承,全都湊趣。秦氏也含了笑上前,與張氏一左一右攙著婆婆走下羅漢床。


    如瑾盈盈從座上起身,碧水流光馬麵裙輕擺,蔥香底繡鞋在裙邊下若隱若現,款款跟在母親身後。


    “咦,那是什麽?好看,我要!”


    才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小姑娘藍如瑤稚嫩的嗓音,引得眾人紛紛回頭,隻見藍如瑤被乳母抱在懷裏,正眨動烏溜溜大眼睛盯著地麵。


    順著她目光看去,牆邊圈椅下一張杏粉色的桃花素箋正靜靜躺臥,還綴著玫紅絲線編織而成的如意同心結,在青黑色方磚地上顯得十分惹眼。


    正是如瑾方才坐過的椅子,藍如璿離得最近,見狀彎腰拾起來,拿在手裏略帶詫異地看。


    “葛藤蜒長,三秋三月。”藍如璿低聲念出來,原來那上頭還有字。翻轉了背麵來看,“慎……之?”


    秦氏和孫媽媽率先變了臉色。“什麽?”秦氏上前奪過素箋。


    藍如璿手中空空,卻依然保持著執箋的姿態,玉指纖長,滿麵疑惑轉向如瑾:“三妹妹,可是你的麽?落在你坐過的椅子底下。”


    “是三姐姐身上掉下來的。”藍如璿脆生生的童音。


    “胡說!”秦氏將素箋收在袖中,麵色微紅,勉強朝眾人笑道,“不過是小孩子玩意兒,大家吃飯去吧。”


    藍老太太笑容淡淡,目光落在秦氏藏箋的袖口上,似是正在仔細欣賞那上頭流暢的繡紋。


    張氏與藍如璿對視一眼,上前兩步扶了秦氏手臂,親熱笑道:“什麽小孩子玩意兒,還寫著詩,我剛才卻是沒聽清。嫂子倒是拿出來瞧瞧,怪好看的顏色,結子打得也精致,我看看是什麽手法打出來的,也好學學。”


    如瑾臉色明暗變換,緊緊盯著張氏母女二人。“嬸娘糾纏這不值一提的東西作什麽,別讓老太太久等,一會飯菜都涼了。”


    “不值一提?”張氏端詳如瑾臉色,愣了一下,隨即立刻露出恍然神情,趕緊回去扶了老太太,口中隻道,“確是不值一提,大家快去吃飯。”


    老太太笑著,眼角卻不見一絲笑紋,緩緩轉過身,任由張氏扶著她出門。後頭秦氏趕緊拉住如瑾跟上,藍如璿墜在後頭上下打量如瑾背影,揚起臉,笑容越來越深。


    卻聽張氏十歲的小兒子,藍府二少爺藍理杵在一旁皺眉自語:“……葛藤,三秋?啊!想起來了,是出自詩經的采葛吧。‘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先生說這是豔詩,不讓我們私下亂讀呢。三姐姐你怎麽會……”


    “住口!”張氏厲聲打斷兒子的念叨,“既然知道不是好詩還往出念,小心告訴學裏讓先生打你!”說罷又連忙跟婆婆解釋,“您別聽他的,整日讀書都讀傻了,不知道輕重一味渾說。”


    如瑾微微冷笑。真是巧了,一家子全都上陣。


    “二弟很是長進,連詩經都開始學了麽?看來外頭的先生是比以前家中請的強些。”如瑾淡淡說了一句,藍理聞言咧嘴一笑,很開心的樣子。


    張氏就道:“強不強我也不懂,隻是覺著孩子總在外頭學裏住著,沒娘親在跟前知冷知熱,十分心疼,隻盼著他能出息吧,也不枉受這些苦。”


    藍理是當年老侯爺在時做主送出去念書的,在鄉下一位名儒的私塾裏,每月隻回來一兩趟,是想讓他日後走科舉的路子。張氏對此一直頗有微詞,有機會就會說上兩句。


    然而此時這種情況提起,卻未免有刻意轉換話題之嫌了。


    藍老太太對張氏太過做作的掩飾隻做不知,帶著眾人進東廳落座,一言不發舉箸吃飯。飯前出了這個風波,眾人心中各有思量,一頓飯吃得十分沉悶。須臾飯畢,丫鬟們端了漱盅巾帕伺候過了,藍老太太麵無表情地起身回了西間。


    “如瑾和她娘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淡淡的一句吩咐,眾人臉色各異,張氏和藍如璿齊齊看向如瑾母女。


    如瑾肅了麵容,狠狠瞪了兩人一眼,扶著秦氏手臂跟在祖母身後。張氏藍如璿嘴角都有掩飾不住的笑意,自帶了丫鬟婆子們浩浩蕩蕩回去東府。


    到了東府正房,一進屋子,張氏就讓乳母各自帶了藍如瑤和藍理回房,忙忙拽起藍如璿走進內室。遣退了丫鬟們,張氏臉上的笑再也藏不住,越來越大,終於有了撥雲見日的喜悅。


    “璿兒,這才叫善惡到頭終有報!她們竟然也有這樣狼狽的時候,看見三丫頭瞪我,她瞪得越狠,我心裏就越高興。你沒見我幫她掩飾的時候你祖母那臉色,嘖嘖!”


    藍如璿亦是歡喜鼓舞,但高興之餘還不忘叫了林媽媽共同相商,“這事雖是稱心,我卻覺得還不算踏實……”


    ……


    連續幾日,頗多晴朗的初夏天氣終於轉了陰霾,且一陰就是許多天。夜裏還會有風襲入,隔了屏風也擋不住,隻好將窗子合得隻剩一道縫,卻又覺得有些悶。碧桃值夜睡在窗下長榻,夜半醒來發現身上出了一層的汗,側耳細聽如瑾那邊的動靜,似亦是翻來覆去睡得很不安穩。


    碧桃起身悄悄點了燈,轉過屏風一看,如瑾一頭一臉的汗,忙在尚且溫熱的壺中取了水,沾濕帕子幫她輕輕擦拭。


    如瑾卻是醒了,張眼看見碧桃在側,自己接了帕子擦著,“太熱了,將窗子開大些透透氣。”


    碧桃應聲過去,將窗子推開了一些,仰頭看看外頭夜空。“還是陰天,連顆星星都沒有。”說著走到床邊接了沾滿汗水的帕子,又在盆裏投了投,擰幹了遞給如瑾,“要說這天也是怪了,大概是布雲的仙人知道姑娘被禁足不開心,所以弄出陰天來陪著姑娘。”


    如瑾將帕子甩到她懷裏:“怕是東府也這麽想,正高興呢。”


    猛然一股大風吹進來,隔著紗罩也將燭火吹得亂晃,碧桃顧不得接話,連忙跑過去關窗子,將要關上時眼角餘光卻閃過一道紅光,她驚了一跳,詫異定睛看過去。


    “大半夜的,怎麽那邊亮堂堂一片……哎呀不好,姑娘,好像是走水了!”


    外頭上夜的婆子也已看見了,揉著眼睛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時驚慌起來,幸虧還沒忘了壓低嗓子不驚動主子:“走水了,園子裏走水了!都起來看好姑娘,能幫手的出去幫忙!”


    碧桃聽了婆子的話才想起自己太莽撞,連忙過去安撫如瑾,如瑾卻已經披衣起來了。


    “哪邊走水?”


    說著已經走到了窗前。推開窗子朝火光方向望去,夜裏卻不好分清遠近,隻見南邊亮堂堂一片,外頭園子裏漸漸嘈雜起來。


    “那方向連著南山居,也不知到底是哪裏。”如瑾凝眉,轉頭吩咐碧桃,“打發幾個妥當的婆子過去看看,看清了派一個回來傳信,一個去南山居探望祖母,一個去幽玉院看母親,其餘都留在那邊幫手。”


    碧桃趕忙應聲而去,如瑾又叫住她囑咐:“讓她們小心些,別傷了自己。”


    “嗯,奴婢知道。”


    碧桃開了裏外房門,到後院將所有人都叫了起來,挑出幾個人去前頭查看,又安排大家在院子裏外三三兩兩的值守,以防火借風勢蔓延過來。


    陰沉的天空黑漆漆的,仰頭隻能看見灰褐色的雲層。風一陣緊似一陣,越來越大,這樣的天氣裏,滅火更加有了難度。


    如瑾站在窗邊看著亮得晃眼的火光,眉頭越蹙越緊。青蘋進屋柔聲安慰:“姑娘別著急,太太打發人過來了,她那裏沒事,讓您安心。”拿了一件長衣裹到如瑾身上,又說,“姑娘別在窗邊站著,剛睡起來,小心受風。您看這風越來越緊,快要下雨的樣子,想必火勢很快就能滅了。”


    如瑾退到妝台邊躲開風口,依然目不轉睛看著火光,“這樣的風刮了幾天了,卻也沒下起雨來,不知今夜是否能行。”


    青蘋道:“府裏仆婢眾多,就算著火也輕易傷不到人的,姑娘寬心吧。”


    如瑾道:“我擔心的倒不是火勢,而是這火為何能燒起來。”


    青蘋神色一凜:“姑娘覺得……難道是有人故意?”


    “燒在這個時候,由不得我不多想。”如瑾緩緩坐在了椅上,輕輕叩擊妝台,“母親接管植造房不久,我被禁足,再走了水……”


    這個夜晚似乎十分漫長。


    本已是進了夏日,日長晝短,黑夜降臨不久就會過去的。然而因為走了水,滅火的,等著滅火的,藍府上上下下都有些膽戰心驚,隻覺得火勢下去的時間太長了些。


    開始發現走水的時候是醜時,等所有火光都消散成了黑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依舊是個陰天,日頭蒙在雲後不出來,累了大半夜的仆婢們三三兩兩歇坐在火場旁邊喘氣,盛水的盆盆罐罐散落一地,也沒人有力氣收拾,個個都是一臉一身的黑灰。


    藍老太太被丫鬟攙著,慢慢走到火場跟前。


    “老太太!”眼尖的婆子看見,連忙爬起來跪在地上磕頭,顧不得再休息。在場眾人全都驚起,一個個忙不迭的行禮告罪,說些“已經盡力”之類的話,生怕主子怪罪她們救火不力。


    卻也不是她們過度惶恐,原是因為那一所好端端的小巧賞春廳已經被大火夷為了平地。


    那是距離南山居不遠的一處三間相連的精致房舍,建在一片花海之中,是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存放書籍和閑時歇息的處所。如今雖然搬空了,裏麵不存東西也不住人,但因為藍老太太看重的緣故,也是府裏極重要的地方。


    一夜之間,片瓦俱無。


    藍老太太顫巍巍走在廢墟之中,不顧丫鬟們連聲哀求,一口氣走完了整個火場。


    “老侯爺,妾身……對不起您……”藍老太太停了腳步,看著滿目瘡痍,靜靜站了一會,眼淚如斷線的珠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跪在黑漆漆的地上俯首哀求。


    秦氏帶人匆匆趕到,一見這種場麵,連忙也上前跪在了婆婆跟前:“您別傷心,小心身子!您這樣讓老侯爺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


    藍老太太雙手顫抖,彎腰拾起了一片碎瓷,直接用袖子抹去了上麵沾染的泥土煙灰,露出裏頭精巧的彩繪。


    “這樣好的東西,經了這麽大火也沒失了顏色,是老侯爺當年親眼看著工匠們鑲嵌在簷下,一幅一幅的瓷畫,那都是畫的史上典故,你們知道什麽。”


    “還有這個。”老太太又撿起一塊碎磚,“這磚一看花紋就是影壁上的,我記得那是梅蘭竹菊四君子的花樣。”


    ……


    她在這裏對著廢墟思舊,消息傳到東府,張氏愣過之後驟然笑了。


    “嗬!才接管幾天植造就鬧出這麽大的事來。好端端的燒哪裏不好,偏偏燒了賞春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說罷,匆忙穿戴整齊奔向火場。


    ------題外話------


    感謝wanghenghua送來月票!這兩天更新有點晚,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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