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眉頭一凝:“怎麽回事?”


    三番五次,沒完沒了,到底這件事還要翻覆多久才能罷休!如瑾隻覺得十分煩躁。東府這才安分了幾天,老太太的怒氣並沒有完全消失,她們就按捺不住又要興風作浪了麽?隻是這法子也未免太笨了些,一次兩次害不到她,難道以為多重複幾次就能奏效?


    碧桃低聲道:“小三子日常喜歡到街上晃蕩,最近聽見好幾次有人議論淩先生,起初他並沒在意,後來聽到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就上心打聽了一下,說是這回與上回不同,議論的人多是市井百姓,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能說出人家的姓名來。”


    市井百姓?上次的流言不過是在官宦富貴人家傳了一陣子,流到市井裏的隻是隻言片語,這次卻是怎麽回事?而且還能說出人家來,難道是淩慎之真的……


    不,如瑾迅速推翻了自己荒唐的揣測。那樣的一個人,雖然隻見一麵,但就憑那一麵的寥寥幾語言談也能看出是怎樣的品性,她不相信他會做出不堪的事情。


    “是哪一家?”如瑾問。


    “一戶是城西的李老爺家,家中有個女兒叫惠娥,已經……懷了身孕……”碧桃畢竟是年輕姑娘,提起這個臉色微紅,趕緊往下說,“小三子說這家是開胭脂鋪子的,也算城中數得上的富戶,小有家財。家裏小姐的確是……有孕在身了,還請了厚德堂的大夫幫忙打胎,本是暗中請的,不知怎麽就流出了消息。”


    如瑾注意到她的用詞,“一戶是城西的李老爺家”,難道還有其他戶?


    果然碧桃又接著說:“還有一戶是一個平頭百姓家的閨女,本來好好的訂了親,後來卻尋死覓活要退親,人家都說是因為她有次陪著娘親去看病,遇到了淩先生。”


    “還有麽?”


    “還有一些跟上次的差不多了,就這兩件是新添的故事。”


    如瑾低頭細細思量。兩個故事都確有其事,比上次胡亂的傳言增加了更深的可信度,但要說直接指向淩慎之和她,卻還沒有到那個程度。


    碧桃皺眉問道:“姑娘,你說這事跟咱們有沒有關係,是不是東府做下的呢?”


    如瑾道:“現在尚且看不出與我有何牽連,但上一次淩先生的流言本就是她們想害我才布下的,這一次,仍舊需要仔細提防。你讓小三子多去外頭走動,最好摸出流言最初是從哪裏傳出的。”


    “府裏?”


    “府裏也要盯緊了。”如瑾想了想,吩咐道:“她們喜歡往咱們這裏安插眼線,我們也不能兩眼一抹黑,你想辦法收攏幾個東府的丫鬟婆子,如今我們有權在手,給人辦個事解決個困難都很容易,你懂麽?”


    碧桃點頭:“奴婢明白了。”


    因了商量事情,如瑾心中積聚了許久的煩悶漸漸被轉移,借著燈影看見窗外朦朧的海棠花樹,想起曉妝院來。“董姨娘和四妹那邊如何?”


    碧桃道:“沒盯出什麽特別的事情,四姑娘近來好像身子好轉了,仍舊跟以前一樣,經常到園子那個地方站一會。董姨娘身邊的人嘴都挺嚴的,石竹自己更不肯說是因為什麽。”


    “四妹總喜歡在那裏呆站也不知為何。”如瑾想不出緣故。上一次雨夜裏她從南山居回房路遇藍如琦,後來著人留神觀察,發現藍如琦經常去她們當晚相遇的地方,那裏又沒什麽好看的景致,總在那裏做什麽。


    如瑾呼了一口氣,喚人打了一盆冷水來淨麵。冰涼的水打在額上臉上,頓覺頭腦清涼了許多。


    “不能這樣心緒不定,尚有許多事要做呢。”如瑾醒覺自己這兩日的心態出了問題。許是東府被壓住的緣故,她的心勁兒鬆了,這一鬆,就憑空生出許多不應該出現的多愁善感,連帶著判斷和行事都受了影響。前路還長,她所求的可不僅僅是壓住東府而已。家族,未來,都等著她守護。


    “再多用些人盯著董姨娘和四妹,總要摸清她們的古怪到底為何,才能心安。”如瑾吩咐碧桃,想了想又道,“劉姨娘和五妹那邊也別放鬆,五妹受了這番委屈,劉姨娘沉默安靜得太奇怪了。如今整個府中事務繁雜,關鍵的人就要盯緊了不能出岔子。”


    “是。”


    ……


    東府,正院。


    張氏坐在鋪著紫竹簟如意長榻上,赤金首飾璀璨奪目插了一頭,手裏捧著大紅地描金喜鵲登枝茶碗,一下一下拿碗蓋子漂水麵的浮沫。每漂一下,就瞪一眼地上垂首而立的三旬婦人,不時冷笑。


    屋裏屋外都靜悄悄的,隻有碗蓋子磕碰茶碗的響聲,夾著張氏的冷笑,怎麽聽都是詭異。林媽媽站在張氏身後,也是一臉忿然和鄙夷,跟主子同仇敵愾,死瞪著當地那人。


    婦人雖然垂手恭立,衣著卻並不是仆婦模樣。柳葉紋寶藍十字錦對襟長襖,馬麵裙上魚穿蓮葉繡紋精致鮮亮,珠釵綴發,翡翠耳鐺,麵上脂粉單看光澤也非市井人家所用的大路貨,通身氣派並不比張氏遜色多少。


    自從進了屋子,張氏就沒給過好臉色,一句話也沒說,隻管在那裏瞪人。足足一柱香的時間過去,那婦人才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奴家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太太,惹得太太這般模樣。其實奴家這次來是給太太送這月的孝敬,另外還有我家老爺從湖廣那邊得的新鮮玩意,特地送來給大姑娘賞玩。幾年來多得太太照拂,胡家上下全都感激太太恩德,日後也請太太多多幫襯。若太太有話不妨直言,這樣讓奴家甚為不安。”


    “哼!”張氏將蓋碗重重摔在桌子上,裏麵早已涼透的茶水潑了一桌子,她斜眼看著那胡家娘子,隻是冷笑,“這番話說得可真真是好聽,我可當不起你的感激,也不敢再照拂你。什麽孝敬,什麽新鮮玩意,我勸你趁早包了包裹拿回去,免得扔在我這裏白白浪費!”


    胡家娘子又歎口氣:“太太到底因何事生氣,說出來讓奴家知道可好?奴家也好改正。若是我家老爺得罪了您,奴家回去就跟他說,讓他立刻登門來賠罪。”


    “嘖嘖嘖,這般低聲下氣的做什麽,如今的我可還值得你如此?”張氏眉毛挑得高高,如同兩隻就要一飛衝天的黑燕子,“少跟我這裏裝糊塗!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來我這裏之前去了哪裏?你那份孝敬可是先備了雙倍的分量孝敬了別人?在人家那裏吃了閉門羹才來登我的門,拿我這裏當什麽地方!”


    胡家娘子一愣,沉默一會,慢慢抬起了頭,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太太別誤會,都是底下的掌櫃辦事不力,自己在那裏胡亂揣測私自行事,耽誤了奴家和太太的情分。奴家已經將那不懂事的掌櫃狠狠罵了一通,還扣了他一整年的工錢和分紅呢,這不立即就來給您賠罪來了。”


    張氏又是冷笑:“來給我賠罪?那怎麽開始不說,等我揭穿了你的把戲才賠罪,拿我當傻子哄麽?”


    胡家娘子眼睛眨了眨,換上一副乞求的神色:“是您剛才的威嚴將奴家嚇住了,奴家一時亂了分寸,忘記自己要說什麽話了。您一向大人大量,千萬千萬別怪罪。以後胡家上下還都得指望太太呢,您要是惱了奴家,回去我家老爺非得把奴家打死不可,您就可憐可憐奴家吧。”


    張氏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麽,胡家娘子又道:“奴家明白得很,太太是府裏最有分量最有能力的人,如今雖然養病在家不理庶務,但等病好了之後,依然還是威風八麵的侯府太太,府裏大事小情全都得您張羅呢。奴家再怎麽不懂事也不會在這上頭錯了主意,舍了您去巴結別人,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您說是不是?”


    張氏的臉色這才有些和緩,轉目看了一眼胡家娘子,“這還算是明白話。”說著一抬下巴,“坐吧。”


    胡家娘子笑道:“在您跟前奴家怎麽敢坐,何況家裏還有事奴家也不便多留。東西方才都交給您身邊的春梅姑娘了,您閑暇時看看喜不喜歡,若是有不滿意的隻管遣人去櫃上知會一聲,奴家立刻給您置辦更好的去。隻求您能繼續照看著胡家,可憐我們小本生意,別讓我們丟了這碗飯。”


    張氏曼聲道:“那是當然。”


    胡家娘子看了張氏一眼,若有所思低下了頭,深深福禮:“那奴家可就謝謝您啦。奴家不打擾了,太太萬安,奴家告退。”得了張氏允許,她躬著身子慢慢退出了廳堂。轉身的刹那,臉上恭謙笑容俱都不見。


    林媽媽見她走遠,拿了厚巾帕擦幹淨桌上潑灑的茶水,重新給張氏添了一盞。“太太,這婆娘真是不老實。什麽掌櫃的私下行事,若沒有東家的吩咐,哪個掌櫃敢自作主張朝侯府裏搭關係送禮?碰了釘子才來我們這邊討好,要是西府接了她的禮,說不定她再也不來咱們這邊了呢!”


    張氏聽了心頭煩躁又起,手上一頓,剛填好的茶水又被她潑了一桌子。“管她老實不老實,她要孝敬我就接著,犯不上跟錢過不去。”


    “那……”林媽媽遲疑著問,“針線房如今又不在我們手裏,要是那邊以後不肯用她家的綢緞布料了……”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難道我收了她一點銀子,就得給她辦天大的事不成?”張氏越想越氣,丟了西府的管家之權,丟的可不僅僅是威風和麵子,還有實打實的銀子。


    這胡家綢緞鋪的孝敬隻是一項而已,更有西府上上下下各處的流水進項,哪一處沒有胡家這樣的商戶明裏給侯府送貨暗裏給她東府送錢的?如今可是全都丟了!胡家還算好些,不管因為什麽,起碼這個月還給她送孝敬來了,更有那種她前腳丟了權人家後腳就不再照麵的家夥,怎能不讓她翻腸倒肚的窩心。


    張氏在這裏懊惱,那邊春梅又進來通稟:“太太……姑娘又打丫鬟呢……”


    砰!張氏這回幹脆把茶碗直接扔到了地上,“怎麽這樣不省心!一個丫鬟,她要打就讓她打,打死了我再給她買新的,你來這裏多什麽嘴,沒見我忙著呢?!”


    春梅趕緊低下頭飛快退出去了,退到廊下又聽見屋裏哐啷一聲響,不知又砸了什麽。這種聲音近些日子聽得多,春梅都有些習慣了。廊下候著的小丫鬟見她出來,急急忙忙跑到跟前:“姐姐,太太不管嗎?”


    春梅歎口氣,搖了搖頭。小丫鬟急了:“這怎麽辦,我姐怎麽辦啊!”


    春梅急忙把她拽到一邊:“小聲點,讓太太聽見該拿你出氣了。”


    “春梅姐姐你幫忙想想辦法好不好?姑娘實在是……”小丫鬟紅了眼圈,將春梅拽到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些日子我姐身上就沒好過,要是打也就罷了,咱們當奴才的誰沒挨過打,可我姐……她胳膊上腿上全是針眼……”


    春梅呆住:“你說什麽?針眼……姑娘紮的?”


    小丫鬟忍著眼淚點頭:“姑娘關了門紮她,還不讓她哭喊,要是她忍不住了喊出來一聲,姑娘下手就更重。”


    “怎麽、怎麽可能,姑娘怎麽下得去手,”春梅不敢相信,“你姐品露可是她跟前最得力的人啊,就跟林媽媽在太太跟前一樣,尋常有什麽事都不讓別人近前的。”


    小丫鬟扁著嘴:“我娘也這麽說,整夜整夜為這事哭,可我姐還勸她別哭太大聲讓人聽見,傳出去我們全家就完了,姑娘不知道會下什麽手呢……春梅姐姐,我往常和你親厚才跟你說這些的,你在太太跟前也是得臉的人,隻求你替我姐想想辦法,再這麽下去我姐就被姑娘折磨死了!”說完又叮囑一句,“你可千萬別告訴人。”


    春梅臉色煞白,顫聲道:“我……我雖在太太跟前伺候,可也說不上什麽話,你知道,一切都是林媽媽管著的。”


    “那怎麽辦?”小丫鬟茫然無措。


    “……別急,我幫你想想辦法就是。”春梅也隻好做這種無力的安慰。


    “謝謝春梅姐!我先走了,出來太久姑娘該罵了。”小丫鬟急急忙忙跑走,剩下春梅站在原地愣了半日,差點被日頭曬暈過去。


    ……


    午後無事,如瑾在秦氏那邊坐著,一邊看母親做針線打發時間,一邊閑聊近日府中的事情。


    秦氏最近很忙很累,但是精神卻比以往好了許多,閑下來的時候反而能有力氣繡東西。此時午後陽光正好,近身的丫鬟在旁邊打著扇子,母女兩人對坐在窗前竹榻之上,麵前矮桌放著冰水湃過的酸梅汁,清透澄澈如簪上紅玉。


    如瑾用銀匙子舀了一勺湯汁,遞到母親口邊:“您嚐嚐。”秦氏就著女兒的手喝了,笑了一笑,又低下頭去繼續尚未完成的花間雙蝶圖。銀針穿過繡布有輕微的聲響,如瑾聽在耳中,隻覺得此刻時光靜好,唇邊不覺漫上淺淺的笑。


    秦氏繡了一會,拿起隻成了一半的繡布左看右看,歎道:“還是不好看,我在女工上沒有天賦,怎麽也練不出來。”


    如瑾道:“已經很好了,比我強了太多。”


    秦氏就說:“你恐怕也是隨了我,針線方麵笨手笨腳的,不然像你這個年紀的丫頭,自己的嫁妝都快繡完了。”


    如瑾紅了臉:“母親……”


    秦氏笑著搖搖頭:“不用害羞,也到了給你議親的時候了,等你父親回來我就跟他提提,看有沒有妥當的人家能配你。”


    如瑾低下頭,不知如何接話。孫媽媽在一旁笑道:“太太快別說了,一會姑娘害羞賭氣走了,可讓誰來陪您呢。”


    她卻不知道,如瑾此時的沉默,是忐忑更多餘害羞的。有了前世那樣的經曆,如瑾對於婚姻有著本能的恐懼和抵觸,她打定了主意不再進宮,卻還未曾想好以後要怎樣。女孩子終生待在家裏是不大現實的,但若說起嫁人,會有合適的人麽?


    前世,她亦曾於少女懵懂時節憧憬過書中戲中的琴瑟和鳴,到頭來卻是那樣的結局,這一世,又讓她怎會再有企盼……


    秦氏放下繡活,正要跟如瑾再說幾句,卻有丫鬟隔簾稟報:“太太,外院的陳媽遞進話來,說胡家又托她跟您說情,想見您一麵,或者見孫媽媽一麵。”


    有了這個事,如瑾趕緊轉移話題,掩飾方才的忐忑和窘迫。“這個胡家也真不曉事,母親是堂堂侯夫人,怎會輕易見她一個商戶娘子?孫媽媽亦是府裏體麵人,也不是她想見就能見的。”


    孫媽媽道:“左不過是要送銀子,求咱允她繼續供著針線房的布料。可這事哪是用銀子能求來的,她家料子若好咱們府裏自然會用,若不好,跟誰打點也是白搭。錢嬤嬤代替老太太鎮著呢,哪會容得下這些髒汙事。”


    如瑾喝了一口酸梅汁,冰涼的汁液化在口中,臉上紅色也漸漸消退:“之前幾年都是她家,想必給了東邊不少銀子。慢說咱們不稀罕這手段,就算稀罕,也不能在剛接了權力的當口就行這種事。”


    “正是。”秦氏揚聲吩咐通稟的丫鬟:“告訴陳媽別理那人,胡家要是有本事,直接找錢嬤嬤送禮去。打量著我和東邊一樣,她們錯了主意。”


    丫鬟應聲去了,如瑾這邊又舀了一勺梅汁,卻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叫住那個丫鬟,“回來!”說罷低聲對秦氏道,“依女兒看,母親不妨見一見她,胡家和東邊打了好幾年交道,現在來投咱們……”


    孫媽媽反應過來:“姑娘是說,可以從胡家那裏挖些東西?”


    “能不能挖出來,就看這胡家娘子是怎樣的人了,也看她究竟有多想保住這份進項。”


    秦氏和孫媽媽思量一會,俱都點頭。


    隔了一日,稟過藍老太太,秦氏就將給府中供應柴米油鹽布匹木料等等一應商鋪的東家娘子都召進了府中,其中也包括胡家娘子。


    錢媽媽也在場,眾位娘子行了禮落座,秦氏身邊孫媽媽就上前兩步,笑著說道:“今日叫各位來不為別的,隻為以後府中采買的事情和大家通個氣。我們侯夫人奉老太太之命管理家務,日前將府中一應采買事項都梳理了一遍,不免就查出有商家以次充好,鑽以往二太太事多疏忽的空子,從中取利糊弄我們。以後這種事萬萬不可再發生,謹慎起見,夫人會對所有商鋪來貨一一檢驗,核對賬目,若有不合規矩的事情發生,那麽這家商鋪以後也不必為府裏送貨了,自有更好的頂上。大家可都明白?”


    各家娘子慌不迭起身應是,紛紛訴說自家貨物是多麽貨真價實物美價廉,堂中頓時一團亂哄哄,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麽。


    孫媽媽咳嗽一聲止住眾人聒噪,擺手道:“商家太多,一時也查不完,如今就挑幾個留下先查問賬目,其他人回去自己檢查自家事務可有疏漏,及時補錯的既往不咎。”說著點出了包括胡家娘子在內的三人。


    往侯府裏送貨,誰家沒和管事的有個貓膩?眾位娘子此時都巴不得趕緊回去查漏補缺,除了被點到的三人,其餘人等立時匆匆行禮告退。秦氏便帶著錢媽媽一起查問這三家商鋪的采買細節。一時如瑾也來了,在一旁聽了一會,見那胡家娘子進退有度,答起話來不慌不忙,心下暗暗點頭。


    流水采買之事,隻憑堂上問答當然問不出什麽,還要回頭查看以往賬冊和貨物才能見分曉,眼看天色不早,秦氏便讓她們先回家吃飯,明日再來。告辭之時,另外兩人倒還沒什麽,胡家娘子卻說了一大通的奉承話,從秦氏到如瑾,連帶著錢媽媽孫媽媽和堂中侍立的丫鬟們都被她誇了個遍,伶牙俐齒的,直把眾人逗得笑容滿麵。


    如瑾見錢媽媽神色輕鬆十分高興的樣子,便笑著說:“胡家太太說起布料錦緞可真是頭頭是道,要不是你這麽說,我們都不知道身上穿的東西竟有那麽些好處。既如此,我那裏正有幾匹新得的衣料子,不如請你幫忙瞧瞧,看做成什麽衣服好看?”


    胡家娘子自是滿口答應,如瑾笑道:“那就請隨我來。隻是耽誤你用晚飯了,一會幫我看完料子,就在府裏用過飯再走吧。”


    胡家娘子笑眯眯向秦氏和錢媽媽等人告辭作別,跟在如瑾後頭滿口奉承:“為姑娘效勞是奴家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呢,一頓晚飯不吃又算什麽,奴家就算餓上三天也得給姑娘出好了主意。要說別的不行,看料子可是奴家拿手……”


    走出去好遠,屋中還能聽見她奉承的聲音。孫媽媽就笑罵:“這婦人真是順杆爬的性子,姑娘也是,怎麽就叫了她去看料子,我看照她這樣子,土布也能被她說得千好萬好價值連城。”


    秦氏端茶遣走了另外兩家娘子,笑道:“瑾兒難得有興致,隨她去吧,她院子裏那些個丫鬟也沒幾個會哄人開心的,就讓這錢家娘子哄一哄她也好。”說著又叮囑道,“隻是隨後的查賬查貨你要仔細,別因為她會奉承就疏忽了。”


    孫媽媽正色點頭:“太太放心,奴婢公私分得開。再說還有錢媽媽在跟前呢,不會讓人渾水摸魚了去。”


    秦氏就向錢媽媽道:“還要勞煩你多看著點,我精神不好,恐怕不能整日盯著,一切拜托你們了。”


    錢媽媽道:“太太別客氣,這都是奴婢們分內的事。太太若無事奴婢就先告退,不打擾太太休息。”


    秦氏頷首,待她離去,回頭和孫媽媽對視一眼,各自笑了。


    如瑾帶著錢家娘子回到梨雪居,讓丫鬟開了櫃子取出幾匹綢緞,攤開在長榻上。錢家娘子一見料子就驚歎不已,指著其中一匹張大眼睛:“哎呀這可是江南唐家的反絲重錦?這樣好的紋理,這樣鮮亮的顏色,在重錦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東西!”


    如瑾目視碧桃,碧桃便帶了其餘兩個小丫鬟下去做事,屋中隻剩了青蘋和錢家娘子。如瑾笑看著她,“胡太太家中就是這個生意,眼界想來很寬,一匹重錦哪裏值得如此驚歎。”


    錢家娘子立刻道:“當不得姑娘一聲‘太太’,奴家娘家姓李,您稱呼錢李氏就行了。正是因為奴家做布料生意,才知道這匹料子有多好,尋常重錦哪比得上這個,今日可真真是在姑娘這裏開了眼了。”說著又去誇其餘幾匹。


    如瑾靜靜地聽著,也不答話,笑眯眯看著她。屋中就隻有胡家娘子絮絮叨叨的聲音,說了一會,她自己也覺出不對味來了,訕訕笑著住了口。


    如瑾索性也不跟她廢話,直接道:“你這張嘴,這通身氣派,倒真是個做生意的,行起事來也滿是銀子味道。想必這麽多年供著我家的布料針線,賺了不少銀子,也送進來不少銀子。隻不知你日前要見我母親,是想送什麽?”


    錢家娘子一時有些愣,被如瑾太過直白的言語驚了一下,好在反應快,馬上回過神來,堆了一臉的笑:“姑娘說笑了,奴家也沒想送什麽,就是來跟太太請安混個臉熟,日後好殷勤侍奉。”


    “日後?”如瑾注視她,“你覺得,會有日後麽?你給東府那邊送了多少銀子,以為別人不知道?我家祖母是最討厭這些事的。”


    錢家娘子眼睛轉了轉,似乎明白了什麽,看一眼旁邊侍立的青蘋,湊前兩步低聲道:“姑娘且容奴家說完,奴婢上次來是帶了些心意,小小物件不成敬意,還請姑娘笑納。”說著從袖口裏掏出一個做工精巧的荷包,雙手奉上。


    如瑾一偏臉,青蘋上前接了,直接打開荷包將裏頭一張紙抖了出來。如瑾就著青蘋的手瞧一眼,眉頭微動:“五千兩?看來你這些年真是從侯府賺了不少,舍得下這本錢。”伸手拽過荷包和銀票一起扔到錢家娘子腳下,“這些我不稀罕,我母親更不稀罕。若是告訴祖母,祖母會有什麽想頭我可不知道。”


    錢家娘子臉色一白,頓時發現自己會意錯了:“姑娘……”


    如瑾揚臉:“拿著你的銀票離開我這裏。回去好好想清楚這次查賬為的是什麽,有什麽要交待的提早說出來,我母親也許會網開一麵。否則,憑你這張銀票,以後針線房就得換家綢緞鋪子。”


    錢家娘子待要分辯,青蘋將荷包銀票都塞進她懷裏,“請隨我出去。”如瑾轉了身麵向窗外,再不看她。錢家娘子目光閃了一閃,福身行禮,恭敬告退。


    晚飯後孫媽媽過來,從青蘋那裏聽了經過,想了想,問道:“姑娘可有把握?”


    如瑾彎唇:“咱們不需要什麽把握,一切在她自己。”


    孫媽媽沉吟道:“也對,大不了我們換一家鋪子,左右沒有損失,可對胡家來說就不同了。看那胡家娘子倒是個機靈人,就不知道是真聰明還是假機靈。”


    如瑾道:“若她不聰明,其他商戶也許會有聰明的,這事上我們不急。”


    ……


    連接幾日的驗貨查賬,最先一批的三家商戶都有些說不分明的地方,概因查得太過突然來不及遮掩,有的是以次充好,有的是價格過高,最嚴重的算是胡家,幾筆布料賬目空有記錄,沒有貨物。消息借由錢媽媽傳到藍老太太那裏,老太太不免上火。


    錢嬤嬤就勸:“您還是在這上頭少操心吧,自從上次風寒之後,雖然麵上好了,其實您身子什麽狀況自己還不知道麽?老奴看著都心疼。這些從中取利的事情也是司空見慣,小戶人家稍微富裕一些,雇個打雜老媽子還能被人誑了買菜錢,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呢。查出來,理順了就完了,您生哪門子氣。”


    次日秦氏晨起請安時也勸:“媳婦行這事本為整頓家風,讓府裏更清淨,奴才們更勤謹,您也就更能享福。若是因此牽累您動氣傷身,那媳婦還不如不做。而且這次查出來的也不算大過,比如那胡家的空賬就是底下丫鬟們的衣料子而已,沒傷著主子分毫,讓胡家補上也就算了。”


    “換了這家吧,總得殺隻雞給猴子看。”藍老太太不想放過。


    如瑾上前笑道:“祖母莫生氣,經了這次的事,不用殺雞猴子們也都老實了,給人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也顯得咱們侯府有氣度。何況這家是嬸娘當家時換上來的,若是這時節遣了人家,叔父回來恐怕臉上不好看。”


    提起小兒子,藍老太太略有動搖,“那就看日後吧,若是再有錯處,可絕對不能姑息!”


    午後接著查賬時,錢媽媽被其他事支開,如瑾帶著胡家娘子進了裏間,開門見山:“今晨祖母要拿你家立威,是我攔下了,但祖母說了還要看日後。什麽是日後,由誰看,怎麽看,自然不是她老人家親自來盯的,你懂麽?”


    胡家娘子本就已經心中惴惴,聽了這話臉上也顯了惶急之色,但還算能保持鎮定,略略思索之後,覷著如瑾臉色,試探回話:“奴家明白,胡家再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定然規規矩矩做生意。日後一切全都仰仗夫人和姑娘,姑娘若有什麽吩咐盡管說,胡家上下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替姑娘辦得妥妥當當。”


    “刀山火海不必了。”如瑾笑了笑,“想必你想了這麽多天,也想明白了我所求為何吧?說來我聽聽。”


    胡家娘子這幾日在藍府裏,得空就跟丫鬟婆子們閑聊,隻言片語中也大致推測出了一些眉目,此時將前前後後細節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最終橫了心,上前兩步。


    “姑娘,這些年給府上辦差,胡家上下都是兢兢業業不敢含糊,若是府上有什麽吩咐絕對一絲不苟。比如前幾年有一次,二太太送了一些緞子和染料到鋪裏讓幫著染色,雖然胡家不經營染色這塊,但也按吩咐做成了。”胡家娘子聲音又壓低幾分,“說來不怕姑娘笑話,二太太拿來的染料很是獨特,顏色鮮亮,還帶著香氣,奴家見了也是喜歡,偷偷私藏了一些在家裏。”


    如瑾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淡,十分意外。真是沒想到,一步閑棋,有了這樣的收獲。


    “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有了些興趣,想看看是什麽好東西,改日送來些給我瞧瞧。”如瑾注視她,“你也真是膽大,敢藏府裏的東西。”


    胡家娘子端詳如瑾神色,心下大大鬆了口氣,眼睛一垂,笑道:“隻因二太太的吩咐太特別,已經織了錦花的緞子還要染色,染料香氣又與眾不同,奴家就留了心。”


    如瑾淡淡道:“你很聰明,知道給自己留後路。去吧。”


    胡家娘子知道自己賭對了,行禮退下,臨走還說:“奴家還記得那些緞子的顏色花樣,改日尋了類似的給姑娘送來過目,但求夫人和姑娘日後照拂。”


    湘竹簾櫳微微晃動,將午後日光剪成細碎的空影,虛虛落於光潔地麵上,似是微風拂水漾成的波。如瑾臉上僅存的一點笑意終於完全冷了下去,抬頭看看紗窗外明晃晃的日頭,卻隻覺背脊發寒。


    幾年前的事……原來幾年前,東邊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思。可憐她們一直蒙在鼓裏,一直不曾察覺。可憐她要重生一世才能洞悉這陰私種種。


    眼前這一點一點艱辛的前進,隻有上天知道,全是由鮮血與屍身換成。


    ……


    這日晚間,如瑾和往常一樣在燈下展卷鋪紙,教丫鬟認字。


    碧桃和青蘋學了些字,其他幾個近身侍婢看了羨慕得很,私下裏就纏著碧桃兩個教她們,如瑾知道了,索性每日將眾人喚過來一起教,因此如今每日晚飯後屋裏都聚著五六個丫鬟,一起對著白紙上碩大的字體努力死記硬背。


    這是每日裏如瑾最輕鬆的時光,不用幫母親打理家事,不用想那些勾心鬥角,隻用濃墨蘸筆寫上簡簡單單幾個最常用的方塊大字,然後就坐在一邊瞅著女孩子們皺眉的樣子作樂。


    “姑娘別隻顧笑我們,難道姑娘小時候初學認字不困難嗎?”碧桃一向爽直。


    如瑾笑:“我可沒你這麽笨。”


    其他人都嗬嗬笑起來,說起來也怪,平日碧桃看著挺機靈,認起字來卻是幾人當中最慢的一個,連最後入門的冬雪都趕上她不少,因此沒少被大家笑。


    正說笑著,突然一個小丫頭風風火火從門外跑進來:“姑娘,侯爺回來了,正在老太太那邊呢,太太已經去了,讓您也快點。”


    眾人全都愣住。如瑾心中卻是一驚。


    前一世裏,她記得父親回來的可沒有這麽快,是到了夏末老太太生辰之前才趕回來的。如今卻是為何,發生了什麽事讓他這麽早返回,而且事先都不著人先回來通知一聲,就這麽趕著進了門?


    “給我換衣服。”如瑾站起來,連忙催促丫鬟們將她晚間穿的家常單衫換下來,穿了日常的衣服,理了理頭發釵環,帶人匆匆朝南山居而去。


    一路上另有幾盞燈籠先後匯聚而來,乃是藍琨隨著乳母、以及藍如琳藍如琦二人。如瑾帶著幾個弟弟妹妹一同進了南山居院子,沒進門就聽見裏頭傳出父親的聲音。


    如瑾不免眼眶一紅,借著燈影掩飾連忙眨了眨眼睛,將淚水逼回去。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次隔了生死的相見。


    前世,自從進了宮,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直到最後聽到整個藍家被抄、父親伏誅的消息,直到被人灌了毒酒,兜兜轉轉,渾渾噩噩,她重生之後這麽多天,終於可以與父親相見。


    盡管父母之間有隔閡,盡管父親對她並不是那樣疼愛,可血濃於水,她還是不由的心潮起伏。


    “給父親請安,您一路可好?”


    進了屋子,看見那個記憶中已經模糊的人,如瑾終於沒忍住聲音裏顫抖的哽咽,盈盈跪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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