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日間提起了紫櫻的緣故,夜來睡夢之中,如瑾竟又看見了許久不曾入夢的瀲華宮。(.無彈窗廣告)


    秋風蕭瑟,枯葉飄零,明黃的聖旨,雪一樣柔軟細密的白綾……寧妃笑盈盈的臉,雲選侍眼底的嘲諷,還有……還有她身後恭謹跪著的宮女噙在嘴角的一絲冷笑。


    是紫櫻!


    如瑾從夢中猛然驚醒,怔怔看著頭頂黑暗的虛空,仿佛還能看見那一絲冷笑在眼前晃動。


    博山爐裏梅花的香氣若有若無,幔帳低垂,遮了窗外一彎眉月。青蘋均勻的呼吸聲從涼榻那邊傳來,勻長而輕微,越發顯得四周靜謐無聲。


    如瑾聽見自己鹹澀的心跳,聽見極為遙遠的地方響起的更鼓,就像前世無數個夜裏一樣,她躺在太過寬敞的宮殿裏,從天黑一直到天明,也是這樣對每一絲動靜洞察入微。


    再也睡不著了,如瑾睜著眼睛,沉默安靜地看著窗外烏沉的夜色,然後,看到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看到早起的鳥雀掠過窗欞的迅疾的影。


    對鏡梳妝的時候,如瑾看見鏡中映出自己微紅的眼圈,是未曾安眠留下的痕跡。她沒有回答丫鬟關於她神色疲憊的驚訝,那些隱藏內心最深處的隔世的秘密,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也刻意讓自己忘記。


    藍如瑾,你不能害怕,不能糾纏於以前種種,隻要這一世好好地活著。她對著銅鏡裏的影子,無聲叮囑。


    用了請安前墊腹的點心,越來越亮的天光讓如瑾漸漸平靜下來,和丫鬟說話的時候,唇邊也有了一些笑意。然而,正要起身去請安的時候,有通傳的小丫鬟在門外怯生生的稟報:


    “姑娘,紫櫻想來請安,在院門外候著呢。”


    因為隱約知道主子的忌諱,小丫鬟的聲音有些抖,也沒敢像以前那樣將這個二等丫鬟稱為姐姐,隻叫了名字。


    如瑾唇邊的笑意微微滯了一下,未曾想到她會來。昨日孫媽媽才說過要處置她,為何今日一大早她卻跑來了。是處置完了,還是未曾動手?


    碧桃注意到如瑾臉色細微的變化,揚聲嗬斥那通傳的小丫鬟:“姑娘什麽時候讓她進院子了,看見她就該趕緊攆走,誰讓你進來通傳的?”


    小丫鬟帶了些哭腔:“是她死活不肯走,說要是不給通傳她就一頭撞死在門前,奴婢……奴婢不敢……”


    碧桃就要出去,如瑾揚手攔住了她,目光清冷,“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看看,看她有沒有膽子當著我的麵撞死。”


    紫櫻一向是沉默恭謹的,即便前世做出了那樣的事,她也從未在主子跟前露出半點不恭,說出半個不字。就像這一世突然被無端冷落,許久以來也是謹小慎微地做事,不叫屈,不哭鬧。


    今日,卻一大早來到梨雪居以死相逼。如瑾心中對處置她而殘存的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這婢子,因為突然受到這樣的對待,終於過早露出本性中潛藏甚深的不馴了麽?


    月洞門朱扇半開,如瑾帶了丫鬟沿著青石板路徑直來到院門前。兩個丫鬟攔在那裏,門外還有拽著紫櫻撕扯的婆子,看樣子,似是在阻止她撞牆。發覺如瑾到來,幾人齊齊喊了一聲“姑娘”。


    掙紮中的紫櫻聞聲停住了動作,轉頭朝如瑾望過來。


    四目相對,她眼底滿滿的怨憤和不甘立刻撞入如瑾眼中。如瑾略略揚了眉,靜靜與之相對,目光掃過她線條柔和的麵龐,端正纖巧的鼻梁,和柳葉般細長而柔和的眼。是一張尚帶青澀的少女的臉,乍然看去不惹人注目,可若是細細的品,就能品出眉眼間楚楚的柔美,以及常年為婢而潛入骨子裏的恭謙。


    假以時日,待這眉眼褪去少女的青澀,想必是容易讓男人動心的。如瑾突然想起遙遠皇宮裏那個高高在上的至尊,那樣威嚴霸道慣了的人,定是更喜歡這樣怯弱的不張揚的風致,勝於貴門養出的或雍容或驕縱的華貴之美罷。


    所以寧妃才會將寶押在她的身上麽?


    想起魂靈盤桓在瀲華宮的日子,想起親眼看著此婢步步榮升,如瑾眸中漸漸蒙上一層冰冷的寒霧。紫櫻身子一震,移開眼睛,垂下了頭。


    “你想做什麽?”如瑾淡淡地問。


    “奴婢想問姑娘一句話,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


    紫櫻並沒有遲疑,答得飛快,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她心底的緊張和委屈。如瑾微微揚起臉,向著按人婆子,“放開她。”


    說罷盯住鬢發散亂的紫櫻,“若是想死給我看,我就教你幾個法子。除了撞牆,還可以投繯上吊,跳井溺水,不知道你想挑哪個?選好了告訴我,我搬把椅子坐這裏看著你死。”


    兩個婆子一用力,將紫櫻按在了地上跪著,這才走到如瑾身前站著,左右一邊一個,也是防著紫櫻發瘋傷人。


    “姑娘,奴婢隻想問一句。”紫櫻抬起臉來,努力眨了眨眼睛將淚水逼回去,“奴婢到底哪裏做錯了,姑娘要這樣對待奴婢?自從服侍在姑娘跟前,奴婢什麽時候不周到殷勤了,姑娘也說奴婢好才派了去莊子伺候太太。奴婢就想知道為何姑娘突然冷了奴婢,更想知道姑娘為什麽非要趕奴婢走!”


    她越說越是激動,一滴淚終於是沒忍住落了下來。如瑾靜靜看了她一會,待要說話,那邊甬路上突然跑來兩個婆子,氣喘籲籲跑到跟前。


    “怎麽了?”如瑾心中一緊。她們是幽玉院的,這樣慌張的趕過來,難道是母親有事?


    那兩個婆子行了一禮,卻道:“姑娘恕罪,是奴婢們沒看住她,本來要送她收拾東西出府的,一個眼錯不見就被她跑了,奴婢們找了半天才發現她在姑娘這裏。”


    如瑾鬆了一口氣,原是為這個婢子。怪道她一大早跑來尋死,看來是孫媽媽動了手,隻是未免太快了。


    如瑾便問:“為何要趕她出府?”


    婆子道:“她偷了太太的鐲子,這樣手腳不幹淨的東西自然不能留在府裏,太太慈悲,沒打她沒罵她,趕她出府還給了銀子。”


    如瑾恍然,原來孫媽媽用的是這種辦法。


    “我沒偷東西!我怎麽會偷東西?在府裏這麽多年我什麽時候拿過別人東西了,何況還是主子的!”紫櫻喊起來,急怒之下連“奴婢”都忘了稱。


    婆子罵她:“小蹄子還頂嘴!若不是你偷的,為什麽鐲子在你枕頭芯子裏?藏得還真隱秘,那地方真是不容易被人發現呢。要不是漿洗的人一時好心幫丫鬟們拆洗鋪蓋,你可不就得逞了,那鐲子可值不少錢。”


    “沒有……不是我!”紫櫻衝那婆子喊了幾句,驟然轉頭看住了如瑾,眼底有些淒厲之色,“姑娘還沒回答我,為何容不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這一次再不是情急,而是真的放棄了“奴婢”的自稱。


    如瑾眉頭一蹙,這婢子竟能想到這一層,懷疑到她身上來?此婢有這樣曲折細致的心思,她前世竟然從來沒有察覺……


    如瑾審視著她,緩緩道:“如何是我容不下你,你自己犯錯受罰,又來我這裏胡鬧什麽?”


    紫櫻憤憤盯著如瑾,再不回避如瑾清冷的目光。“姑娘既然這樣說,我也再不分辨,隻是姑娘莫要虧心做噩夢!我這就出府,從此天長日久,若能再有幸見到姑娘,我自然記著姑娘往日對我的好。”


    “堵了她的嘴!掌嘴二十趕出去,府裏養不起這樣的奴才!”碧桃厲喝。


    幾個婆子立刻上前按住紫櫻,一個掏了懷裏帕子塞到她嘴裏,另一個上前就要掌嘴。


    “免了。”如瑾淡淡止住婆子,轉身回房,“青蘋,給她兩吊錢拿走,從此我和她再無主仆情分。”


    紫櫻被堵著嘴按在地上,死死盯著如瑾遠去的背影,淚水糊了一臉,眼底的憤怒和不甘漸漸散去,成了絕望的頹然。


    經了這樣一鬧,如瑾心中百味雜陳,在屋中坐了好一會才去幽玉院見母親。紫櫻的委屈她看在眼裏,並非沒有一絲惻隱,可前世種種更在她心中深刻,這婢子突然展露的心機和決然更讓她心中不安。


    不能心軟,不能不堅持,必須讓她離開。直到進了幽玉院,如瑾還一直默默和自己重複這幾句話。


    “瑾兒怎麽臉色不好,是跟紫櫻生氣?”秦氏已經知道了紫櫻在梨雪居門前的鬧騰,見女兒神色不似往日,擔心地問。


    如瑾看到母親滿臉的關切,心中一暖。是了,母親還在身邊,而且要一直在身邊,一直好好的活著,為此她就要將一切可能的危險從最初抹殺掉。對於紫櫻,她做得對。


    如瑾定了定神,衝母親露出寬慰的笑:“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有些困,午間補個覺就好了,時辰不早,我們去南山居見祖母吧。”


    秦氏知道女兒不喜提起那個婢子,也就不再深問,攜了她的手一起朝南山居走去。孫媽媽有些愧疚,跟在後頭低聲道:“是我行事太急了些,才惹得她這樣瘋鬧。”


    “無妨,您做得很好,快刀亂麻,省得還得日日看著她。”如瑾淡淡應一句也就不提,說起了別的事,“昨日我們清理了自家院子,以後還會動別處的,為免祖母多心,一會母親仔細跟祖母解釋一下可好?”


    秦氏點頭:“我明白。”


    到了南山居,院中仆婢不似以往那樣多,隻因藍老太太說張氏多年勞累傷了身子,要在家好好將養著,不用每日東西兩頭跑著請安了,於是張氏便隻好奉命養病,連帶著藍如璿和東府其他少爺小姐也都各個找理由少在這邊走動,於是晨起來請安的人就隻剩了西府秦氏等人。


    藍如琦和藍如琳以及小少爺藍琨正在院中候著,藍如琦依舊病懨懨的樣子,藍如琳比以前安靜多了,隻有藍琨在乳母懷裏一副懵懂。見了秦氏和如瑾進院,幾人上前請安,跟在秦氏後頭進了老太太的屋子。這也是秦氏掌權之後幾人自發改了以前行狀,若秦氏不來,她們就算先到南山居也在院中等著,絕不僭越先進屋。


    老太太已經起來有一會了,正坐在那裏等著丫鬟們擺飯,見眾人進來請安,揮揮手免禮就讓大家坐了。說了兩句閑話,秦氏就衝老太太笑著說道:“媳婦昨日將自己和瑾丫頭院子裏人梳理一番,打發了幾個不好好做事的出去,今日來跟您稟報一聲,並請您的示下,府裏許多地方也有不聽話的人,憊懶慣了不服管束,您看能不能懲治一些太過分的,整肅一下風氣?”


    藍老太太就著丫鬟的手喝了一口香茶,和緩道:“你想的不錯,若你不提,我還要跟你說說這事。近年來我精神不濟,好多事都不管了,你弟媳婦東西照看兩府也顧不過來,難免下人偷懶不好好幹活,這倒在其次,尤其是有那愛鬧事愛嚼舌頭的人,越發讓府裏烏煙瘴氣了,你既有這心,就好好整治一下,有什麽顧不到的讓錢嬤嬤她們幫你照看著。”


    秦氏站起來施禮:“多謝婆婆容許,媳婦定會盡心。”


    如瑾倒沒想到祖母這樣痛快就答應了,且對昨日的事也沒有微詞,略微一想,推測大約是祖母對張氏的忌諱厭棄之心比她想得更深,更想讓身邊和整個府裏幹幹淨淨。


    這許多年來,藍老太太對二兒子藍泯向來疼愛有加,連帶著也對張氏等人更看重一些,前些年分家的時候更是將大部分產業都劃在藍泯名下,說他不能襲爵,後代日子會比西府艱難,所以要多分一點。日常見了兩個兒子,也是對藍泯的笑臉多一些,對襲了襄國侯的大兒子就有些冷淡,讓很多以為要不是藍澤占著長子的名分,朝廷規矩又是嫡長子享有第一的繼承權,老太太一定是希望二兒子襲爵的。


    如瑾之前布局設計張氏母女,雖能對結果推測出大概,但也摸不準叔父在祖母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若是分量太重,有藍泯的麵子在,張氏也許還會挺立一段時候,她就還要另想它策。然而,祖母雷厲風行地逼著張氏卸了權,如今又如此支持清理府中奴才,如瑾便知道,張氏是張氏,藍泯是藍泯,老太太心裏頭分得清清楚楚,並沒讓感情左右了清晰的判斷。


    那麽,也就是說,還可以對張氏更進一步?


    敢暗地謀害她的性命,也許日後還會謀害母親,如瑾不能滿足於隻讓她們卸權“養病”的結果。如瑾心中默默思量著。


    ……


    午間下了學,如瑾穿過園子往梨雪居走,一路貪看園中草木花卉,不知不覺繞了許多路。經過花房的時候,見幾個丫鬟正在那裏玩耍,拿花往頭上戴著互相打扮。都是十幾歲的年紀,嘻嘻哈哈,快樂不知愁滋味。


    半開的花房門扇裏走出一個婆子,搬著一盆花出來,抬頭看見如瑾,連忙蹲身請安:“三姑娘安好。今日有興致來這邊走走?”


    那幾個丫頭連忙住了玩鬧,站到一邊行禮告罪。那婆子正是董婆子,平日領著照看花房的差事,此時放下花盆就數落丫頭們:“就知道玩,姑娘來了也不招呼一聲,竟然誰都沒看見。”


    如瑾笑笑:“不要緊。看她們玩的高興,我心裏也是舒坦。”


    丫鬟們看如瑾態度可親,也就放鬆了許多,笑嘻嘻地站在那裏,大膽的還對董婆子吐舌頭。如瑾就問:“你們都是照看花房的麽?平日不常見著,都叫什麽名字?”


    幾個丫鬟就連番報起名來,如瑾聽了,指著一個叫“蔻兒”的小丫頭說:“你這名字很好聽,是哪個字,扣子的扣,還是豆蔻的蔻?”


    另一個小丫頭扮鬼臉接口:“……還是叩頭的叩?”


    幾個丫鬟全都笑起來,蔻兒瞪她一眼笑罵:“你才是叩頭的叩!”說完又跟如瑾道,“姑娘,奴婢是豆蔻的蔻。”


    董婆子忍不住吆喝丫鬟們:“在姑娘跟前都好好的,別胡說亂鬧沒個規矩!蔻兒,回答姑娘的話先行禮,知道不?”然後向如瑾賠笑,“這是我閨女,沒在府裏當差不懂規矩,今日是來這裏找夥伴玩兒的,失禮的地方姑娘別怪罪。”


    “是你女兒?看起來挺機靈的。”如瑾打量蔻兒幾眼,笑道,“正好我院子裏還缺幾個人,不知道你舍不舍得讓她過來跟著我?”


    董婆子趕緊爬下磕頭:“奴婢謝姑娘大恩!這是蔻兒的福分,哪有什麽舍得不舍得,奴婢這就好好教她一些規矩,教好了給姑娘送過去。”又連忙叫蔻兒跪下磕頭。


    蔻兒也沒有意外之色,笑著跪了謝恩。如瑾抬手:“起來吧,規矩倒是不必你教了,院子裏有大丫鬟帶著,帶一陣子就好。”


    董婆子滿臉喜色:“那……奴婢這就帶她去管事那邊回一聲,明兒就讓她進院子?”


    如瑾點點頭,進花房看了一會花,挑了兩盆荷素蘭草讓送進梨雪居,盤桓一會帶著人走了,董婆子自是恭恭敬敬在後頭相送。


    回了梨雪居,碧桃青蘋服侍著換衣服,跟前沒別人,碧桃忍不住笑道:“先頭都已經知會董婆子這事了,今日她還這麽興高采烈,嘴咧得差點飛到天上去,可見是多盼著閨女進府當差。”


    如瑾道:“她不過無意得罪了林媽媽,就被壓了這麽多年,眼看著歲數大了以後越發沒個指望,怎能不憂心女兒。如今兌現了當日對她的承諾,她心中感激,自會忠心待我。”


    碧桃點點頭:“蔻兒看起來倒也挺順眼的,姑娘看著怎樣?”


    “還可以,進來了你們好好調教著就是。”如瑾換好衣服,到外間用了午飯,過一會便歇午。


    誰想到睡著之後又夢見了宮裏的事,晦暗混亂的畫麵紛雜淩亂,將如瑾驚醒。窗外蟬鳴不停,如瑾有些煩,索性不睡了,起身要茶。


    “姑娘怎麽才睡這麽一會?”青蘋端了茶進來,看如瑾臉色不大好,擔心地問,“姑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不要緊。”如瑾喝了半盞茶下去,努力將心中煩亂壓了下去,抬眼卻看見佟秋水的月荷圖掛在牆上。無端又想起帶走了佟秋雁的那個人,如瑾蹙眉:“這畫收起來吧。”


    青蘋連忙上去取了畫,卷好拿去書房那邊安放。碧桃進來,剛要說話,看如瑾臉色又閉了嘴。


    “說吧。”如瑾希望現在有點什麽事來轉移自己的心思。


    碧桃小心翼翼的回稟:“鄭媽媽的女兒過來了,已經在管事那裏打了招呼,以後就在咱們院子裏伺候。姑娘現在要見麽?或者讓她先下去等著?”


    “叫她進來。”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輕手輕腳進門,細眉細眼,穿得也很素淡,看上去很順眼。見到如瑾,她先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奴婢紫雪,見過姑娘。”


    如瑾挑眉:“你叫什麽?”


    “……紫雪。”女孩子聽見如瑾語氣不是很好,有些害怕。


    “雪哪裏有紫色的,改了吧。”


    碧桃知道緣故,連忙說:“回去跟鄭媽媽說說,請她給你起個別的名字。”


    女孩子連忙叩頭下去:“奴婢到了梨雪居就是姑娘的人,爹娘再大大不過主子,奴婢請姑娘賜名。”


    如瑾便道:“就叫冬雪好了,起來吧,以後你跟著青蘋碧桃做事。”


    “謝姑娘!姑娘賜名是奴婢的福氣。”冬雪又磕了一個頭才起來,低眉垂首規規矩矩立著。


    如瑾見她言語舉止都十分妥當,心中煩躁減輕,想起方才自己的態度未免讓人誤會,便含了笑對她說:“改日見到鄭媽媽就跟她說,我感謝她的照拂,也會照拂你。”


    冬雪連忙說:“奴婢多謝姑娘體貼。”


    如瑾打發她出去,想了一想,對碧桃道:“冬雪和蔻兒看起來都算妥當,規矩和機靈都不錯。冬雪補的是二等缺,蔻兒年紀小就暫且做些雜事吧,你跟青蘋好好調教照看著,若是可靠,以後重要的事情也可交付。我身邊如今隻有你們兩個得用的,母親管了家,以後事情會越來越多,你們要找幫手。”


    碧桃鄭重應了,恰好青蘋進來也聽到,連忙跟著答應。


    青蘋看如瑾神色好了許多,就稟道:“昨日院子裏攆了幾個人,品霞私下找了奴婢,說是害怕姑娘攆她。”


    如瑾失笑:“拐彎抹角的,還不敢直接來跟我說。”又看看正在收拾床鋪的碧桃,笑道,“你往日嚴厲慣了,大家都不敢親近你。本是你攆的人,品霞卻求到青蘋頭上。”


    碧桃將煙水色的流雲紋薄單抖開,鋪到床上撫平疊好,鍍銀簪子的流蘇在臉頰邊晃悠,聞言隻是抿了抿嘴,“青蘋性子太好,底下人都沒個怕處,奴婢要是不嚴厲些,怎麽幫姑娘管這一大院子的人呢。再說她們以往本來就不跟奴婢對付,如今奴婢也犯不著以德報怨,左右被她們看不上,索性就嚴厲些,她們怕了才會服帖當差,姑娘才能省心。奴婢隻討姑娘的好就行了,不用討她們的好。”


    如瑾微微驚訝,沒想到她有這樣的心思,笑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碧桃整理好床鋪,笑眯眯回頭,問:“那姑娘打算怎麽處置品霞?”


    “留著吧。如今這局麵,她回去東邊必定沒好日子,盯著點就行了。”


    碧桃道:“還是姑娘體恤人。奴婢聽說,品霞的爹娘在東府都丟了差事,想是二太太遷怒拿他們撒氣。如今她家裏就她一個拿月錢的了,還有個懷抱裏的弟弟要養,一家子都指望她呢。”


    如瑾聽了,想了一想,道:“這樣境況,她還不肯回去跟了藍琅,多拿些錢給家裏解圍,可見心裏是真的不想走這條路。青蘋你去問問她可想過日後的事,她年紀也不小了,眼看就要放出去,若是她有什麽打算,我盡力幫她實現就是。”


    青蘋應了,就下去後院找品霞。碧桃似是頗為感慨,愣了半天,低聲道:“姑娘待人真好,品霞這樣不妥當的人都給安排。”


    “所以你更不用擔心,以後我也給你找個好去處。”說了半日話,如瑾心情好了許多,於是打趣她。


    碧桃紅了臉:“姑娘說什麽呢,奴婢就跟著姑娘,哪也不去。”


    不一會青蘋回返,身後跟著品霞,進屋就跪了下來:“姑娘大恩,奴婢無以為報,隻能一輩子日日跟菩薩祈求姑娘順心平安。”


    如瑾抬手讓她起來:“用不著這樣,如今母親管家,我安排個人算不得什麽大事。”


    品霞眼裏含淚:“對姑娘來說不算大事,但對奴婢就是天降的恩賜,奴婢全家都感念姑娘恩德……”


    如瑾止住她的謝恩,隻道:“你以後想怎樣?府裏丫鬟到了年紀隻要沒犯錯,大多都由主子安排婚事,你可有打算?若有便直說,若沒有,我也叫管事給你尋個好人罷了。”


    品霞瞬間紫漲了臉,深深低頭,脖子都害羞得粉紅,卻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出來:“奴婢……奴婢跟一個遠房表哥……他在外院當差的……”


    “你家裏可同意?”


    品霞忙道:“奴婢爹娘和表哥家都願意,就是……就是沒機會跟主子提。”


    如瑾見她窘迫到了極點,笑著隨口問道:“你那表哥是誰?”


    “是……是回事處跑腿打雜的,叫興旺……”


    回事處?外院負責傳信、出門、打理田莊鋪子等許多重要事情的地方。如瑾眉頭微動,臉上笑容淡了下去。“品霞,你抬起頭。”


    品霞紅著臉抬頭,滿是羞窘,但眼中卻有著隱隱的喜悅和期待。如瑾注視著她半晌沒說話,唇角的笑若有若無,似乎下一刻就要和眸中的冰冷融在一起,直把品霞看得害怕起來。


    “姑娘……”


    如瑾的聲音像是春日薄雲下細碎的雪霰,將天地間剛剛升起不久的暖意都打了回去,“品霞,你從哪裏來,到我這裏做什麽,你都沒忘記吧?若是還記得清楚,那麽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你原來的主子都不願意的事,我為何要做?”


    品霞滿臉的羞紅一點點褪去,原本漲紅的地方都換了驚怕的蒼白。“姑娘,奴婢……”她腿一軟,複又跪了下去。


    青蘋和碧桃詫異地看過來,不明白如瑾為何突然轉了態度,卻也不敢插言亂問。如瑾拿起盛著溫茶的青瓷玉光盞,揭開蓋子,遞到品霞臉跟前:“你看,烹茶就像煎藥,茶葉或多或少,水溫或涼或熱,時候或長或短,入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若是烹茶時分寸掌握不好,本是有益的茶葉也會損了身體。”


    品霞起初臉色還是茫然,聽到後麵,如瑾說一句,她臉色就白一分,最後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如瑾將茶盞隨手放到桌上,哐啷一聲響,嚇得品霞猛然抖了一下。


    如瑾的聲音似遠似近飄在她的耳邊。“你做了什麽,我並不是不知道,隻是覺得你亦是被人所迫,所以不想為難你罷了。佛家講究果報之說,你既然要在菩薩跟前替我祈福,不如先懺悔自己的罪孽。”


    “奴婢……奴婢對不起姑娘……”


    如瑾笑了笑:“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得已,你以前的錯我可以不計較,今日我也要再做一件積福的事。你和你表哥的事,我替母親允下了。”


    “姑娘?”品霞愕然抬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如瑾伸手將她攙起來:“我給自己積福,你也要給自己積福,日後若是有了孩子,也要給孩子積福。”


    品霞呆呆愣愣站在那裏,臉上全是茫然,直到被如瑾揮手遣退,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跌跌撞撞回了房。


    “她怎麽了,為何一會驚懼一會癡呆的……”青蘋的茫然不比品霞少。


    如瑾看向碧桃:“你想必是明白的。”


    碧桃愣了愣,臉上漸漸泛起愧疚和惶恐,膝蓋一彎就要跪。如瑾抬手止住了她:“有些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我並不在意。以前院子裏的人各懷心思,或心生外向,或對所見所聞睜隻眼閉隻眼,那都是人之常情,原是以前的我不值得人效忠――我隻看現在,隻看以後。”


    碧桃垂下頭去,悶悶點了點頭。


    ……


    晚間躺在床上,聽著夜風拂過窗台,如瑾又是許久不能入睡。從清晨到午後一件件的事情隻讓她覺得身心疲憊。


    究竟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和一個人坦誠相對?究竟要花多少的心思,才能得到別人的友善和忠誠?究竟要從何時開始,她才能無欲無求地與人交往,不為抓住別人的心,不用提防別人的背叛,隻因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相知的眼神,就能傾蓋如故,以心相交?


    自從重生以來,家中除了母親和孫媽媽,上到祖母下到院中雜役,沒有人能讓她毫無防備地信任和對待,就算如今身邊的最得用的青蘋和碧桃,都是她一點點觀察著,試探著,漸漸才敢放心交付事情。今日借著品霞側麵敲打了碧桃,應是能得到這個婢女完完全全的坦誠相待了罷?點出她明知有人動藥卻不曾上報的過往,將她心底潛藏的最後一絲隱秘變為對主子的愧疚,自此,她再無芥蒂,唯有效忠。


    而品霞,若不是聽到她表哥在回事處,如瑾也不會提起當日煎藥的事情,用雷霆之後的恩澤換取她死心塌地的忠誠。原本隻是想做一件好事,最後卻也有了這樣的心思摻雜在裏頭,就像玉脂裏染了雜色,再不是純潔的凝潤。


    如瑾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瞬覺得須當如此,一瞬又厭棄如今的自己。晚風也未曾吹散的暑熱透進屋來,越發增了心中煩悶。腦海中突然出現一株靜靜立於月下的白荷,素淨悠遠,淳質無暇,於此時的她就像是一碗冰水,瞬間降了周遭空氣的潮熱。


    倏然起身,如瑾趿鞋匆匆步入書房,不顧侍女的驚慌發問,在書架子上胡亂翻找了一通,找到那卷月荷圖,展開來,借著窗外黯淡的星月之光,靜靜觀看。


    許久未見佟秋水了,她想,該去看一看。


    ……


    次日晨起經過祖母和母親的允許,如瑾便朝佟府遞了信過去,說下午想去拜訪。不多久那邊佟秋水回信,說下午專在家中等著,於是如瑾睡過午覺就命人備車朝佟府而去。


    佟太太帶秋水在二門接了,便推說有事,讓如瑾和秋水兩人自便去了。來到佟秋水房中,如瑾便問:“看你母親眉宇仍有愁苦之色,人也瘦了,想是還為秋雁姐擔心。”


    佟秋水親手給如瑾倒了茶,坐下道:“是,姐姐走了這許久並沒有音信傳回來,父母皆是擔心得很,我母親常常整夜不能入眠。”


    她未施脂粉,眉頭也是寥落之色,本就素冷的容顏更添幾分蕭索,若說以前是秋菊之清美,如今也似受了秋霜。在這件事上,如瑾卻沒有勸解和寬慰的立場,隻得陪著她坐了一會,轉開了話題。


    “張家的婚事?”


    佟秋水唇角一勾,輕嘲道:“未成。”


    如瑾歎息:“你……仍舊不能想通麽?”她借了秋雁來勸她,原來仍舊是不頂用。


    卻不想佟秋水搖了搖頭:“不是我想不通,是人家看不上我。”她嘴角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深,“父親跟那邊說了許多好話,人家隻讓送我的八字去合,隨後很快就給了回話,說八字不合。我知道,哪裏是八字不合,隻是他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我的性子罷了。”


    如瑾愕然。千算萬算,沒想到這層。


    佟秋水低頭:“我的性子害了姐姐,如今連替她完成心願都不能,我這一世算是……”最後輕輕笑了一聲,沒說出後半句。


    她向來是桀驁的,現在卻厭極了自己,如瑾心中百感交集,隻覺命運弄人,人人都似浮浪中顛簸的舟。


    原本是感於那株白荷的遺世悠遠,想來佟秋水這裏尋找自己已經失去的和從未達到過的風度,卻不料白荷也不是昔日的白荷了。


    張家婚事未成,如瑾突然又想起一事,算算時間似乎差不多就在這一兩個月,忍不住試探道:“你母親心情不好,還像以往那樣常去拜佛麽?”


    “去。姐姐走了,她越發信佛,如今不隻初一十五去,而是隔三差五就上石佛寺裏拜上一回。”


    如瑾心中一緊,“那……你跟著她去麽?”


    佟秋水道:“去,以前是她逼著我去,現在,是我願意陪她去。我也想問問佛祖,母親常年拜佛,為什麽佛祖還不保佑,為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們家裏。”


    如瑾更是緊張,放鬆了神情,狀似無意道:“別說這些讓人難過的話了,說些高興的好麽?你陪著母親去上香,可遇見什麽特別的事,特別的人?”


    “哪有什麽特別的。”佟秋水神色懨懨,低頭喝了一口茶,繼而似乎想起了什麽,“噢,倒是有一次車輪子陷進泥裏,我們無法隻得下車,站在路邊等著車夫將車弄出來,結果因為帶的人少,一時弄不出來,還是一個過路的商人幫忙。”


    就是這件事!如瑾忍住心中波瀾,含了笑問:“那商人什麽樣子,可像戲文上常說的是個俊俏的年輕公子?”


    佟秋水詫異看了如瑾一眼:“你怎地說起這種話……想讓我開心也不必拿村話來逗我。”說罷笑了笑,“可惜不能如你所願了,那人年輕是年輕,也算俊俏,我看卻並不像個好人,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不知是哪家紈絝浪子。”


    如瑾愣住,沒想到她說出這樣的話。曾記前世,她提起那人可不是這樣的說法,態度也大不相同。


    難道……因為此時的佟秋水心情並不像如瑾前世看到的那樣,所以沒有發生一見傾心之事?那麽,她一直所擔心的佟秋水日後的淒涼境況也就不會發生了麽……


    因了佟秋雁的犧牲,佟秋水反而躲過一劫?


    這,因果相連,該喜還是該歎?


    如瑾有些茫然地陪著佟秋水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間飯時,不便留在人家用飯,如瑾帶著複雜的心緒告辭歸家。


    神思不屬的用了飯,沒過一會,如瑾悶悶的就想換衣睡覺,碧桃低聲稟報:“姑娘,日間聽小三子說,外頭關於淩先生的流言又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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