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如瑾睡得不好,從幽玉院回來本就晚,待到收拾妥當躺下已經快過了亥時。在極其困倦的時候不能就寢的話,過了那個困勁,頭腦反而精神了,於是隻得默默對著床帳子發愣。


    白日的畫麵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轉悠,藍如琳,劉姨娘,董姨娘,賀姨娘,還有滿滿一院子的仆婢,以及祖母和父親俱都沉著的臉……自從東府消停了之後,家裏是許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


    這是自己一手極力促成的局麵,最終進展順利,得償所願,可如瑾心裏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靜謐漆黑的夜裏,獨自在帳中默數自己呼吸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她不得不承認,她不喜歡做這樣的事,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前世的時候,她喜歡雪,喜歡梅,喜歡晨霧如煙,喜歡月華似水,喜歡靜靜捧著卷冊細讀,喜歡悠閑對著初綻的芳華品一盞茶……可是這一世,似乎已經沒有這樣的時間與心情而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揣摩人心以及爭鬥設局之上,就算踏月對花,也是白白浪費了風景。


    如瑾無聲歎了一口氣,卻不敢將氣息綿延太長。恐怕歎息一久,自己又要生出前些時候那些無益的多愁善感。在這樣事事未曾妥當的時節裏,任何動搖心誌的情緒都不能任之漫延。


    好了,就這樣吧。她默默對自己說著,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


    兩日之後,安置劉姨娘的屋子被下人們整理布置出來了,是在園子西北角最偏僻的所在,再往北就是院牆,院牆之外則是府外的地界了。


    那裏植了一片鬆林,是早年建府的時候按陰陽先生的吩咐布置的,單純為了府第風水,卻是與整個園子的景致並不相容,平日也就少有人去。劉姨娘將要居住的地方,就是鬆林後頭一個明暗兩間的小房子,是以前堆放園中雜物的所在,近些年不大用了,一直空閑著,此次便收拾了出來。


    藍澤本想要劉姨娘回娘家去,能走多遠是多遠,免得讓他見到心煩,老太太則擔心人出了府也就將汙事帶出了府,以後萬一傳揚開來於侯府臉上無光,是想讓劉姨娘幹脆消失的心思。秦氏兩邊遷就著,最後也隻能將人安置在府裏最不起眼的所在,關她一輩子,以後就當府裏沒這個人罷了。


    然而一切收拾妥當之後,劉姨娘卻死活不肯搬過去,直將屋中收拾行李的一應仆婢全都趕了出去。“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平日我可虧待過你們?如今見我遭了難不說給主子想辦法,反而要幫著別人將我挪出去!實話告訴你們說,我就算死在這裏也不會搬去庫房住!”


    她院中一個婆子低聲嘟囔:“……姨娘您別罵我們了,這都是太太的吩咐,我們當下人的豈敢不聽。再說……再說那邊也不是庫房,我去看過,都已經收拾好了,真是能住人的地方……”


    “滾!”婆子話沒說完,劉姨娘一麵鏡子就砸了過去。近來幾日她屋子裏的東西是遭了秧,藍澤那晚砸了一通之後,這兩天又被她自己發脾氣砸了不少,連素日鍾愛的五鬥妝台上種種精巧擺設都未能幸免。


    “你們這群黑心的東西,跟她們一樣全都黑了肚腸,看著侯爺對我好就想盡辦法害我,我真是命苦……”劉姨娘撲到床上哭了起來。


    消息傳到秦氏那裏,秦氏就要帶了人去看。如瑾正在跟前,便攔住了母親,“什麽樣的人也值得您親自去。”


    孫媽媽道:“還是奴婢去看看,她若不肯,就著人綁了她一路穿園子抬過去。好好的體麵不要,也由不得別人不給她臉了。”


    如瑾想了一想,秀眉輕挑:“媽媽不必如此費勁,她若是不服,就算綁了過去也不會消停,難道還要整日派十個八個的人專門去盯著她不成。”


    “姑娘的意思是?”


    “媽媽替我轉些話給她聽。”


    如瑾低聲囑咐幾句,孫媽媽眼睛一亮,挑起暖玉色的湘竹簾子匆匆帶人走了。如瑾撫著衣襟上煙青絲線結成的雙魚盤扣,喃喃低語:“若不讓她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她永遠會這麽自作聰明的鬧下去。”


    那邊孫媽媽來到劉姨娘院中,香竹和其他三個仆婢正在院子裏紮手站著,臉上都是為難之色。屋裏傳出劉姨娘嚶嚶的哭泣,後門左右有些看熱鬧的婆子在探頭探腦,一見孫媽媽過來,全都縮脖子躲了開去。


    孫媽媽獨自進了房門,立時一個香露瓶子就砸了過來。“你來做什麽,催我快去嗎?我死也不去,我要見侯爺!”劉姨娘哭得眼睛紅腫,嗓子都啞了。


    孫媽媽反手關了房門,撫一撫鬢角,冷笑了一聲:“姨娘想要見侯爺,是要告訴他你和範嬤嬤勾連之事麽?”


    “……”劉姨娘頓時一臉震驚,忘了哭鬧。


    “姨娘既然說是有人陷害你,那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因果報應,天理循環,你陷害汙蔑別人老天爺自然看得見,這次就是你自食惡果了。”


    孫媽媽盯著她:“你認為自己被害得很慘,很委屈?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和範老婆子得逞,姑娘會有多慘,無辜的淩先生又會有多慘?如今不過是罰你在園子裏閉門思過,有吃有喝死不了,你還鬧騰什麽?”


    劉姨娘臉色不斷變幻,震驚,恍然,最後成了怨毒的恨。“原來是你們害我……我做這些,還不是因為你們害五姑娘,還不是你們先挑起的!”


    “五姑娘自己上躥下跳的找事,跟別人何幹?”孫媽媽冷哼,“有其母必有其女,五姑娘年紀小本事不夠,你也隻比她多吃幾年鹹鹽罷了,都是自作聰明的蠢貨。範嬤嬤已經被太太趕出城回老家去了,再也別指望能進侯府,你若再不老實,北角鬆林邊的小屋子也不配住。”


    “你們別得意,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總有人會讓你們……”


    “姨娘是指方婆子?”孫媽媽一句話就將劉姨娘震在當地,“可惜,方婆子已經主動投了太太,若不是她獻上姨娘的攢花點金珠釵一支,成了這次的證物,也許侯爺還會對姨娘心存憐憫……噢,對了,還沒告訴姨娘,正是從範嬤嬤堂弟那裏搜出了姨娘的珠釵,他雖然聞風跑了,但留在家裏的鞋子尺寸可和姨娘床上的一般大小。”


    “你……你……方婆子這個老東西,拿了我那麽多錢……”劉姨娘頓時想起了事發的那一天,就是方婆子來訪,在她屋裏密議了好一會……定是那個時候,定是這老東西趁她不備,將醃臢東西放進了她的床鋪。


    “姨娘,誰心裏沒杆秤?討好你還是討好太太,隻要不是傻子都掂量的出來吧。”


    劉姨娘驚怒攻心,眼睛一翻就要暈過去,孫媽媽道,“侯爺不在跟前,姨娘不用裝暈了,好好的收拾東西搬過去是正經,不然萬一哪天您和範嬤嬤編造流言的事情鬧出來,恐怕任太太再怎麽求情,老太太也不會留下您的命了,還得連累五姑娘。”


    孫媽媽打開房門走出去,打眼看看院中不明緣故的香竹幾人,道:“香竹與姨娘最是貼心,自然要跟去伺候姨娘終生。其他三人若不願去就到管事媽媽那裏掛名,等著分派別的差事。”


    香竹臉色一白,其他三人不禁喜上眉梢,恭恭敬敬朝孫媽媽行了大禮。孫媽媽將帶來的人都留下:“你們幫手給姨娘收拾東西,務必在日頭落山之前搬過去。”


    “是!”眾人齊齊應了。


    屋內,劉姨娘再無半點哭聲,就連眾人進去收拾都沒再阻攔,隻癱在椅上呆呆地坐著,最後任人將她半攙半拽的弄到了鬆林小屋。


    自此,隻有香竹一人與她相伴,屋子十丈之外就有管林子的婆子看守,又添了兩個婆子過去名為伺候實為看管,劉姨娘整日不得走出鬆林半步,一應吃穿用具都由人送過去。香竹的父母也是府裏下人,陸續被打發到莊子上做活去了。


    外麵街頭巷尾的流言,在淩慎之那些市井朋友的幫助下也漸漸壓了下去。那些人中頗有好狠鬥勇之徒,整日在街上閑晃著,聽誰議論淩先生就過去一頓胖揍,嚇住了不少人。隨後關於富家小姐有孕和平民丫頭退親的真相也被有心人揭開,原本就是和淩先生無關的。範嬤嬤聰明地利用確實發生的事添油加醋,雖然比憑空的流言更可信,但若事實一旦揭開,編出來的東西也就站不住腳了。


    藍如琳被藍澤禁足在院中,尋死覓活鬧了幾次,隻換來藍澤更重的責備,連房門都不讓她出了,沒過多久就匆匆給她尋了一門親事,乃是馮主簿家的一個親戚,剛剛點了外省縣令,家中獨子比藍如琳大了四歲,正好議親。


    雖然門第不般配,以藍如琳庶女的身份來說也是太委屈了,且是越過了做姐姐的如瑾和藍如琦先訂親,禮法上也有些說不通,但藍澤對藍如琳實在頭疼,又覺得她的性子嫁給高等門第會惹禍,經人一提便定下了。藍老太太對此沒說什麽,隻說既然妹妹訂了,也著緊給如瑾和藍如琦尋著。


    藍澤當場應了不假,回到房裏,秦氏和他商量的時候,他卻說:“且不忙,等一陣子再說,母親那邊你先敷衍著。”


    “侯爺,瑾兒和琦兒都到了年紀,不好再拖了罷。等一陣子是等多久呢……”


    “不急,最多兩月。”


    藍澤沒頭沒腦的話讓秦氏十分費解,隔日如瑾獨自與她在房中時,就悄悄將此事和如瑾稍微透了一些。如瑾頓時一驚。


    “父親最近出去的次數倒是少了,但我覺得更加不安,劉姨娘出了那樣的事他也隻發了兩次火,過後還是興致很高的樣子,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似的。”如瑾焦躁地將手中茶碗轉得飛快,蹙眉思慮,“他說等兩個月,到底在等什麽……真是,我們在外院的人手太少了,隻憑幾個人能打探的消息有限,父親做了什麽我們完全不能知道。”


    經過了內宅這麽多的事,每次雖然凶險但也安然度過了,可這回……如瑾第一次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她重生之後的時間還是太短了,沒有容她從內宅騰出手布置外宅的工夫。


    父親到底在等什麽,難道他所做的事情還跟自己親事有關麽?如瑾暗暗心驚。


    猶記前世,她名聲雖然被汙,卻也用不著非上京不可,但父親就是一意孤行地送她去選秀,最後才落得那般光景。這一世,父親又在籌謀什麽?


    ……


    似乎這個夏天出奇得熱,剛進七月,大清早也有暑熱漫進屋子來,悶得人再也睡不著。因為擔心著父親,如瑾這些日子一直沒能安睡,常常在半夜被噩夢驚起,然後隻能睜著眼直到天亮。


    這個早晨她難得迷蒙著睡了一會,卻很快就被熱醒。“拿碗蓮子湯來,要冰過的。”她坐起來喚婢女。


    值夜的青蘋已經起了,正在外間收拾,聞聲立刻走了進來,看見如瑾一頭一臉的汗,連忙拿帕子給她擦去。“姑娘,還是別用涼東西了吧,雖然天熱,但您脾胃一向虛弱,奴婢給您拿碗溫的來可好?”


    如瑾隻穿了一件淡月白色薄綢寢衣,雖然極其輕薄,但也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隻覺難受。“打水給我沐浴。”看了看一臉擔憂的青蘋,最後還是聽了她的勸,“溫的就溫的,去拿吧。”


    青蘋笑著去了,幾個近身伺候的丫鬟打了熱水進來,將水兌好,請如瑾到屏風後去沐浴。待到溫熱的香湯浸潤了身子,如瑾這才感覺到舒坦,將頭靠在浴桶邊沿微閉了眼,任由丫鬟替她輕輕擦洗。


    “姑娘,植造房郭婆子一早遣人悄悄來報,說昨日有幾個婆子到錢嬤嬤跟前告狀去了,無意中被她知道消息,趕緊來告訴姑娘。”碧桃進屋遣退了其他丫鬟,貼在如瑾耳邊道。


    如瑾眉頭一皺,剛剛將夜裏噩夢引起的不快平複下去,泡在水中覺得舒適了些,就又有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來打擾。(.好看的小說)“告什麽狀?”語氣中帶了些許不耐煩。


    碧桃拿起澡帕輕輕替如瑾擦洗,一邊小心翼翼說給她聽:“郭婆子隻是聽聞了風聲,但沒打聽出大概,讓您和太太晨起去請安時小心些就是。”


    “有什麽可小心的,不過是些長舌婦罷了,我們行正走直,難道怕她們惡意中傷?”如瑾閉著眼睛靠了一會,水溫有些涼了,索性不再洗,起身穿了衣服,“我倒想知道是什麽人告的什麽狀!”


    梳洗完畢去見秦氏,藍澤在那邊,兩人也是剛起不久。因為劉姨娘之事,藍澤和秦氏之間略有冷淡的關係也就重新恢複他剛回府的狀態,有一半日子都歇在幽玉院正房。給父母請了安之後,如瑾略略思忖,便狀似無意朝秦氏道:“怎麽今日看母親似乎瘦了呢?想是最近管家勞累?”


    藍澤便也端詳了一下秦氏,之後道:“似乎是瘦了些。”


    如瑾笑言:“父親不知道,母親管家以來夙興夜寐,隻為府裏一應事情操心,既要緊趕著熟悉府裏各項事務,又要查補以前因嬸娘事忙而造成的疏忽,這些日子極其辛苦。您也知道,嬸娘以前管著兩個府的事情,難免有精神不濟的時候,底下人就散漫了一些,現如今母親都要一樣一樣管起來。說起來,也難免得罪人。”


    藍澤正用晨起的點心,聞言隨口朝秦氏道:“你注意著身體,有什麽事讓底下人去做。”


    秦氏執起竹林晚照方口壺給他添了茶,謝過他的關心,然後說,“侯爺不知道這些人,似乎偷奸耍滑慣了的,隻要主子不留神就要做些不妥當的事情,妾身怎能事事都交給她們。”


    本是隨口一說,如瑾聽了卻暗道,正合了今日之事了,有了這句話在前,若是父親在聽到什麽不好的言語恐怕就會掂量掂量。


    一時兩人用完點心,董、賀兩位和藍如琦又來請了安,藍澤便帶著妻女朝南山居去。陪著老太太說了一會子閑話,藍老太太便突然提起了話題,朝秦氏看了一眼。


    “這幾日恍惚聽著誰抱怨來著,說是給底下人的吃穿用物都不齊全,且比以往次了一等,你留心著些,若是真有其事,一定要補上。咱們侯府堂堂的名聲在外,若是讓人知道對底下人嚴苛,未免讓人議論,傷了幾代人的體麵。”


    這是很重的話了。


    自從秦氏管家以來,因為錢嬤嬤婆媳幫襯著,也就等於老太太間接掌控侯府,有什麽事秦氏和錢嬤嬤達成一致就等於順了婆婆的意,因此許多天過去了,老太太從沒在家事上親口說過什麽。


    這次當著藍澤的麵提起來,又言及侯府體麵,不得不讓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氏連忙站了起來,行禮告罪:“讓婆婆操心是媳婦辦事不力了,媳婦這就去查問是哪裏短了東西,若是有人故意克扣一定要她們給個交待。”


    藍老太太點了點頭,語重心長:“你前些日子查辦各處采買的商戶,做得很妥當,這次也要好好用心,誰敢中飽私囊或者弄權苛待底下人,我都不能容她。”


    “是。”


    如瑾眉頭一動,這是祖母借著奴才說母親呢。也不知昨日那些告狀的人說了什麽,竟讓祖母疑心是母親在弄權公報私仇。和婉一笑,如瑾朝藍老太太道:“祖母所言極是,您就是不說,母親近日也念叨著要查辦一下這事呢,隻是還沒抽出精神來,所以還沒跟您說起。”


    秦氏看看女兒,雖然不明白如瑾為何這樣說,但知道她所慮必是不錯的,便也跟著點頭:“正是,如今得了婆婆吩咐,媳婦更要用心盡力了。您放心,一定不讓底下人再有怨言的。”


    藍老太太頷首,又閑聊一會別的,遣眾人散去了。


    回去的路上,藍澤走在前頭,如瑾在後麵扶著秦氏閑話:“母親不知道,昨日是有人跟祖母訴苦了去,所以才有了今晨這番話,我也是無意中知道此事,否則還要納悶祖母怎麽突然說起這事來。”


    秦氏愕然:“原來是這樣,怪道你祖母如此言語。隻是日常底下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錢媽媽主管,想必是她事忙忽略了什麽,我去問問便是。”


    如瑾說話未曾刻意壓低聲音,前頭藍澤也聽到了,此時就回頭皺了皺眉:“這些奴才越發不像話,什麽事都去煩擾老太太,難道當你和大管事們都是擺設不成。依我看恐怕訴苦是假,告狀是真。這府裏也真該管管了!”


    如瑾暗自一笑。果然晨起那番話沒有白說,父親向來以洞察世事自詡,此時已經想當然的以為是奴才因不能偷奸耍滑而心生怨憤了。


    輕輕拽了拽母親衣袖,秦氏會意,朝藍澤道:“都是妾身前些年身子弱不能管家的緣故,讓底下奴才們不成體統了,如今侯爺隻管放心,妾身自當盡力。”


    藍澤在幽玉院用了早飯就朝外院去了,今日不用上學,如瑾留在母親房裏。說起晨起之事,如瑾道:“幸是上次賞春廳走水後咱們勸祖母留下了郭婆子,她念著咱們的恩,心就向著咱們,知道通風報信。”


    秦氏歎道:“雖然通了氣給我們,但終究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麽話,我們要應對也有些困難。”


    如瑾將垂落的發絲撫到而後,笑道:“郭婆子既然能來通風報信,定是得了確切消息的,否則不敢亂傳話。依我看,她想必知道告狀的人都是誰,之前沒說大概是不想多惹是非。母親若是盯著她問,她大約就不會隱瞞了。”


    想了一想,又道,“而且能在祖母跟前說上話的,肯定不是底下普通的仆婢,都得有些身份臉麵,查起來亦不難。”


    秦氏醒過神來:“對,香綺你這就去問去查。”


    孫媽媽應聲而去,如瑾收了笑,緩緩道:“母親這次一定要拿人立個威,不然以後這種事會沒完沒了。殺一儆百,僭越告狀的風氣絕對不能起來。”


    暑熱難消,未到晌午屋子裏就放了冰。因為秦氏體弱不敢多用,隻在角落置了一塊。如瑾陪著母親做針線閑話家常,實在熱了,就去屋角那裏過過冰氣,然後再回來坐下。這樣幾次之後,孫媽媽去而複返。


    “太太,姑娘,郭婆子果然悄悄說了,是園子裏幾個管事去告的狀,當時要拉她一起,她推說突然中暑回家養病去了,現在還在家裏歇著呢。”


    秦氏問:“園子裏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多,是哪幾個?”


    孫媽媽到門口看了看,見丫鬟們都在外間遠處立著,這才繼續說:“一共五個,其他幾人也就罷了,一個是針線房曹管事,這是多次明著跟咱們作對的,不用想也少不了她。還有三個原是上次查商戶的時候查出她們勾結虧空的事情,想必私下有怨言。但有一個卻奇怪,不是別人,正是庫房裏剛提上來不久的副管事褚婆子。”


    秦氏疑惑:“她?她平日好好的,做事勤謹人又安分,怎會摻和這事。”


    “是呢,奴婢也想著她平日安分守己的,這次為何突然冒出來,特意去查了查,也沒查出什麽不妥來。”


    如瑾撫摸著長榻上櫻桃木矮桌精致的花紋,沉聲道:“連這種暗棋都啟用了,可見東邊又要蠢蠢欲動。平靜了這麽些日子,算一算,也到了她們耐不住的時候。”


    “瑾兒,這褚婆子是怎麽回事?”


    “母親不用管了,此事我來處理。”


    如瑾下地穿了淡青底初蕊玉蘭繡鞋,向秦氏福身告辭就回了梨雪居,叫來寒芳。“抱著你的牛角梳匣子,帶上一罐梳頭水,隨我去東府。”


    碧桃驚訝:“姑娘,這是要去……不是說要留著梳子和梳頭水麽,以防她們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不耐煩與她們周旋了。一次接一次的實在煩人,索性跟她說個明白,真刀真槍對起來,她又能耐我何。以前算計不了我,難道如今失了勢就能長本事?”如瑾一揮袖子抬腳便走,卻沒有直接去東府,而是到庫房叫了褚婆子一起。


    “三姑娘叫奴婢有何事?”褚婆子滿臉堆笑。


    如瑾叫了內院行走的小車過來,登車坐穩,隻叫褚婆子跟隨。沿著園子邊緣寬闊的車道行不多時,就來到了東西兩府連通的小偏門,再往前不遠就是張氏的院子。


    褚婆子這一路上臉色很是忐忑,討好了幾句未得回應,中間想裝鬧肚子溜走,如瑾直接讓人將她拎了回來。“鬧肚子也得給我忍著,日後有的是時候讓你養病。”


    如瑾臉色清寒,褚婆子不敢再耍花樣,隻得一路跟進了東府。臨到張氏院門口,如瑾下了車回頭瞅她一眼:“你如此提心吊膽,是為昨日的事擔心呢,還是為梳子的事?”


    褚婆子臉色大變,尤其聽見梳子二字之後,上下嘴唇磕碰得直哆嗦,一聲不敢言語。“看來你是知道的。”如瑾麵色更寒。


    張氏已經迎了出來,雖是在家養病,一身衣衫卻都鮮亮,發髻也光滑齊整,不知是整日如此還是聽了她來特意整飾。“三丫頭怎麽突然過來,也不派人說一聲,嬸娘好給你準備點心茶水。”


    如瑾見她又恢複了往日溫和慈祥的模樣,就知她已經轉過了心思,準備東山再起了。隻是,她不想給她機會。目光在周圍丫鬟婆子身上一掃,如瑾掛了淡淡的笑:“嬸娘借一步說話。”


    之後也不等張氏相讓,自己走進了院子,徑直進了正房堂中。寒芳拉著褚婆子跟在如瑾身後,張氏一見之下臉色陡變,仔細盯了如瑾兩眼,走進屋後立即遣退了所有丫鬟,隻留了林媽媽。


    如瑾一揚臉,寒芳將懷中梳匣放到了桌上,又將淨瓷小罐的蓋子打開,露出裏頭清澈澄透的梳頭水。


    如瑾不待相請就坐在了正中錦椅上,反將張氏晾在屋子當中像個客人似的站著。曲水月圓雙股釵垂下細細銀色流蘇,冰魄雪光,映照她麵色清寒。


    張氏張口欲言,如瑾抬手止住了她:“嬸娘不必自辯,你若說不認識這兩件東西,不認識這兩個奴才,我也不勉強你認。隻是跟嬸娘通個氣,此事已經由祖母知道,隻是錢嬤嬤顧慮她老人家身體,未曾盡數稟報罷了。”


    張氏眉毛高高飛起,目光閃爍。如瑾不等她接話又繼續道,“昨日管事們所行之事還請嬸娘親自擺平,並且記住以後安分守己不要妄動手腳,否則——”


    如瑾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字說給她聽清,“否則祖母所知道的,就不再隻是白礬傷我身體,而是白礬加朱砂的陰毒之事了。”


    張氏張大了嘴,臉色瞬間青白,直直等著如瑾,似是見了鬼。


    如瑾唇角彎成弦月弧度:“朱砂彩梳,白礬浸水,日日混合深入肌理,日後我就是個廢人!嬸娘心思之精細真讓人難忘項背。”


    眼見張氏冷汗顆顆滴落,如瑾微微前傾身子,又細細補了一句,“隻是不知嬸娘這番心思,是否能幫助大姐姐得選宮嬪,耀你門楣。”


    噗通!張氏腿一軟,重重跌坐在地上,鬢發之上金釵滑落,精心梳理的圓月髻就鬆了半邊下來,另一邊卻被刨花水黏在一起,仿佛月亮被天狗啃了一半。林媽媽趕緊上去攙扶,但拽了幾把都沒能將主子拽起,原是張氏已經完全脫了力。


    如瑾冷笑一聲,轉向早在一邊瑟瑟發抖跪倒的褚婆子。“你以為我不認識你麽?紅橘原是你相中的兒媳婦,你跟她家已經議了親,隻等年歲一滿放出來就叫你一聲婆婆。”


    “你、你你你滿口胡言說些什麽……還不快住嘴,我叫人將你打出去!”張氏癱坐在地上,手指哆嗦指著如瑾。


    “好,嬸娘若想讓更多人聽見,不妨多叫幾個人進來,侄女一定如您所願。”


    如瑾盈盈起身,款步走到張氏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發髻散亂的狼狽模樣。“我已經說了,這些事,我不逼著嬸娘認,隻要您心中有數就行了。日後您若能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些上不的台麵的事情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明白侄女的意思麽?”


    說著又看了看林媽媽:“還要感謝媽媽,若不是您,我還不知道劉姨娘是被嬸娘指使。”


    “你胡說!”林媽媽臉色大變,立刻跪在了張氏跟前,“太太別聽她瞎說,我絕對忠心耿耿!”


    如瑾淡淡看了她們一眼,揚臉走出了房門。“嬸娘不必相送,侄女改日再來請安。別忘了,昨日的事情您要盡快出手,我替母親先謝過了。”


    寒芳跟在後頭快步走出,隻剩了張氏、林媽媽、褚婆子三人或坐或跪的愣在地上,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與慘白相交,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張氏眼皮一翻,重重倒在了林媽媽懷中。


    “太太!太太您怎麽了!您醒醒啊……”


    如瑾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屋中林媽媽聲嘶力竭的呼喊,滿院子丫鬟婆子都匆匆聚到了堂屋門前。“太太暈過去了,快去請大夫,快過去——”


    等你醒了,還有一份大禮等著呢,叔父大人就要回來了。如瑾提裙登車,徑自回府。


    ……


    “姑娘今天真是痛快!”一進梨雪居內室,碧桃臉上的喜色就再也不必掩飾,拍著巴掌隻在那裏笑,都顧不得給如瑾更衣倒茶。還是青蘋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扶著如瑾坐在榻上歇了。


    碧桃側身坐到腳踏上,喜色難禁。“要是能親眼看見二太太的樣子就好了,可惜我隻在廊下候著沒進屋……不過也痛快極了,聽著姑娘在屋裏說的那些話,要不是顧著院中人多,奴婢當時就要跳起來。”


    青蘋將如瑾換下的衣服塞到她懷裏:“快去打發小丫頭洗衣服吧,隻知道說嘴,誰都知道你痛快高興,都寫在臉上呢。”


    “你不高興麽?”碧桃抱了衣服也不出去,繼續坐著說,“尤其是說林媽媽那句,真是絕了,不是姑娘誰也想不出來這種話來離間她們,依著二太太的性子,想必以後林媽媽有的難受了……”說著又拍了一次巴掌,“要說起來呀,咱們還得感謝範嬤嬤那個堂弟,為了銀錢什麽都敢往出捅,自家姐姐也不顧了,隻一個勁兒的幫襯咱們,連劉姨娘私下跟範嬤嬤說的話都被他偷聽告訴進來。”


    她在這裏說得高興,青蘋卻注意到如瑾臉上並無喜色,反而微微蹙著眉頭,隻盯著紗窗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她連忙拽了拽碧桃衣袖,朝如瑾努嘴,碧桃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掩口。


    “奴婢去交待小丫頭幹活。”碧桃抱了衣服低頭出去了。


    青蘋將熱茶遞到如瑾手上,拿了素紗團扇在如瑾身邊輕輕扇風,一下一下的,輕柔而和緩。如瑾沉默著坐了許久,偏頭看看她,淡淡笑道:“你也下去休息罷,我一個人靜靜。”


    青蘋柔順起身,將團扇擺在如瑾手邊的矮桌上,“姑娘若是有事隻管吩咐,奴婢在外間候著。”說罷福身退了下去。


    如瑾看著她掀開簾子出去,拿起團扇,輕聲歎了口氣,靠在身後柔軟的迎枕上,闔了眼睛。


    日光透過輕軟的天青色紗窗照進來,在長榻上留了虛虛淡淡的光暈。沒有紗窗的地方,陽光透不進來,就將窗欞的影子打在矮桌上,像是不懂繪畫的小孩子胡亂劃下的橫豎線條似的。如瑾嗅到角落博山爐裏散發出的寒梅淡香,這香氣進了口鼻胸腹,卻並沒有將原本的苦澀衝淡,反而越發襯了先前的苦。


    為什麽不能如碧桃一樣歡喜高興呢?為什麽將一切抖落開來,看到張氏麵如死灰的樣子,自己心中反而升不起一絲報複的快感呢?


    如瑾隻是感覺到無盡的疲憊,像是被很重很重的大石頭壓了一整夜似的,渾身筋骨都是酸痛的,一直酸到心裏和頭腦裏。


    她此刻,隻想好好睡一覺。


    ……


    三日之後,秦氏在藍老太太跟前交付了中規中矩的查問結果——底下人吃食用度減少確有其事,原是底下一個管事故意克扣,然後又惡人告狀的來抹黑秦氏。


    這結果由不得老太太不信,因為另外幾個告狀的管事也先後用各種方法跟南山居透了消息,說是受了小人蒙蔽,對不起大太太雲雲,其中一個管事還就此辭了差事,自願在底下做一個小小的雜役婆子,此人便是褚婆子。


    孫媽媽打發丫鬟過去東府給張氏送東西,順便帶了一句話:“感謝二太太為我家太太的分內事如此盡心盡力,雖然交卸了管家權還是這樣兢兢業業,實在讓奴婢佩服。”


    聽聞張氏當晚就又暈了一回,自此真的生了病,東府裏日日都有大夫來來回回的行走著。


    如瑾聽到了消息,心中依然沒有什麽快感。肩上的負擔似乎是輕了些,可是心裏的沉重反而增加了似的……隻因為,藍澤最近興致又高了不少,聽品霞表哥興旺打探回來的消息,說是經常在外院書房裏捧著書卷意氣風發的長吟。


    興旺略微認些字,如瑾讓他留意了書卷的名字,都是一些史書。


    這不禁讓如瑾更加擔憂,父親如此留意權謀之事,難道真的要參與其中?以他的手段又怎麽能夠讓人放心……隻可惜興旺不過是個小雜役,打聽來這些已經是很吃力了,還略微引起了外院管事的猜疑,要再想讓他做什麽基本是徒勞無功。


    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如瑾的情緒也越發不能穩定。她覺得,這段日子似乎是重生以來最累的一段時光,就連當日和張氏母女對壘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心力交瘁。


    而偏偏,導致她這樣的人,還是她的親生父親……


    著人去問了一次佟秋水,也是沒有什麽眉目,佟太守這種事也不會跟女兒說起。礙於佟太守的暗中盤算,如瑾也不好再去佟府打探,隻能日日在自家心焦。


    這樣一直到了六月中旬的時候,藍泯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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