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時光能夠倒流


    我情願


    臨江客棧那夜


    你我從未相遇


    天空依然陰霾,灰色的雲層層疊疊,沉重地壓在人的心頭。一連下了幾日的暴雨,瀾滄江水暴漲,幾乎沒過江岸。渾黃的江水奔湧咆哮,滾滾東逝,似要吞噬世間一切,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翻湧的江麵上,忽然冒出一個人來,深紅色的喜服,更襯得俊美臉龐蒼白如紙,形容憔悴,似已疲累至極。他急促地喘息,焦急的目光緊緊盯著廣闊的江麵,心底湧上無盡的惶然。


    縱然緊跟其後跳入江中,亦抓不住她的身影,從她跳江之處,到江水下遊的盡頭約莫有二十多裏,整整七個日夜,三千府兵相互接替,不敢懈怠地潛入江中,沿途幾近地毯式的搜尋,卻沒有發現任何生命的蹤跡。


    即便深諳水性的他,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存活七天,也是一項極大的挑戰,更何況是懼水的她?


    渺茫的希望,幾乎逼近絕望。


    浸濕的衣衫緊緊纏在身上,彷如千斤重擔,稍不留神便會將他拖入萬丈深淵,他從未覺得如此無力,下意識的伸手探向腰間,錦囊內的瓷瓶裏空無一物,方才想起最後一粒清心丹,昨晚也已服下了。


    東方澤咬緊了牙,深深吸一口氣,正欲再次潛入水底,一個洶湧的浪頭打來,翻騰的浪花重重拍在他身上,巨大的推力立即將男人衝了開去,險些沒入江底。


    “殿下!”恰好浮出水麵換氣的盛秦,一把將他扶住,急聲勸道:“您快上岸去歇息吧!這兒有屬下盯著呢。”


    她生死未卜,他如何能歇?


    東方澤喘了口氣,沉聲道:“盛簫那邊可有消息?”


    盛秦遲疑一下,仍是低聲回道:“暫時還沒有。”


    東方澤不禁微微閉了眼。蘇蘇,你到底在哪兒?!


    盛秦掩飾不住內心的擔憂,三月初春的天氣,冷風吹過仿佛刀割一般,瀾滄江水更是冷如寒冰,他下水不到片刻身子已經麻木僵硬,若不是仗著武功底子深厚,早就承受不住。可殿下七天來根本沒有上過岸,不眠不休,日夜不停地潛水尋人。縱然他武功絕世,內力也有耗盡的時候,他畢竟是人不是神啊!


    跟在東方澤身邊這麽多年,從未見他如此瘋狂,似乎全然失了理智,郡主……還真是狠心,別說是殿下,就連他目睹她跳江那一刹那,也是震驚無比,肝膽欲裂。


    明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為何會走到如斯境地?


    恢複了一點力氣,東方澤堅定推開了盛秦的手,準備入水,卻聽到遠處有個聲音遙遙傳來:“找到了,找到了!”


    盛秦立即叫道:“殿下,是盛金!”


    東方澤心頭一震,旋即用盡全身力氣朝岸邊飛快遊去。


    不過幾步之遙,卻走得異常艱難。


    江岸邊,靜靜躺著一具女屍,裹在白衣裏的身子浮腫不堪,早已麵目全非,五官難以辨清。但左側臉頰上隱約的紅痕,還有衣飾裝扮,與當日的蘇漓一模一樣。


    答案,似乎已經不言而喻。


    東方澤死死瞪著那具屍體,就連呼吸也已停滯,許久吐不出一個字。不!這不是她!他的蘇蘇,絕不會這樣輕易的放棄自己!服飾與胎記相似是巧合,這五官,也辨認不清!根本不能證明是她!不過是碰巧,一定是……他不停的尋找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內心深處卻不禁生出深深的懼意,忍不住退後一步,又退了一步,臉色看上去比那屍體竟是更白上幾分。


    那般清麗脫俗的女子,如今卻變成了這副摸樣,盡管心裏早有了準備,盛秦仍是不由自主轉開了頭,不忍再看。


    盛金內心不忍,上前低聲勸道:“人死不能複生,殿下節哀。”


    話音未落,隻聽“啪”地一聲,東方澤反手一巴掌重重揮在他臉上,盛金嘴角立刻流下鮮血。


    “你再敢說一個死字,就以死謝罪!”


    “殿下息怒!”眾人悲呼,紛紛下跪勸慰,“還請殿下節哀!”


    東方澤胸膛起伏,氣的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話,唯有他沉重壓抑的喘息聲,回響在眾人耳邊,片刻,隻聽他怒聲又道:“盛秦,即刻再去調一千人來!繼續找!”


    盛秦動了動唇,抬眼看著他想說什麽,卻終是難過的低下頭去。


    “殿下。您看這個!”盛金突然想起什麽,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到東方澤跟前,“是從這具屍體上找到的。”


    東方澤心頭一震,立時呆住,隻見一巴掌大的黑檀木小人偶立在盛金掌心,精致完美,五官鮮活靈動,唇角邊隱約掛著一絲淡淡笑意,彷如黑玉般的眼仁凝望著他,一如昔日,她無數次麵對他最常見的笑靨。


    是他送給她的人形木偶!為何會在這裏?!


    他劈手便將人偶奪了過來,看了又看,覺得眼前漸漸變得模糊,他下意識地晃了晃頭,試圖再看清楚一些,卻是徒勞。


    黑色的人偶,白衣的屍體,冰冷而鮮明的對比,交織成他此刻眼中全部的色彩。


    東方澤雙膝一軟,跌坐在地,顫抖的手指慢慢地去握住那蒼白僵硬的手,竟是一樣的冷。他心頭一顫,記憶裏似乎有什麽被觸動,他飛快地將她身體扶正,雙掌緊緊抵住背心,丹田溫熱的內息立時源源不斷地向早已氣絕的女子體內湧去。


    時間轉瞬流逝,掌下女子的身體仍是冰冷,本就所剩無幾的內息彷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而他的臉越發地蒼白,幾近透明,卻抵死不肯放棄。


    盛秦與盛簫眼眶一熱,再也看不下去,悲聲勸道:“殿下保重!郡主若在天有靈,也不想見您如此。”


    他置若罔聞,心裏隻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她不能死!有他在,她不會死!這世間,沒有他東方澤做不到的事!


    腦海中,她與他曾經一起曆經的往昔,一幕一幕如潮水一般瘋狂湧上來。她的溫柔嫵媚,她的冷漠倔強,她的嬌羞無措,她的恨怒決絕……每一個表情,都是如此深刻清晰的映在記憶裏!所有的一切一切,無聲地緩緩滑過,畫麵最終凝定在七日前的決絕的一刻,她對他說:“三杯酒盡,你我已經恩斷情絕。但願此生,永不再見!”


    這世間,還有什麽懲罰,比愛人陰陽兩隔來得更加殘酷?


    她竟然如此狠心?


    她怎能如此狠心!


    恩斷情絕,但願此生,永、不、再、見!


    她斬釘截鐵的訣別在他腦中轟然作響,那聲音越來越大,仿佛一柄利刃,將七天來,他僅憑一股毅力堅持的信念,無情斬斷!


    最後一點內息用盡,他再無力支撐,雙臂一鬆,女子的身體立時靠著他胸膛向後倒去。他慢慢將她擁進懷中,絕望深入骨髓,隻是在她耳邊反複低喃一句:“蘇蘇,你答應過此生與我不離不棄……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的……”


    無人回應,初春寒風乍起,洶湧江水拍岸,彷如心碎欲絕的嗚咽。


    全身的感覺已然麻木,可心裏的痛,卻是那樣清晰,胸腔內尖銳的痛楚四處衝著,撞著,叫囂著幾乎要將他的身體撕扯開來!最終,抑壓多時的氣流驟然上湧,穿過喉嚨衝破緊咬的牙關。


    他猛地昂首望向上空,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蘇蘇――!”


    雲層浮遊飄蕩,與陰霾的天空混糾成一塊,漫無邊際的灰色,一如他心底無法言喻的悲慟絕望,天地萬物就此灰飛煙滅,他抱著她,倒了下去。


    黃昏時分,東宮。


    奢華龐大的宮殿於七日前張燈結彩,上下布置一新,以賀太子大婚,如今籠罩在如血的殘陽之中,竟有著那麽幾分說不出的詭異的感覺。


    太子寢殿內室,東方澤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躺在寬大的床榻上仍是昏迷未醒。(.)


    皺著眉頭為他診脈的,並非太醫院裏的任何一個太醫,而是欽天監裏的林天正!極少有人知道,保章正林天大最擅長的,其實並非批命看相。星象研究,不過是他的一個興趣罷了。


    坐在床前,林天正指尖搭在東方澤腕上診脈,越探越是心驚。


    半晌,見林天正凝眉不語,滿臉憂色,盛秦忍不住小聲問道:“林大人,殿下他……”


    林天正小心將他手臂放進錦被中蓋好,深深歎息一聲。


    盛秦心急如焚,“殿下身體究竟如何?!”


    林天正麵色凝重道:“這樣冷的天氣,泡在寒江裏七天七夜,根本就是不要命了!如今寒毒已侵入五髒六腑,即便撿回了一條性命,也要落下病根。”


    “那怎麽辦?”盛秦焦急問道。


    林天正搖頭歎氣,“認識他這麽多年,從沒想過,他會為了一個女子做到如此地步!”而多年以後,林天正再回想起自己說過的這句話,卻覺得這些對他而言,不算什麽了。


    盛秦歎道:“殿下對郡主是動了真情的。郡主投江,殿下沒能抓住她,當即就發了狂,跟著跳了下去,我們衝過去也沒能攔住。七天七夜,他沒有休息片刻,任誰勸也不聽。要不是盛金找到了……”盛秦微微哽了一下,想起殿下當時悲痛欲絕的神色,那“屍體”二字,竟是說不出來,他歎息又道:“……隻怕殿下怎麽都不會上岸。唉,殿下他,是個癡情人……”


    “他這哪裏是什麽癡情人,根本就是不要命的瘋子!”林天正看著床榻上昏睡的男子,很是無奈地搖頭:“這七天,他仗著內功深厚,又有我調配的清心丹護體,才能堅持。但,清心丹雖有解百毒補充內息之靈效,可畢竟是藥,隻是以備不時之需,吃多了對身體沒好處。他明知如此,卻還是將隨身攜帶的全都吃了!”


    盛秦聽了,滿麵懊悔,若知如此,就算是死也要攔住他才是!可就算死,真的能攔住他麽?


    林天正見他一臉愧疚,略一沉吟,又勸慰道:“你也不必太過自責,殿下的脾性,你我都很了解,他想要做的事,世上沒人能攔得住!我這就開個方子,先壓製住他體內寒毒,再慢慢調養。切記在恢複元氣之前,勿讓他沾染冷水,更不得再受半點風寒,否則寒毒發作,必傷及肺腑!”


    盛秦忙點頭應了,送林天正出了房門。


    殿門小心翼翼關上。一時之間,房內沒有半點聲響,安靜得仿佛沒有生命存在。


    床榻上的男子,緩緩睜開了眼,那雙亮如星子的眼睛,似已失去昔日全部的光彩,血色全失的唇微微一動,卻沒發出聲音來。


    苦澀的自嘲漫上心間,這世上,他想做的事,當真無人能夠阻攔?


    可為什麽,他拚盡全力,卻連自己摯愛之人的生命也挽留不住?


    意識剛剛清醒那一刻,他多麽希望這隻是一場夢,盛秦與林天正的話,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他心底最後一分希冀。


    今生今世,永無再見。


    蘇蘇,這真是你想要的結果?


    心頭驀地一陣抽痛,氣血翻湧,鐵鏽的味道湧入口腔,他死死咬緊了牙,半晌方才把那口血氣咽了回去。身上依舊很冷,徹骨的寒意,仿佛已融進血脈,凍結了所有的知覺,唯有心口一點緩緩跳動的餘溫,提醒自己身在何處。


    眼光無意識地微微轉動,江岸邊令他痛不欲生的一幕,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蘇蘇!東方澤猛地翻身坐起,急聲喚道:“來人!”


    盛簫連忙應聲而入,驚喜道:“殿下您醒了。”


    “她在哪兒?”


    盛簫一怔,隨即醒悟,“殿下放心,林大人已將郡主安置妥當。”


    安置妥當這四個字讓他心頭又是一痛,不說話了。心底無處宣泄的痛楚與絕望,如潰堤的瀾滄江水,不斷衝擊著他的大腦,他忽然想要做些什麽,轉移自己的思緒。


    盛簫沉聲稟報:“殿下,昭華公主現在飛鳳殿,還有汴國使節一百餘人都在禁衛軍掌控之中,該如何處置?”


    他眼光一凜,對,還有事情沒處理完,陽璿在此……


    “戰無極呢?”


    “有人看到他自盡墜樓,但屍身一直沒有找到。”


    東方澤眼底寒意頓生,沒找到屍體……就意味著仍有生機!這一對男女裏應外合,意圖借這場婚禮顛覆朝堂,謀奪大晟江山,事敗之後,一個下落不明,另個隱忍不發,以為這樣就能瞞天過海?


    他騰地站起了起來,恨意在心底燃燒,戲演了這麽久,也是時候收場了!


    東宮,飛鳳殿。


    陽璿坐在桌旁,望著精致的菜肴,卻沒有半點食欲,她此刻心煩意亂,搬進飛鳳宮已經足足七天,外間事態發展到何種地步一概不知。


    回想起前兩天那一幕,她剛走出飛鳳殿,就被院門外把守的侍衛攔阻,“眼下非常時期,沒有太子殿下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開。”


    “放肆!本宮身為這東宮的女主,去給陛下請安,這也要經太子殿下允許?”


    “小人也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保護公主安危,請公主不要為難小人。”


    “太子現在何處?本宮去見他!”


    “太子不在宮中,還請公主回房歇息。”侍衛目不斜視,不卑不亢且沒有半分商榷餘地。


    她恨恨咬牙,隻得回了房,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消息,可七天來東方澤連個人影也見不到,看那侍衛神情也不似說謊,極有可能還沒回宮,那是不是預示,他仍有一線生機?


    如果他真的……,她又該怎麽辦?不,他一定不會有事,她不斷安慰自己,卻越想越是心亂,陽璿煩躁地擲了筷子,指揮貼身侍女青鸞道:“撤了吧。”


    青鸞應了,快步走上前來小心將碗碟收拾好,剛到門口,那門,忽地吱呀一聲,開了。


    隨著大門緩開,炫目的橙紅光暈登時投映進來,陽璿微微眯起眼,一時看不清來人,門前矗立的高大身影,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青鸞立即拜道:“參見太子殿下。”


    東方澤!


    他慢慢走進房來,冷冷掃了一眼青鸞手上那分毫未動的膳食,譏誚道:“心裏有事吃不下飯。是因為他?還是在擔心你自己?”


    陽璿心頭猛地一跳,眼見東方澤臉色陰沉,卻比平日蒼白許多,雙眼冷冷地正盯著她瞧,她飛快穩了心神,狀似不解笑道:“太子殿下這話是什麽意思?昭華不明白。”


    “陽璿,”他俊臉沒有表情,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戰無極人在哪裏?你最好從實招來,或許本太子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


    他在問她戰無極的下落?那天重重包圍,他竟然真的逃掉了?!緊繃多日的心立時一鬆,心底卻又滋味百生,說不清是驚喜還是酸楚,她藏在袖中捏緊的掌心,已然沁出冷汗,卻仍是慢條斯理反問道:“太子殿下這話問得太奇怪了,人是殿下去追捕的,昭華在飛鳳殿七日從未出宮,又如何知道他的下落?”


    “夠膽做沒膽認?”東方澤冷冷譏嘲,“婚禮上的‘似水無痕’不正是你做的好事!”


    陽璿立刻變了臉色,噌地站起身來發作道:“東方澤!如何證明那毒一定是我放的?我知道,你恨我當眾揭發蘇漓私藏了漫天花雨的設計圖,被陛下褫奪郡主身份,可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你別忘了,即便婚禮沒有舉行完畢,昭華也是晟皇昭告天下欽定的太子正妃!”


    “你以為我真會娶你?東方澤的太子妃從來就隻有一人,那就是蘇漓!”東方澤臉色陰沉無比,緩步上前,高大的身影漸漸籠罩住她,“至於你,不過是這場戲裏一件必用的道具。”


    她在他眼裏,清清楚楚看到了濃烈的殺意,從來沒有害怕過的陽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飛快地向後退去,指著他大聲叫道:“東方澤,你到底想幹什麽?我肚子裏還懷著你的骨肉!”


    “哼,就憑你,也配?”他輕蔑地冷哼,滿是嫌惡,“你肚子裏的孽種,根本就是戰無極的!”


    陽璿心頭一震,極力維持鎮定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慌亂。他怎麽會知道?那晚明明……


    高大的身影緩緩逼近,死神般的氣息將她全然籠罩,寒意猶如一條滑膩的蛇,爬進了她心底,轉瞬蔓延全身,陽璿止不住身子輕輕發顫。


    “怎麽?說中你的心事了?”隻聽那冰冷的聲線繼續又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何我會知道那一晚,我和你根本什麽都沒發生。”


    陽璿神色微變。


    “不知道你是天真還是傻,以為一塊石頭,一點迷藥,就能迷惑住我東方澤的心誌,探出我心底的秘密?陽璿,你真是太高估自己的伎倆!”


    陽璿瞪大一雙美眸,簡直不敢相信所聽到的!


    那豈是一塊石頭,一點迷藥這樣簡單?!石頭名為忘憂石,碧綠通透,乃是汴國皇室之寶,專以迷亂人心智之用。那被他稱作迷藥的惑香,是她親手調配,亦是可以牽動人心神之物,隻需一點便可輕易令對方卸下心防,借此窺探出人心底藏匿最深的秘密。來晟國之前,她已做過無數次試驗,從未有過失敗!


    這兩者隨意其中一種均可達到目的,可在與東方澤接觸的日子裏,她深深明白,這是一個極為可怕的對手,擁有超乎常人的冷靜堅毅,萬萬不能掉以輕心,所以才會在那晚單獨相處之時,同時使出這兩種殺手鐧。


    隻是那一晚,他明明已被成功迷惑,神思迷離中有問必答,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有表現出分毫異樣,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似乎看出她心底疑問,他繼續冷冷道:“那晚你設局故意掉下懸崖,還扭傷了腳,借此與我親近表露出愛慕之情。”


    陽璿俏臉忽然有了一絲不自在,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不得不承認,你戲演得確是很好,換做別人,一定會真的被你迷惑住。隻可惜……你的表現,太過完美,反而令我起疑。”


    她眼光微微一動。


    “你極力表現出很喜歡我的樣子,可你看我的眼神,卻沒有半分真情。”


    陽璿不禁呆住,是這樣嗎?


    女人在麵對心愛的男人時,真心而流露的光彩,最是微妙,當他發覺到陽璿含情脈脈注視著他時,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蘇漓澄澈真摯的眸子,正是這細微之極的差別令他立即心生警戒。


    再高明的偽裝,也掩飾不住內心最真實的渴盼。


    這世間,虛假萬千,唯有真心,始終無法欺騙。


    東方澤的心,忽然無法遏製的一陣絞痛,他平靜了一瞬,又道:“接著你用藥和石頭迷惑我,以為我已神誌不清,問了許多問題,想知道我的弱點在哪裏。”


    陽璿心愈發沉了,當晚她的確從他口中問了不少事情,還以為就此摸清了他的底細,現在想來全是假的!難怪再回到王府,他與自己親近,同蘇漓漸漸疏遠,完全不避諱流言蜚語,原來是在製造一種假象,吸引住她的視線,讓她誤以為他對蘇漓的感情,隻是建立在功利之上!而冊封大典上,他看似無情地將蘇漓關入東宮禁苑,命盛秦嚴防看管,也是怕大婚當日局勢一旦失控傷害到她!


    “直到第二天一早,戰無極領人尋來,我已能斷定你與他一定脫不掉關係。你來晟國,表麵看似是為聯姻而來,實則另有居心!隻是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下手,剛好你遇到戰無極,與他一拍即合,設下連環計。那一夜就是這連環計的一個開始,府中散播流言蜚語動搖我與蘇蘇的感情,卻未得逞。之後你便利用肚裏的孩子,到父皇麵前暗示與我有關。


    雪夜獨處,還有人證,當著眾人的麵我自然不能揭穿!賜婚之後,我來不及向蘇蘇解釋,回府就是蓮兒翻出沉門之物!這一步一步,你們當真是計算得很好!”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雙拳捏得死緊,打開沉門小木箱那一刻起,他大腦頓時空白,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沉門新任的門主竟會是蘇蘇!而她因為鳳血靈玉的事恨了他,也沒有任何解釋。之前兩人相處時刻意忽略掉的細節,更是讓他疑心叢生,擾亂了思緒,蒙蔽了理智,因此懷疑她,冷淡她,以致兩顆心在陰差陽錯中漸行漸遠,直至無法挽回的局麵!


    “很精彩的故事。”陽璿眼光輕閃,此刻倒是冷靜許多,仍是不急不緩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即便殿下所言是真,那證據呢?這麽大的罪名難不成白白扣在昭華頭上?你別忘了,昭華身份尊貴,好歹也是一國公主,豈能容你隨意汙蔑!”話到最後,她昂起頭來,已然有了威脅的意味。


    “有沒有證據,很快你就會知道!”東方澤眼底戾氣一閃,不再跟她多費口舌,直接厲聲喚道:“來人!”


    他斬釘截鐵的姿態,不禁令陽璿心頭一跳,很快門外盛簫盛金將一名女子駕進房來,那女子發絲散亂,渾身似已沒有半點氣力,囚服上滲透出斑斑血跡,口中不時發出痛苦的微弱呻吟,顯然之前遭受了酷刑!


    這女子的身形看上去很是眼熟。是誰?陽璿心中驚疑不定,正想著上前細看,她卻無意抬起頭來,發絲滑落,露出一張灰白的臉。


    “青鸞?!”


    聽到陽璿驚呼,那女子有些迷茫的眼光立時清醒幾分,滿麵愧色,飛快將頭埋得極低,仿佛在逃避什麽。


    這是怎麽回事?怎會有兩個青鸞?陽璿愣住了,原先房內靜立一旁的青鸞,神色淡淡,垂眸不語,對此情景似乎毫不意外。


    陽璿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此刻她身邊的青鸞竟然是假的?難怪東方澤如此篤定!他何時換走了青鸞,她居然一點也沒發覺?!她震驚的瞪著他,喉嚨發哽已經說不出話。


    青鸞是她貼身侍女,也是此次來晟國執行任務中她最得力的手下,與汴國之間的聯絡,甚至和戰無極親密的關係,青鸞都一清二楚!


    盛簫從懷中摸出一疊信,遞至東方澤跟前,“這是根據青鸞所述,找到昭華公主與戰無極同謀的證據,請殿下過目。”


    信封清雅宜人的淡藍色,是她在夢裏也不會認錯的顏色!陽璿心跳幾乎停止,僵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出賣她的人竟然是自己身邊最貼心的侍女!


    東方澤麵無表情,將信箋一封一封展開來看,不時抬眼掃她,陽璿俏臉漸漸發白,隻覺得他犀利的目光,仿佛已將她強自維持的偽裝層層穿透,直達內心最隱秘的深處。


    她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上麵都寫了些什麽!她與戰無極正值熱戀,為掩人耳目不能時時見麵,隻能私下傳遞信息,每一封信說完正事,信尾的部分自然少不得說幾句蜜語甜言,互訴衷情。


    這裏共計一十八封,是相戀以來戰無極給她寫過的所有的信,他曾經告誡過她,看過之後必須將信全部焚毀,以絕後患。可這份不能見光的感情,是她在異國的日子裏最得之不易的溫暖,她是如此珍視,又怎麽忍心將信全部毀掉!於是命青鸞小心收藏起來,卻沒想到這份最難舍的繾綣,今日竟成了懸在她頸上的一柄鍘刀!


    快速瀏覽完一十八封信,東方澤唇角輕彎,扯出一抹沒有溫度的冷笑,“很好,從頭到尾,毫無遺漏。”


    真的是很好,這信上字字句句,不止能證明她與戰無極同謀之罪,就連汴國差遣陽璿來晟國的真正目的,也有提及。


    青鸞低著頭,卻無法逃開陽璿恨極失望的目光,忍不住愧疚地痛哭了起來,“公主,你別怪奴婢吧,奴婢服毒自盡不成,最終受不住酷吏之刑,才……才招認的啊!”


    陽璿瞪著青鸞,已經說不出心裏是何滋味,事到如今怪她又有何用?!她隻怨自己一念之差,沒有聽無極的話把信全都燒了!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陽璿眼波忽地一轉,對著他極盡輕蔑地笑道:“東方澤,原來你的手段也不過爾爾,隻會對弱質女流嚴刑逼供。”


    “過程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到不如擔心擔心你的下場,看是否比她更淒慘!”他看她的眼光,已然是在看一個死人。


    “哈哈!”陽璿止不住地大笑,那笑聲很冷,滿是不屑,她笑了幾聲忽地止住,手臂疾速一揮,寬大的衣袖裏立時揚起一股淡淡的輕煙!


    “有毒!殿下小心!”盛金盛簫驚呼一聲,隨即屏住呼吸揉身而上。


    東方澤掩住口鼻,迅速退到門外。


    以一敵二,陽璿麵無懼色,騰身躍起,彷如穿雲靈燕,避開一擊,落下之時隨手將帳幔一把扯了下來,手臂急速飛旋,柔軟的布條被內力貫入,頃刻擰成一條粗鞭!


    不算太大的飛鳳殿裏,盛金盛簫與陽旋混戰在一處,兩人配合雖然無間,卻不及陽旋身法靈動,加上方才仍是吸進少許毒煙,攻勢漸弱。


    院外飛快湧進百多名禁衛軍,護在東方澤身前,將飛鳳殿圍得如同鐵壁。


    “陽璿!死到臨頭還想頑抗,束手就擒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陽璿聽了,手下攻勢愈發猛烈,東方澤恨她與戰無極入骨,怎麽可能會輕易饒了她!她毫不猶豫地厲聲叫道:“東方澤,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此刻陽璿分明已抱了必死之心,勢要魚死網破,東方澤臉色陰鷙到極點,她想痛痛快快的死?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盛金盛簫退下!”


    話音未落,東方澤已縱身而起,躍入激鬥場中,盛金盛簫立即撤退。


    帳幔揮舞至密不透風,將東方澤緊緊裹在亂影之中,根本無法辨清,隻聽刷刷聲響不絕於耳,飛鳳殿院中花草被毀得七零八落,碎葉殘花漫天飛舞,所有人不自覺地後退。


    “東方澤,枉你對蘇漓一片癡情,百般相護,她卻根本不領情!寧死也要與你決裂,你這男人當得還真是失敗!”陽璿一邊全力對戰,口中卻仍舊不停地說話,全心要將東方澤激怒。


    極力回避的痛,被她這樣狠狠揭開,東方澤臉色頓時鐵青,怒極拂袖,令人窒息的壓力即刻化作無形的奪命利器,直逼陽璿。


    陽璿拚盡全力,根本無法抵擋盛怒之下東方澤的力量。他看準時機,旋身時一把將帳幔另一端抄在手中,手臂一抖,陽璿立即站立不穩,跌倒在地,還未起身,脖頸已經人他死死鉗住!


    “我與蘇蘇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評判!”東方澤的聲音在耳畔回蕩,仿佛索命的閻羅,帶著徹骨的恨意。


    男人指間用力,窒息的痛楚榨取著肺裏殘存的空氣,陽璿眼前陣陣昏黑,她無法看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東方澤此刻瘋魔般的失控!


    她張大了嘴,臉色憋到發紫,喘息愈發艱難,心裏卻是快意無比,永遠鎮定自如深沉難測的東方澤,竟然也會有今天!再用力一點,就這樣死在他手上,也好過打入監牢受酷刑而死!


    死亡的陰影,漸漸蔓延全身。


    不知何時,脖子上強烈的窒息感驟然一鬆,她急促地喘氣,眼光一寒,飛快地往嘴裏塞入藥丸。隻是藥丸剛一進嘴,她身上幾處大穴便被封住!


    隻聽“喀拉”一聲,下頜骨已經被他摘了下來!藥丸立時掉在身上。


    “你身份尊貴,這麽死了豈不浪費!”東方澤極力壓製住頻臨崩潰邊緣的情緒,冷冷發話:“盛秦,放消息出去!汴國昭華公主借大婚之際,與宛國餘孽戰無極意圖顛覆大晟江山,人證物證俱在,罪名確鑿,於三日之後法場行錐窟之刑!”


    陽璿頓時雙眼遽睜,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汴國昭華公主三日後被施以晟國第一酷刑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彷如一塊巨石投入深潭,激起驚濤駭浪。


    堂堂一國公主竟然與亡國逆賊同流合汙,做出這等人神共憤之事,在此前真是聞所未聞!一時之間,全城百姓群情激奮,陽璿兩字成了眾矢之的,對這位異國公主的關注驟升到一個難以估量的頂點。


    天剛蒙蒙亮,法場沿途以及四周已經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就連乞丐也不例外,全部伸長了脖子等著看戲,朝廷派出了幾千名禁衛軍維持秩序。


    刑場沒有斷頭台,因為此次要行刑的人數太多,隻得用木欄圍起一塊空地,跪滿了汴國使節團一百三十人,十人一組,整整十三行。最後方矗立著一根木質刑架,陽璿手腳被緊緊縛在上麵,頭發蓬亂,不過三日,俏麗的容顏憔悴不堪,美眸之中卻仍無半分悔意。


    能夠為家國獻出生命,對她而言無怨無悔,她既敢來,就早已經做好準備麵對一切!人生在世,誰不是最終一死!


    汴國使節彭鷹跪在地上,直到此刻仍是無法相信,東方澤竟真的要殺他們!他究竟知不知道這會引發怎樣的嚴重後果?


    “東方澤你是不是瘋了?!昭華公主是我汴皇最疼愛的女兒,你敢動她!我們皇上一定不會放過你!”彭鷹紅著雙眼大吼。


    監斬台上的俊美男子,沒有一絲表情,深邃無波的黑眸裏,隻是無盡的漠然與空洞。


    瘋了嗎?或許吧。


    蘇蘇死的那一天起,他已身在煉獄。至於其他,再無所顧忌。


    他比誰都清楚,殺了陽璿會有什麽後果。心底輕忽一笑,無非就是開戰,這天下,他此生誌在必得!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麽關係?


    陽璿大聲叫道:“東方澤,我做的事,其他人全不知情,你放了他們,留我一個要殺要剮悉隨尊便!”


    “現在還想談條件?太晚了。”東方澤從監斬台上走到她身旁,冷冷的目光眺望著人群,“今天來觀刑的人很多,或許……會有你最想見到的人。”


    平靜的語氣好似在談論今日的天氣,此時此刻,三千鐵甲黑騎藏身於刑場兩側房屋暗處,戰無極一旦現身,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陽璿立時心如刀絞,那天她一心求死,就是不想被當做誘餌來引戰無極出現。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怎能因為她而再次落入陷阱?可是,她內心深處又是那樣渴盼臨死之前能與他再見上一麵……哪怕隻是一眼!


    矛盾的痛苦與卑微的希冀糾纏著靈魂,折磨絕境中女人脆弱的心。


    美眸之中幾乎要冒出火來,她咬牙切齒怒視著他道:“東方澤你好卑鄙!”


    “相比你與戰無極所做一切,我還差得遠!”東方澤看著她冷笑,對於一個妄圖顛覆、分裂他家國領土的敵人,以及設計陷害他心愛女子的仇家,他怎麽做,都覺不夠。


    “行刑!”他冷冷吐出那兩個字。


    雪亮的大刀高高舉起,劊子手們毫不遲疑地手起刀落,血光四濺,一百三十個人頭齊齊滾落在地,不甘與忿恨,瞬間凝定成為永恒。


    “彭鷹――!”陽璿尖利地叫了一聲,臉色頓時煞白,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殷紅的鮮血,迅速匯集成一處,蜿蜒漫過青灰石磚,猶如一條血河。


    濃烈的血腥氣彌漫刑場上空,這一幕太過慘烈,原先亢奮的人群忽然平靜了,不時傳來陣陣嘔吐聲,許多人相繼離開了刑場,隻剩下為數不多的人繼續觀看酷刑。


    如果要救人,方才人潮擁擠時為最佳,卻沒有任何動靜。


    東方澤微微蹙眉,情況與預期中的似乎有所不同,難道,他高估了戰無極對陽璿的感情?眸光一寒,不管今天他來與不來,陽璿也必死無疑。


    黝黑的金屬,鋒銳的錐尖,泛著幽冷的光,圓椎周身被塗滿了蜂蜜,散發著清甜的芳香,誰能想到卻是叫人痛不欲生的誘惑?


    錐尖穿透皮肉之時,盡管早有心理準備,陽璿仍是痛得身子一瞬僵直,牙齒幾乎咬破了嘴唇,倔強的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隨即有人上來便將成群的螞蟻灌入傷口,香甜的味道立即引得蟻群瘋狂啃齧,拚命地鑽入皮肉中。行刑並不密集,每隔一刻才會繼續,讓受刑者充分感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殘酷的場麵,令人不忍直視。


    直至日落,戰無極始終沒有出現,陽璿垂著頭奄奄一息,身上布滿螞蟻,遠遠望去像是披了一件黑色的衣衫。


    盛秦快步走到監斬台前,沉聲道:“回稟殿下,京城之內沒有發現任何異動。”


    東方澤眼光微冷,看來他是真的放棄了陽璿,戰無極,果然夠狠。你躲得過今天,卻逃不了一輩子!隻要你還活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抓到你,欠蘇蘇的債,也必須用血來償還!


    沒有耐性再浪費時間,最後一支令箭被他無情地拋出,“斬!”


    回到宮中,東方澤徑直去了皇帝寢殿。


    自從大婚當日皇帝被戰無極挾製,連驚帶嚇讓他本就病弱的身體再次倒下,臥床休養多日,全靠宮裏大量珍貴的藥材保著那點元氣。


    寬大的床榻上,麵色灰敗的帝王正由宮女服侍著進補湯藥。


    東方澤緩緩走到榻前,“兒臣參見父皇。”


    皇帝嗯了一聲,虛弱地點了點頭,他伸手接過宮女手中的藥碗,繼續喂皇帝喝藥。


    皇帝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恨聲道:“可抓到戰無極那逆賊?”


    “戰無極生死不明,當日同謀者是昭華公主陽璿,人證物證俱全,今日已連同汴國使節團全部斬首於刑場。”


    “你說什麽?”這消息太過震撼,皇帝驚得登時坐直了身子,“這該抓的沒抓到,不該動的你為何給殺了?”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厲聲質問道:“此等大事,為何不事先來稟朕?”


    東方澤冷冷地看著他,“所有人退下。”頃刻間殿內的宮女太監退得幹幹淨淨。


    “父皇身體欠佳,還是安心養病為妙。這等小事由兒臣代勞即可。”很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令皇帝臉色大變。


    小事?殺了汴國公主這還能算是小事?消息很快會傳到汴國,現在想都不用想,兩國開戰在即。


    “你,你!”皇帝驚怒非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你剛冊封為太子,就不把朕放在眼裏了?你還當不當朕是你父皇?”


    “你又何嚐把我當做兒子看待?”東方澤忽然改了稱謂,一字一字冷冷地道,“顧沅桐有一點說得沒錯,其實你誰都不愛,隻愛自己。”


    皇帝臉色立時變得十分難看。


    “這麽多年來,你表麵上對我和東方濯一視同仁,不分嫡庶,根本就是想讓我們彼此爭鬥,相互製衡,好讓你這位置坐得更穩。隻可惜,東方濯死了,你別無選擇之下,隻得立我為太子。之後你舊疾複發,我盡心打理朝政你卻心生忌憚,生怕我勢力坐大難以持衡。所以在陽璿表明有孕之時,當即下旨賜婚。”說到此處,東方澤眼底浮起冷漠的恨意。


    皇帝眼光一變再變。


    東方澤又道:“我是與陽璿獨處一夜,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是做了絕不會不認。可當時你明知我並不願意,還是選擇去相信一個外人的話,急不可待的下旨賜婚,為什麽?”他冷冷問道。


    皇帝瞳孔微縮,沒有答話。


    東方澤替他答道:“因為你想用她肚子裏的孩子取我代之!可你知道那孩子是誰的孽種嗎?”他逼近問道,語氣滿是譏諷之意。一字一字看著他道:“是戰無極的!”


    皇帝的臉刷一下白得像紙一樣。


    東方澤繼續道:“你這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無一不是為了鞏固你的皇權帝位!這是小時候我和母妃待在冷宮的那些日子裏就明白的東西。……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朝一日,你失去皇位,失去權利,再回頭來看,你這一生,還剩下什麽?”


    皇帝臉色白了又青,陰沉不定,顯然被他一語刺中心事,驚喘一聲,渾濁不清的雙眼驟然淩厲,怒聲叫道:“朕的皇權帝位何嚐不是你的!陽璿貴為汴國公主,兩國聯姻對日後一統天下絕對有利無弊。”


    “我不稀罕!”東方澤麵無表情,說的毫不猶豫。


    皇帝驚呆了。


    “我想要什麽,自然會憑本事爭取。這天下也必會由我東方澤統一,絕不會是靠聯姻靠女人得來!更不會是因為什麽虛無飄渺的命格之說!”


    皇帝目瞪口呆,選妃宴上林天正寫著命格的字條,在他看過以後隨即被焚毀,旁人根本無從知曉,可東方澤的口氣如此篤定,顯然是早就知情。


    腦海中忽然閃過選妃宴上他意味不明的笑容,莫非……皇帝難以置信地叫道:“蘇漓‘天下之母’的命格是假的?林天正是你的人?!難道是你暗中指使他的!為何?”皇帝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神色抑製不住的激動。


    為何?東方澤冷笑,世人如此愚鈍,皆被虛妄之說蒙了心,誰說人人口中不詳的庶女,就一定被踐踏在塵泥之中?真正有能力的人,不會被局限於世俗的流言之中,端看你如何去做,事實證明,他一點也沒看錯。


    “你為了她,竟然甘冒欺君之罪?你是不是瘋了?”皇帝震驚無比,本以為蘇漓已經膽大至極,想不到他的兒子卻更甚一籌!


    深邃的黑眸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無法窺探到他真實的一麵,皇帝看著自己的兒子仿佛在看一個從未認識的人,時至今日,他才忽然發覺,從未真正的了解東方澤。雖然他們體內,流淌著相同的血液。


    寢殿門窗緊閉,光線幽暗,他就坐在床榻邊,冷漠之極地看著他,仿佛高高在上的神。


    一種深深的挫敗感襲上心頭,皇帝不得不承認,這個兒子已經真正的脫離了他的掌控,成為可以翱翔天際的雄鷹。他甚至無力去想,他究竟還做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一口氣哽在喉間,怎麽也提不上來,他長大了嘴,發出嗬嗬聲響,掙紮許久最終雙眼一翻暈厥過去。


    東方澤麵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慢慢起身走出寢殿,對守在外頭的太監周禮冷冷吩咐道:“傳禦醫。”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日後,皇帝最終藥石無靈,一命歸天。京城上下,素白遍地。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東方澤繼位。


    那一天,天氣晴朗,雲淡風輕。


    金鑾殿。


    東方澤身著玄黑五爪金龍袍,頭戴帝王冠冕,於百官躬身靜立中緩緩地走向帝座,那象征著帝國擁有至高權勢的地方。


    丹陛九級台階,他走得很沉很穩,腳步不疾不徐,似乎要將這十幾年來的艱辛歲月再次體味,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十二道冕旒不時發出叮叮脆響,光影交錯,無人窺見此時此刻他的神情。


    直到他坐穩,百官齊齊上前叩首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洪亮的聲音震耳欲聾,回蕩大殿。他眼光微動,忽然發現平行的視線裏看不到一人,不自覺地輕垂了目光,每個人都深深埋首,絕對恭順的姿態。


    陡然生出一絲恍惚。


    他身旁,已經沒有可以並肩同行之人了嗎?他一直以為,會有兩個人能陪他走到最後,可惜天不從人願。在他披荊斬棘最終踏上這權利之巔,才驚覺心底最想守護最為在意的兩個人,都已然不在了。


    寂寥如藤蔓,無聲無息纏住了他的心。


    原來,這就是她所說的,機關算盡,得享江山,卻一無所有。


    真真正正,一無所有。


    唇邊浮起自嘲的笑容,心緒稍定,他沉聲喚道:“袁向。”


    “臣在!”新晉驃騎將軍袁向立即出列。


    “朕命你,即刻率三十萬大軍進發天門,攻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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