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汴皇宮。


    勤政殿內依舊燈火通明。陽驍伏在龍案後認真批閱著奏章,他初登大位,百廢待興。本來就有諸多事情需要處理,再加上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叛亂,更是令汴國大傷元氣。認真批完最後一份奏章,陽驍不禁長長地籲了口氣,疲憊一瞬間湧了上來,癱坐著動也不想動。


    自從上次放走陽震之後,他夜不能寐,可是一轉眼見到蘇漓,卻又心生暖意。為了她吧,為了她,他願意將此餘生作最危險的一次賭博。歇了一會,他站起來伸個懶腰,剛想回寢宮休息,卻沒留神轉身之際,寬大的衣袖將龍案上一個狹長的精致木匣掃到地上。


    “啪嗒”一聲,木匣摔到地上,蓋子敞了開來,掉出一卷明黃色的絲絹。陽驍低頭一看,臉色立時一變,急忙拾了起來。那是先皇親筆所寫的傳位詔書,原本這詔書理應封存歸檔,陽驍卻遲遲未準,習慣了疲倦時看到它,時刻提醒自己不可辜負父皇對他的信任。


    他拿在手中仔仔細細地查看,見詔書沒有損傷,方才鬆了口氣。仔細拂去詔書沾染的浮塵,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回木匣中,目光無意一掃,那木匣緊密的縫隙處赫然露出一角白紙!


    陽驍頓時生疑,隨手抄起龍案上一柄小刀,薄如蟬翼的刀片探入細小的縫隙,微微用力一撬,“哢嚓”一聲響,木匣應聲開裂,內裏竟有一個夾層。他心頭一跳,拿起裏麵折疊整齊的紙,打開來看,上麵書寫幾行文字,竟然是汴國皇室的特殊密文!


    陽驍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加速,這是父皇深藏的秘密!也許就是他苦苦尋找多時的答案!當下不再遲疑,坐定執筆譯文。


    月漸西沉,旭日初升,暗沉的夜幕緩緩褪去,隨著箋紙上逐一增加的譯文,陽驍的情緒也情不自禁地高漲起來,這張紙上所記錄的文字,無一不在證明那就是他一直要找的東西!


    他冥思苦想不知在何處的所求,原來早已在他身邊!父皇……始終是明白他的心意的。眼睛微微湧上一股酸澀,他深深吐了口氣,騰地起身,揚聲叫道:“來人,備馬!”


    清脆的馬蹄聲踏碎了汴都城清晨的靜謐,陽驍抵達使者驛館時,天色已經大亮,東方澤房間裏卻仍點著燈。桌上紅漆封印的晟國奏章已批閱到最後一本,抬手揉了揉緊蹙的眉心,麵色有些疲憊,似也一宿未睡。


    陽驍心裏頓覺平衡許多,挑眉笑道:“你這個晟國皇帝,來汴都一待便是數月,朕還奇怪,為何你如此悠閑?原來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


    東方澤仿佛聽不出他語氣裏的揶揄,迅速合上文書,頭也不抬地淡淡道:“有事?”


    “東方澤你別忘了,這裏是汴都驛館!朕想來就來,想走便走。”原本是為商討那一件事,但一見他這張臉,陽驍就覺得十分不快,這男人得天獨厚,處處盡顯鋒芒。


    東方澤冷冷地瞥他一眼,“朕答應你的,都已做到,你何時兌現你的承諾?朕耐性有限。”


    陽驍頓時收了笑意,一撩衣擺,在他對麵坐下,漫不經心地笑道:“有點麻煩,或許會讓你……失望了。”


    東方澤麵色一變,目光瞬時冷銳如刀,直直地刺向對麵的男子,冷笑一聲,“你想反悔,也要先想想有沒有能力承擔後果!”


    他的警告如此明顯,陽驍自然聽得明白。天門至今仍有數十萬晟軍尚未撤離邊境,他二人一旦翻臉,對方必定會發起猛烈進攻,以今時今日的汴國絕對承受不起!


    他眼光一冷,卻仍是輕笑道:“你用不著威脅朕,朕不怕!陽驍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我說麻煩,是因為缺少一味必不可少的草藥。”


    東方澤心中微沉,沉聲道:“是什麽?”


    “據說這東西隻長於冰寒極地,不僅有起死回生之靈效,更是習武者夢寐以求的療傷聖品,食其花葉者可增添一甲子功力。江湖中沒有人不想得到它!”


    “汴皇說的可是千年寒心草?”門這時開了,一人走進來,身著青色錦袍,氣質雋秀溫潤,正是東方澤的心腹,林天正。


    “不錯。”林天正敏銳的反應,令陽驍有些微訝異。不過轉念一想,他是聖女教長老玄風之子,對藥毒知之甚詳一點也不稀奇,更何況,他身邊現在還有個擅毒的虞千機!


    “你知道寒心草在什麽地方?”東方澤轉眼問道。


    林天正搖頭,思索道:“書上記載,它隻生在極寒之地的寒冰潭洞的冰壁之上,有很多人曾窮盡一生去尋找,卻從沒聽說有人得到。”


    寒心草,竟如此神秘?東方澤皺了皺眉頭,期盼已久的消息終於有點眉目,緊隨而來的卻是幾近渺茫的失望。


    他冷哼一聲道:“傳聞多半被誇大其詞,隻要有心,這世上沒有什麽得不到!”


    他還是如此的自信自負!


    陽驍目光輕閃,冷潮熱諷地道:“是哦,不過一味草藥而已,晟皇陛下親自出馬,哪有辦不到的事?”


    東方澤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這不正是你今日前來的目的?”


    被他一語道破心思,陽驍沒有半分尷尬,反而笑得愈加開心,“實話而已,若非走不開,朕一定自己去找,將來……”


    “你不會有將來。”東方澤冷冷打斷他即將展開的臆想,警告道:“做好你份內之事,把所有不安分的心思,全給朕收起來。”


    陽驍眼光驟冷,嗤笑道:“這你管不著!你隻負責取來寒心草,其它的,我們就各憑本事!”說著,他已起身直往外走,走到門口卻又停住,“朕曾聽父皇說過,天下寒冰多在遼城,你不妨去那裏瞧瞧。”


    陽驍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東方澤眸光微沉,吩咐道:“林天正,你去準備一下,辰時過後,立即出發。”


    林天正失色道:“陛下要去遼城?那裏是極寒之地……陛下有何事,不如吩咐盛秦去辦。”


    “不行!這件事不容有失,朕一定要親自去!”東方澤不容置疑地說道,他眼底堅毅的神色,分明心意已定,不可動搖。


    林天正隻得無奈地歎息一聲,下去準備。


    房內再無旁人,東方澤慢慢走到窗邊,望著院子裏的景色,有些微出神。寒心草,眼下是他唯一的希望,縱然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絕對不會放棄!


    秋風過處,深黃的樹葉緩緩飄落,蕭瑟的涼意仿佛滲至心底,忽然有一點莫名的憂傷。他在心裏低低歎了一聲,蘇蘇,到底還要等多久,你才能回到我身邊?


    汴都城一處尋常民宅。


    蘇漓端坐主位之上,目光緩緩環視過堂上眾人,沉聲道:“聖女教弟子聽令,各分舵舵主先帶領舵中弟子撤離汴都城。”


    八大分舵舵主各自領命離去。虞千機卻站在原地遲疑著沒動,神色間欲言又止,顯然有話想說。


    蘇漓問道:“虞舵主還有事?”


    虞千機走到蘇漓麵前,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千機有個不情之請。”


    蘇漓不動聲色道:“你說。”


    “千機有點私事,想辦完了再回分舵,不知聖女能否應允?”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輕柔,望著蘇漓的眼光之中,難掩一絲緊張期盼之意。


    蘇漓看在眼裏,心中了然。她想在汴都城再多呆幾日,無非是為了林天正。眼下晟國使節團尚未離開汴都,林天正的身份也已公開,自然是不能再隨她回去聖女教。他二人正值蜜戀當中,依依難舍也是人之常情。


    蘇漓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隻叮囑她道:“你自己看著安排,但必須確保分舵一切運作如常。”


    虞千機喜道:“多謝聖女。千機告退。”


    紫色的婀娜身姿消失在門外,項離方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眼光,冷不防身後秦恒揶揄的聲音傳來:“怎麽?看人家名花有主,你後悔了不成?”


    “胡說八道!”項離嗤聲笑道,“我對她從沒那心思。隻是沒想到,這女人居然會跟林天正看對了眼。”說著,那一雙桃花媚眼有意無意地往挽心身上瞟去。


    “哦――”秦恒拖長了尾音,“對她沒那心思,那你對誰有心思啊?”他一邊問,雙眼不住地在項離和挽心之間巡視,笑得別有深意。


    項離仿若不見,身子就勢一歪,倚在秦恒肩上,不懷好意地笑道:“我自然……是對你有心思。你還不知道吧,本公子可是男女通吃,像你這樣的美人兒,以後可要小心著點……”說著,手中的扇子不正經地挑向秦恒的下巴,竟公然調戲起他來!


    明知他在說笑,秦恒仍然一陣惡寒,“呸”了一聲,一掌拍開伸來的狼爪,飛起一腳,直踢向項離腿彎。


    項離眼疾手快,迅速閃身躲了開去,二人就此在院子裏地交起手來。江元無奈地歎息一聲,這兩人隻要在一起,有哪一天不鬥嘴,那真得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挽心白了他二人一眼,隻當聽不出秦恒的弦外之音,低聲對蘇漓問道:“小姐,距新皇登基大典還有一陣子,咱們是留在汴都城,還是先回總壇?”


    蘇漓一時怔住,似乎被這問題難住了。


    回去,還是留下?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她也從來沒有仔細地想過這個問題。聖女教從來都不是她久留之地,可眼下,除了總壇,暫時也沒有別處可去。留在汴都嗎?雖說這裏是母妃的生身之地,卻不是她熟悉的環境,難免有人在異鄉的悵然。而晟國……卻是她此刻最不願去想的。


    忽然間一股酸澀衝進了眼眶,她的家,究竟在哪裏?


    蘇漓沒有回答,隻是慢慢地站起身,“忙了這些天,你們也去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街道上人來人往,汴都城內一派寧靜的喜悅與祥和,似乎前不久那一場戰役,全然沒有影響到他們的生活。皇室貴族之間你死我活的權利爭鬥,又與他們有多大關係呢?隻要家人平安無事,再多的苦難,也終將會遠去。


    蘇漓漫無目的走,路邊一間衣飾店裏,一名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女,正扯著父親的衣袖撒嬌,想要買下一套心儀的漂亮衣衫。


    父親滿臉無奈,眼中滿是慈愛的目光,歎息著掏出錢袋,乖乖付錢,滿足女兒的心願。


    那少女當即一聲歡叫,笑得如花般燦爛。


    這尋常的一幕情景,刺痛了蘇漓的眼。她連忙加快了步伐。


    家。如今對她來說,竟是遙不可及。


    蘇漓站在街口許久,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深秋時節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已然有了蕭瑟的寒意。忽然間,街上的行人奔跑起來。豆大的雨點重重地打在臉上,砸得臉頰生疼,蘇漓一怔,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頃刻之間,疾風驟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不及多想,徑直衝進了街道右前方不遠處的門廊。看樣子,這雨應該很快會停。


    無聊地四下打量,這大門修得很是威嚴氣派,不似尋常人家。簷下高掛兩盞紅豔豔的燈籠,映出上麵兩個大大的字,驛館。蘇漓微微一滯,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竟然已經走來了晟國使節入住的地方,隻是,朱紅的大門卻緊緊關閉。驛館專用以接待各國使節,平時無人入住之時,才會關閉。而東方澤一行人還沒有離開汴都,為何這門卻關了?


    她遲疑一瞬,伸手扣了幾下門環。不多時,大門便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年輕男子的頭,口中不耐煩的叫道:“誰啊?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啊?”


    看到蘇漓的臉時,他不禁略略一呆,顯然沒想到來人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上下打量了幾眼,見她氣度高華,衣飾不凡,稍稍收斂姿態,謹慎地問道:“姑娘你有什麽事嗎?”


    蘇漓道:“請問晟國使節團的林天正林大人在不在?”


    男子道:“你來晚啦,今兒下午他們已經走了。”


    蘇漓一愣,追問道:“走了?走去哪裏?”


    男子道:“我隻是個下人,使節大人要去哪兒,咱們哪裏敢問?如今汴都城解了困,怕是趕緊回晟國去了吧!”


    東方澤走了?為何走得這樣突然?難怪那虞千機暫不回去碎月舵,原來是林天正要走了……


    那男子見她隻顧出神不答話,眼中閃過一絲狐疑,問道:“姑娘你還有事嗎?”


    蘇漓忽地回過神來,“哦,沒事了,多謝。”


    “哐當”一聲,那門,再度合上了。


    此刻滂沱大雨已經轉為綿綿細雨,輕柔的雨絲落在地上,發出沙沙地聲響。蘇漓怔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走了,不正是自己所盼望的嗎?為何還要苦苦去想個中的原因?


    她壓下所有念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快步走下台階,向著來路,頭也不回地走,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仿佛要將一切煩惱拋諸身後……


    剛回到駐點,挽心便迎了上來,“小姐回來了?”


    “有客?”蘇漓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方才進門之時,門外停了一輛馬車,精致典雅,卻看不出來人是誰。


    挽心低聲道:“汴皇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原來是他。蘇漓一怔,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門口出現一道頎長的身影,陽驍大步走了走來。他一身玄色長袍,平日裏滿頭飛揚的小辮子,也已梳成發髻,整齊束在發冠之中。蘇漓暗歎一聲,如今他登基為帝,人看上去也沉穩許多。


    “你怎麽來了?”蘇漓淡淡問道,自鬆山回到汴都後,各有各忙,一直沒再見麵。


    陽驍微微不滿道:“我為何不能來?”上前來拉住了她,隻覺蘇漓的手觸手冰涼,心微微一疼,皺眉道:“汴都的氣候不比晟都,你出門要多加件衣服。”說著,執起她雙手,放到唇邊嗬氣。


    溫熱的氣息漸漸暖熱了指間冰冷的感覺,直暖到心頭。這似曾相識的一幕,不禁又令蘇漓想起往事,心莫名刺痛。不動聲色地撤回了手,淡淡道:“行了,我沒事。進屋說話。”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屋,蘇漓坐定,倒了一杯茶遞給陽驍,“你這麽晚來找我……有事?”


    陽驍接過茶杯,皺緊一雙濃眉,抱怨道:“我最近忙的要死,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心裏還一直惦記著你。好不容易歇口氣,立刻就來看你。你居然還問我這種問題,阿漓,我真的很傷心啊!”他滿臉哀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望著她的目光,卻帶著無比地認真。


    方才在院中天色暗沉,看不真切,此時二人麵對麵坐著,蘇漓這才發覺,他眼下一片淡青色,眼睛裏還泛著紅絲,確是十分疲累的模樣。


    她心頭微軟,口氣不自覺地也軟了下來,輕聲道:“既然累,為何不好好歇著?有事派人來傳個口信就行了。”


    “那怎麽行?”見她臉色和緩,陽驍笑嘻嘻地道:“看不到你我怎麽能放心?萬一……有人把你搶走了,我可就慘了。”


    說不到幾句就沒正經,蘇漓白他一眼,扯開話題,問道:“登基大典準備得如何?日子可定好了?”


    陽驍喝了口茶,懶懶地道:“定了,下月初八。”


    蘇漓心中默默一算,還有不到一月時間。


    陽驍揉了揉額角,閉眼歎了口氣,道:“唉,還是以前父皇在的時候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如今當了這皇帝,每天大事小事不斷,就連吃頓飯的功夫都在看折子。還有這登基大典,更是頭疼。”


    “怎麽了?”


    “今年戰事頻繁,國庫吃緊。大典我想一切從簡,誰知朝中那幾個老臣子不同意,說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萬不能改,否則會被他國看輕。每天上朝都要絮絮叨叨,真是煩死人了!這要是以前,我定要想辦法捉弄捉弄他們,可如今……”


    陽驍一臉莫可奈何,蘇漓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勸慰道:“登基大典是大事,馬虎不得。你好好與他們商議,總會有折中的法子,何必自尋煩惱?”


    陽驍沒說話,仰起頭看著屋頂發呆,也不知在想什麽。過了好一陣,他轉過頭來對蘇漓輕輕一笑:“你說的我都明白,但總是控製不住地心煩。這幾天睡不著的時候,總是在想,如今在這宮裏,想找一個能與我商議共事的人,好像……都沒有了。”


    他雖然在笑,可漆黑的眼睛裏流淌的情緒卻是無言的孤獨,與淡淡的哀傷。想到那寂寂深宮,無邊黑暗,蘇漓不禁心髒微微一抽,忽然也說不出話來。


    “阿漓。”陽驍輕聲喚她,他站起身來走到蘇漓麵前蹲下,合住她的手握在掌中,蘇漓一抬眼,正對上他充滿熱切的眼光,不覺愣住。


    他轉著烏溜溜的眼珠,似乎想到了什麽絕好的點子,興奮地建議道:“不如,你搬到宮裏來住吧,想住哪裏都可以,咱倆一起作個伴,好不好?”


    蘇漓淡淡一笑,不著痕跡地掙開他的手,“宮裏自有宮裏的規矩。你身為皇帝,怎麽能像以前一般任意妄為。”


    陽驍頓時垮了一張臉,可憐兮兮地看著她,蘇漓隻得又道:“朝中人盡皆知,我是聖女教的聖女,真要進宮定會為你惹來非議。”


    “身份不是問題!”本已黯淡的眼眸複又晶亮,他飛快道:“我封你做郡主,讓你光明正大地住進鳳喜宮。”


    鳳喜宮?!


    蘇漓心頭一震,汴國曆代皇後居住的宮殿?她猛然意識到陽驍話裏暗藏的意思,立刻站起身來,沉聲斥道:“胡鬧!”


    他眼也不眨一下,直直地盯著她道:“我沒胡鬧!我認真的!”


    慣於嬉笑的眼眸,此刻看不到半分玩鬧的神態,蘇漓頓時怔住,目光定在他俊朗的麵龐,心頭控製不住地沉重起來。


    陽驍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突然壞笑道:“哈哈,你被我嚇到了!”他笑得很歡快,仿佛和從前每一次捉弄她得逞一般,可蘇漓分明感覺到,他的笑容已不複見往日那份清澈明朗,深藏著說不出的落寞和憂傷。


    “陽驍。”蘇漓輕歎一聲,眼底卻有一抹執著,道:“我已經習慣了自在,所以不喜歡住宮裏。”


    陽驍仍然在笑,心卻已經沉了,似不經意地問道:“是嗎?我還以為……是因為某個人……”


    藏在心底太久太久的疑問,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究竟發生什麽事,讓她變得如此冷漠?令東方澤那等強勢之人,甘心隱忍,為贏回她而不惜一切代價?


    “陽驍!”蘇漓臉色一變,最後一絲柔軟瞬間化作了戒備。


    “阿漓,你為何這樣怕提到他?是不是在你心裏,從來都沒有放下過他!”他眼光微微急迫,終於說出了心底的話。


    蘇漓霍地轉過頭去,硬聲說道:“這不關你的事!”


    “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難道你要讓這個心結,放在心裏一輩子嗎?還是你能永遠地躲著他,從今往後再也不見?”陽驍感到有些挫敗,為何幾次三番患難與共曆經生死,她的心,似乎仍是他很難靠近的一處禁地。


    蘇漓冷笑道:“我躲什麽?他人已走了,”


    “他走了?什麽時候?”陽驍呆了一呆。


    蘇漓微微詫異道:“你不知道?”


    陽驍頓覺不妙,他哪裏想到東方澤走的這樣快?糟糕,若被她知道……他眼光一轉,連忙說道:“哦――知道知道,我忘記了。”


    蘇漓將他有些異樣的神色盡收眼底,卻沒再追問。


    陽驍湊到她身邊,微微笑道:“你別生氣,我以後不問就是了。”他歎了一聲,低聲又道:“阿漓,我說這麽多,隻是不想看到你不開心。”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誠摯無偽,沒有半點雜質。


    蘇漓不禁心軟了一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說罷頓了一頓,抬頭又道:“我也再不想當什麽郡主,現在這樣,就很好。你想見我,隨時可出宮來找我。”


    陽驍心頭悵然,他的身份今非昔比,隨心所欲任性妄為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忽然想起那天危急時刻,忽爾都未能及時趕回,他會不會選擇跟她離開,自此攜手共遊,看遍天下美景,逍遙一生?


    過去的永遠不會再來。而未來總是太多難以預料。


    陽驍眼底有複雜難言的情緒閃過,似囈語般喃喃道:“不知為何,我總怕有朝一日……我再來找你時,這裏已是人去樓空。”


    蘇漓心頭微微一跳,他已覺察到她有離開的心思了麽?還是因為其他原因?俊顏流露的傷感,讓她心裏莫名的難過,卻隻能沉默。


    陽驍烏黑的眼睛直直地望進她的眼內,“阿漓,答應我,有一天你若真想離開,一定要告訴我,不要不辭而別。”


    蘇漓一怔,卻沒有開口。


    陽驍上前握住她的手,帶著一絲迫切,一絲祈求,“答應我。”


    蘇漓長歎一聲,“好。”


    “你答應了?不許耍賴!”他眼眸一亮,笑容浮上唇角,喜悅的神色令蘇漓也忍不住微微露出了笑意,沒好氣地道:“我答應你,就算要走,也要和你告別。”


    陽驍笑了,“好,一言為定!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宮了。”說完,大步朝門外走去,步子很急,很快,似乎生怕她又說出什麽話來。


    目送馬車緩緩消失在街巷的盡頭,直到再也看不見,蘇漓眼光一凝,這才沉聲道:“挽心,即刻讓秦恒去查清楚,東方澤究竟去了何處!”


    深黑的夜幕之中,皓月正當空,不知不覺一片烏雲飄來,遮住清幽的光,時而明亮,時而晦暗,變幻不定。蘇漓慢慢地抬起頭來,美眸之中閃過一絲憂慮,心事漸重。陽驍神色間的異樣,讓她覺得東方澤的離開,並不簡單。


    隔日黃昏,秦恒匆匆回轉,沒有絲毫耽擱,徑直來見了蘇漓。


    蘇漓見他臉色頗為凝重,一種不祥的預感悄悄籠罩心頭,“如何?”


    秦恒猶豫一下,低聲回道:“根據探子探回的消息,他們此行目的地應該是……遼城!”


    遼城!


    蘇漓說不出話來,原來……這才是他不告而別的真正原因!她臉色發白,心底有一個可怕的念頭慢慢地形成,一時之間,她幾乎不敢去深想可能隱藏其中的真相!忽然站起身來,不再遲疑地大步走出門口,冷冷發話道:“備馬,即刻出發前往遼城!”


    雪龍峰,位於遼城東北方向,山脈連綿起伏,山頂終年積雪,不見人煙,故而因此得名。從山腳下遠遠望去,雪白的山峰氣勢磅礴,與繚繞的雲霧交相輝映,彷如人間仙境。


    此刻,臨近山頂的山道上,忽然傳來沉悶的馬蹄聲,不一會兒,便見疾馳而來四匹駿馬,當中一人,黑袍金冠,身披黑貂大氅,五官俊美,眸如星子,正是東方澤。緊隨在他身後的三人是林天正、虞千機與貼身侍衛盛秦。


    一路直奔雪龍峰頂,此處積雪深厚,騎馬無法前行,四人下了馬,踩著深及小腿的積雪繼續向前走。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前方一處狹窄的穀口,東方澤不禁加快了腳步。轉過穀口,四人頓時呆住了,眼前的寒冰潭,青藍的潭水深幽,水麵平滑如琉璃,襯著四周積雪的山峰,美得無法言喻。


    虞千機望著眼前美景,喃喃道:“若非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汴國竟有比聖女教總壇更美的地方!”


    “風景是不錯,但除了賞景觀色,毫無可用之處。”東方澤仔細地四下打量。


    林天正歎道:“陽震封地之內,八成均是無法耕種的山脈,剩下兩成也隻有一成可供耕田,當年陽乾賜封陽震這片地,也算得上深謀遠慮。”


    東方澤冷笑道:“或許當年他的確用了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心有忌憚才會深謀遠慮。”


    山風拂過,峰頂紛紛揚揚吹落無數晶瑩剔透的冰片,落在臉上,寒意直竄到心底,虞千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挽住林天正手臂,“好冷啊。咱們還是趕緊找寒心草的下落要緊。耽擱時間長了,恐怕有損陛下身體。”


    起初隨林天正拜見東方澤時,她大吃一驚,沒料到林天正的主子竟然是晟國新即位的皇帝!想起自己在聖女教總壇,還曾色誘過當時身為夏伏安的他,不禁大為尷尬。好在東方澤知人善用,並不以此為忤,方才放了一顆心在肚子裏。幾番接觸之後,她更對東方澤為人有所了解,不禁心生佩服,再無二心。


    林天正沉吟道:“依書上記載,寒心草應是長於冰壁之上,千年始得,這山穀裏積雪雖厚,卻並未形成冰層。”


    “難道記載有誤?”虞千機道。


    觸手可及的希望,突然失去了方向,眾人一時沉默,若記載當真有誤,這寒心草又該從何處找起?


    東方澤緩緩走到寒潭邊,凝神細看,目光忽然被潭水中時深時淺的光影吸引,一條魚快速遊過,仿佛繞過一片陰影。他心念微動,抬手揮出一掌!水花激起一丈來高,水潭劈開的一瞬,他清清楚楚看到潭底另有天地!


    “入口在潭底!”


    林天正蹲下身伸手去試潭水,刺骨的寒意頓時叫他打一個激靈,皺眉道:“這寒冰潭還真名副其實,比臘月寒冬的冰雪還要冷上幾倍。”


    東方澤道:“冷就對了,寒心草十之八九就在這下麵的洞穴裏!”


    他言語中掩飾不住地振奮,全然忘了自己寒毒在身,林天正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水底情況如何,尚不清楚,陛下最好不要貿然下水。”


    盛秦立即接道:“屬下去探探情況。”說罷,脫去外衣,直躍入潭中。


    青藍的水麵,依稀可見盛秦的身影在水中慢慢下沉,幾次三番接近那潭底洞口卻總不成功。大約一刻鍾,他浮出水麵,三人頓時一驚,隻見他嘴唇煞白,發上竟已結了一層白色的薄冰!


    林天正見狀急忙上前將他拉出水麵,盛秦裹緊外袍,身子仍在發抖,哆嗦道:“水裏倒沒什麽異常,隻是那洞,洞口有一股阻力,很難靠近。”


    東方澤果斷褪去外袍,內裏一身黑色鯊魚皮水靠,勾勒出高大完美的身形,他朝林天正伸手:“赤炎丹。”


    林天正有一分遲疑,試圖勸阻道:“這寒冰潭寒氣非比尋常,陛下當真要親自涉險?”


    “朕心意已定,不必多言。”


    林天正隻得無奈歎息,取出早已煉製好的赤炎丹,神色格外凝重,一再叮囑道:“赤炎丹雖能抵禦寒氣,卻也自傷身體。陛下切記,若身體有何不適,請即刻返回。否則體內寒毒複又加重,天正再也無能為力!”


    他的擔憂如此真切,東方澤也不禁心念微動,本是一次無心的救助,卻換來他忠心耿耿的追隨。多年來,林天正隱藏身份,暗裏為他效命,勝似朋友的主仆之情,他始終記在心裏。


    這條命他不是不珍惜,隻是有些事,他必須要做!赤紅的丹藥滑落腹中,即刻騰起一股熱浪,迅速流竄到四肢百骸,頓覺五髒六腑火燒一般!他不再耽擱,即刻與盛秦、虞千機一同躍入寒冰潭,唯有不識水性的林天正留在岸邊等候。


    刺骨的寒意包裹而來,體內炙熱的溫度轉瞬即被抵消,東方澤一路迅速下潛,洞穴口的阻力立即將他衝了開去,他氣沉丹田,嚐試幾次後成功衝破阻力,率先進入洞口。盛秦與虞千機如法炮製,緊隨其後潛了進去。


    “嘩啦”一聲,三人再度浮出水麵,眼前漆黑一片。


    “小心。”沉厚的男聲低低地在水麵上空回蕩,是東方澤的聲音。三人沒有妄動,細聽之下,沒再發現任何聲響。東方澤運起內力,凝神細看,隻見黑暗之中,隱約可見星星點點波動的水光,而前方不遠處即是洞穴的地麵。


    三人小心摸索前行,感覺到身下水麵越來越低,直至腳下已踏上堅實的地麵,盛秦取出火折子點亮,微弱的火光倏然照亮眼前景物,立時呆住。


    虞千機情不自禁地驚歎一聲,“這,真是太美了!”


    影影綽綽的光亮之中,映出一個潔白無瑕的冰晶世界。身後是一小片水潭,通往洞外的寒冰潭,洞穴四壁皆被厚厚的冰層覆蓋,已無法辨清冰層之下岩石的本色。高高的洞頂倒垂無數巨大的劍狀冰柱,密集處或連成一體,無法通過;寬敞處或散落稀疏,人可穿行其中,彷如劍林。澄淨冰晶之上暈黃火光輕輕躍動,如夢似幻,愈發顯得美不勝收。如此瑰麗景色,不知需經過多少歲月方能形成。


    盛秦忽然驚道:“看那裏!”東方澤與虞千機盛聞聲一望,隻見一條巨大冰柱下方,有一副冰晶包裹的骸骨,骸骨前胸的位置,已被鋒銳的冰錐穿透!兩者早已融為一體。


    三人不約而同地走了過去,盛秦仔細查看之下,沒有任何發現。虞千機凝重道:“真的有人到過這裏,隻是不知道有沒有找到傳說中的寒心草。”


    東方澤緩緩打量四周,心下微沉,這看似美麗無比的洞穴,卻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凶險!


    “事在人為!大家不要離得太遠,仔細一些,寒心草一定就在這裏!”他篤定自信的氣勢立時令虞千機精神為之一振。


    三人慢慢地向洞穴深處走去,盛秦高舉火折走在最前,東方澤居中,虞千機斷後,邊走邊仔細地尋找寒心草的蹤跡。這傳說中的絕世聖品無人見過,也不知長成什麽模樣,三人仔細搜尋,不敢有絲毫遺漏。糟糕的是洞中光線不明,路況卻越來越差,不時遇到斷裂倒地的巨大碎裂冰塊與洞頂垂直的冰柱融合交叉,形成不少阻礙,使得腳下原本就崎嶇不平的路越發難走。


    找了約莫一個多時辰,依然毫無所獲。前方黑暗仿佛永無盡頭,忽然,迎麵一陣凜冽的涼風吹來,盛秦手中火折的光亮晃了幾晃。


    虞千機略略一驚,“為何突然這麽冷了?”


    盛秦連忙舉高手中火光,三人凝神細望,隻見前方已沒有路,右側轉彎處卻有閃爍不定的微光透出來。走過去,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眼前一個獨立的小洞穴,形似馬蹄狀,四周冰壁上布滿冰晶,奇形異狀,大小不一。


    一線光傾瀉下來,映在冰壁上,愈加璀璨奪目。


    東方澤心中微微一動,抬頭望去,原來這洞頂自然開裂一道狹窄的縫隙,光線正是從此處射入,不時有山頂呼嘯的山風鑽過縫隙,寒意徹骨。


    盛秦虞千機各自從一方細細查找。東方澤徑直走到洞穴凹處,方才觀察之下,此處結晶的冰體形態最是複雜厚重。銳利的眼光細密如網,仔細地搜尋,忽覺頭頂一陣冷風吹過,涼意立時竄上心頭,他巡視的目光卻猛然定住。


    視線上方幾塊冰晶重疊交加的縫隙處,斜探出三簇清透如水的冰絲,一眼望去,彷如冰雪凝結而成的細草,在風中微微發顫。東方澤呼吸一頓,攀上冰壁仔細端詳,發覺每根冰絲上都隱約可見細微之極的葉片脈絡!細聞之下,似乎還有淡淡的香草氣息。


    冰晶上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植物生長的脈絡!難道這就是……千年寒心草?他心髒一陣狂跳,深吸了口氣,沉聲叫道:“千機!你來看這是何物?”


    虞千機聞聲走來,細細觀望片刻,驚喜萬分地叫道:“這真的是千年寒心草!我們居然找到了?!真是太好了!皇天不負有心人,千機恭喜陛下!”


    寒心草……寒心草……期盼已久的絕世奇草此刻就在眼前!東方澤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壓在心底多時猶如磐石的顧慮終於可以擺脫。蘇蘇,也不必再受絕情丹的牽製!無限狂喜湧入黑眸,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剛想去摘那草,虞千機急忙攔住了他,“陛下且慢!寒心草冰寒無比,陛下體內有寒毒,不宜碰觸這等至陰至寒之物,還是千機來吧。”


    “還是我來吧!”盛秦連忙接口道:“虞姑娘是女兒家,也要少沾惹寒物才好。”


    虞千機欣然一笑,退到一旁不再多話,心知因為林天正的關係,盛秦才對她格外照拂。


    盛秦縱身躍上冰壁,低頭問道:“陛下,這寒心草共有三株,要不要都取了?”


    東方澤沉吟道:“絕情丹解藥隻需一株,其他兩株留給有用之人。”


    盛秦應了,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株,傳說中的千年寒心草赫然在手,他不禁神色一喜,笑容忽然凝住,震驚道:“怎會這樣?”


    東方澤臉色一變,隻見他手中的寒心草轉眼間竟已枯萎,通體暗黑,了無生氣!


    三個人都呆住了,瞪著那株草許久說不出話。


    虞千機苦苦思索,半晌恍然悟道:“我知道了!盛大哥是男子,身上陽氣重,這寒心草偏是至陰至寒之物,突然被他摘了,一時受不住熱,才會突然發生改變!”


    原來如此!盛秦急聲道:“那現在該如何是好?”寒心草於陛下而言關係重大,而曾為此付出多少代價,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今寒心草卻在他手上出了問題,真是該死!


    虞千機見他滿麵焦急與愧色,忙寬慰道:“盛大哥別急,幸好陛下心存仁厚,沒將另外兩株一並摘了,否則才真是不好辦了。”她想了想,又道:“女子屬陰,想來這寒心草還應是我去摘才對。”


    話音未落,她飛身而起,又取下一株寒心草。隻是身形剛一落地,這株寒心草與方才如出一轍,轉眼枯萎而亡。虞千機花容失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這,這……”


    不過轉眼之間,這三株當世珍品已去了兩株,剩下那一株寒心草可當真成了絕世奇草!東方澤眼光陰沉無比,方才虞千機所說他並不認為有何不妥,但為何寒心草在她手中也出了問題?


    至陰至寒……腦海中靈光一閃,他身有寒毒,與這寒心草倒是剛好契合。或許冥冥中自有主宰,寒心草隻有他去摘,才能保證完好無恙。但如今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再承受如此強烈的寒氣。


    怎麽辦?觸手可及的希望就這樣放棄嗎?


    不,不行!


    解掉絕情丹的毒,她才有可能重新與他在一起,即便要付出天大的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他狠下心,毫不遲疑地縱身躍起,最後一株寒心草穩穩落入手中。


    刺骨的冰冷立時如針刺般傳遍通身血脈,臉上迅速失了血色,他咬緊了牙關死死忍住,雙眼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手中的寒心草。


    過了半晌,寒心草完好無損地在他掌心,脈絡剔透,栩栩如生。


    虞千機連忙用早已備下的玉盒小心接過,長長地鬆一口氣。


    東方澤臉色已然慘白如紙,渾身控製不住地發顫,說不出話來。


    盛秦連忙上前一把扶住,隻覺得隔著一層水靠,他的身體涼得嚇人!憂心叫道:“陛下……”


    東方澤咬牙道:“走!”


    二人當下不再遲疑,一左一右扶著他便往外走。半刻鍾後,三人再次奮力穿過寒潭洞口,迅速潛回岸邊。


    剛一上岸,虞千機便急聲喚道:“天正,你快來!陛下他被寒心草……天正!”她急切的語聲忽然止住,到最後完全變了聲,隻因麵前的情景讓她驚呆了!


    林天正雙臂反剪,被二名高大威猛的男子挾製,身前橫著一柄寒光湛湛的利劍!他唇角掛著一絲鮮血,張口想要說什麽,溫潤的眼光有些急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顯然穴道被製。


    東方澤也微微變色,林天正的武功也不算差,被兩個人挾製,顯然對方並不簡單。


    “你們是何人?!快點放了他,否則別怪本姑娘對你們不客氣!”虞千機嬌媚的臉龐一瞬布滿煞氣,身側垂落的五指微張,藏於指間的劇毒蓄勢待發,隨時即可擊斃對方性命。她本就出自聖女教,一貫性情狠辣,視人命如草芥,與林天正真心相愛後,方才收斂許多。此刻眼見心愛之人受製,她心急如焚,如何能耐得住骨子裏躥升的戾氣?


    “好啊!本王倒要看看,你這叛徒有何能耐?”忽然,林天正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繼而緩緩走出一人。他五官陰柔俊美,麵色深沉。不過深秋時節,身上卻披了一件厚厚貂裘披風,正是此地遼城之主――陽震!


    虞千機臉色霎時白了,眼中不自覺得閃過一絲懼意,隻聽陽震冷冷又道:“一個男人就能讓你背叛本王,真枉費本王那麽多年對你的調教!今日要你知道,背叛本王的下場!”


    他眼光驟然冰冷,突然反手一抓,林天正踉蹌著被扯到身前,緊扼住喉嚨。致使他多年籌謀一敗塗地的仇人就在眼前,無處宣泄的恨意一瞬爆發,指間驟然發力,林天正白皙的麵皮立時憋得通紅,一口氣上不來,險些昏厥過去。


    虞千機頓時大驚失色,急聲叫道:“別動他!”


    “你也會怕?”


    看著林天正痛苦不堪的臉,虞千機心如刀絞,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顫抖著聲音幾乎失去主張:“千機背叛王爺,千機該死,隻要王爺放了他,千機願聽憑處置!”


    “就憑你?”陽震突然陰沉一笑。


    虞千機心急如焚,欲要上前,卻聽東方澤忽然沉聲道:“千機,退下。”他臉上血色盡失,眼光中卻仍不失銳氣。身軀筆直,高大的身影如山,完全看不出半點虛弱的跡象。


    虞千機一愣,卻不得不按捺下性子,依令退到東方澤身後。


    “不愧是晟國之主,”陽震陰陰一笑,笑容裏有著說不出的得意,“明人不說暗話,痛快些交出來。或許本王可以饒他一命!”


    東方澤陰沉著臉沒說話。自從他們一行幾人進入遼城地界,行蹤便格外謹慎小心,想不到還是被陽震發現,尾隨至此。


    見東方澤沒有發話,虞千機驚疑地瞪大了眼:“你說什麽!”


    陽震冷笑道:“你們冒險潛入寒冰潭,不就是為了千年寒心草?廢話少說,不想這小子死,就趕快把東西交出來!本王耐性有限,沒功夫陪你浪費時間!”說著,手下勁力更重幾分,林天正一張清雋的俊臉痛得扭曲變形,焦急地目光似乎仍在說,不要交出寒心草。


    眼見心上人慘遭折磨,虞千機幾近失控,尖利地叫道:“不要――”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可惜跟錯了人!”陽震陰冷地笑道,“看你一點也不在乎他這條命,本王就替你做個了結!”


    東方澤眼光一沉,冷冷道:“住手!寒心草可以給你,先放人。”


    陽震眯了眯眼,瞳孔深處的戾光一閃而逝。想起在鬆山東方澤設下圈套於邊境誘捕,竟痛下殺手廢他武功。如今一報還一報,他也成了他的甕中之鱉!慢慢收回手,傲慢笑道:“東方澤,這裏是遼城,你已是本王砧板上的肉,有什麽資格跟本王談條件?”


    東方澤沉聲笑道,“你要寒心草,無非是想借此恢複武功。實話告訴你,這寒冰潭下,再找不到第二株寒心草!”他從虞千機手上接過玉盒,慢慢打開來,玉盒之中果然有一株冰晶狀的草本植物。


    陽震頓時雙眼發亮,狂喜湧上心頭,沉聲喝道:“拿來!”


    “放了人,它就是你的。”


    陽震銳眸一眯,卻聽東方澤淡淡又道,“寒心草長於冰壁之上,一旦觸碰他物改變其溫度,即刻枯萎。你想不想試試?”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玉盒,距離那盒中的寒心草不過半寸。


    陽震臉色陰沉不定,似還在權衡,東方澤看在眼中,冷哼一聲,“寒心草千年難得,也是你唯一的機會。毀了它,你也奈何不了朕!”


    陽震麵皮一抽,陰沉盯著他,東方澤的能力和手段,他都已領教過,自然不敢小覷。思緒一轉,暗想就憑眼前這幾人,身處遼城界內,諒他也不敢再耍什麽花樣!


    當下心思一定,他唇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地冷笑,“好!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東方澤眼光一閃,指著麵前二十步遠的一塊岩石,沉聲道:“你放他走到此處,寒心草給你!”


    陽震輕輕一揮手,侍衛拍開林天正的穴道,林天正咳了幾聲,氣息稍穩,望過來的神情卻焦急萬分,他立即快步朝向那岩石衝去,邊走邊對東方澤暗使眼色。


    虞千機的神經立時繃緊,卻猜不出他是何意。隻是雙眼緊緊盯住了他,全神戒備,隨時蓄勢待發。


    一時之間,寒冰潭邊靜寂無比,眾人緊緊盯住對方動作,生怕一個錯神以致情勢生變。


    林天正步履輕浮,跌跌撞撞剛到岩石邊,陽震立時高聲叫道:“東方澤!”


    東方澤上前一步,微微冷笑:“你緊張什麽?”說著,將手中玉盒用力地拋了出去。那隻玉盒在空中劃出一道無形的弧線,一名侍衛立即飛身而起,半空之中穩穩接住,身形剛一落地,陽震搶身上前,劈手就將玉盒奪了過來!


    與此同時,虞千機與盛秦飛快地衝上前扶住林天正,疾奔回潭邊安全地帶,虞千機眼中含淚,連連急問:“天正,你有沒有事?”


    林天正顧不得喘勻氣息,急切地道:“小心,有埋伏!”他話音未落,一股肅殺之氣撲麵而來,眾人一驚,隻見陽震身後一人多高的亂草叢中,忽然湧上一隊侍衛,各個手執弓弩,鋒利的箭尖閃著幽幽藍光,直指向潭邊四人!


    情勢一瞬突變,盛秦刷地一聲,長劍出鞘,閃身護在東方澤身前,怒聲罵道:“陽震,你言而無信,真是卑鄙!”


    “是你們愚蠢,自投羅網!”陽震陰陰冷笑,眼光一轉,瞥見東方澤深不見底的雙眸,不見絲毫驚慌。臉色倏然一沉,含恨說道:“廢了本王內功,你們以為這遼城之地就可任你來去自如?未免也太小看我陽震!來人,誰拿下東方澤,本王重重有賞!”


    他一聲令下,侍衛手中長弓一瞬拉至全滿,牛筋特製的弓弦吱吱作響,仿佛隻在下個瞬間即會離弦而去,命中敵人要害!眼看潭邊四人難逃箭雨襲擊,這時,突然有人高聲叫道:“慢著!”


    乍然響起的聲音,卻似乎令東方澤神色微微一鬆,寒冰潭穀口,站了一人,黑衣簡裝,身姿矯健,氣息仍有些不穩,顯然一路趕得很急。正是東方澤的貼身侍衛之一,盛簫。他快步走到東方澤身旁,躬身稟道:“回陛下,事情已經辦妥!”


    東方澤微微一笑,讚許道:“做得好!”


    看著東方澤別有深意地笑,陽震心底頓時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仍是陰沉道:“又來一個送死的!”話音未落,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


    隻見盛簫高舉右手,指間碧光閃耀,登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那是一枚碧綠通透的玉佩,上雕一隻栩栩如生的麒麟神獸,口含明珠,腳踏火焰,氣勢凜然,精致無雙。那是他尋了很久方才覓得的一件絕世寶貝,後命汴國第一巧匠精雕細琢而成,特地在晉兒生辰之時,送給他的禮物!


    猶如五雷轟頂,陽震許久說不出話來,他神色呆滯,似乎難以置信。原來,方才這所有一切不過是東方澤的權宜之計,他早料到自己可能會跟來寒冰潭,為防萬一,派人暗中抓了晉兒,旨在最後關頭逼自己就範!難怪方才利箭在弦,他臉上卻無半分驚色,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好,好一個心思縝密的晟國皇帝!這樣的人才,可惜是他的敵人!毀他十多年的苦心籌謀,廢掉他的武功,害他淪落至此……


    寒冰潭邊,東方澤巋然不動,眸深似海,仿佛天底下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將他擊敗。


    他緩緩上前一步,沉聲道:“陽震,交出寒心草,朕保陽晉安全無虞!否則……”


    陽震憤怒之極地瞪著他,眼底已是赤紅一片,寒心草是他恢複內力東山再起的最後一線希望,他豈能甘心就此交出?!可是晉兒……被人操控於股掌之間的恥辱感是如此強烈!彷如吐信的毒蛇,緊緊纏住了心,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好半晌,他平複了情緒,緩緩走下岩石,冷冷地道:“你我原本無冤無仇,為何你處處要和本王作對?究竟陽驍承諾給你什麽好處?”


    東方澤冷冷地看著他,有幾分不屑。


    陽震緊緊握著玉盒,隻覺得那寒氣直透心骨,卻仍然上前一步道:“若你能相助本王,陽驍能辦到的事,本王也一樣能辦到。這寒心草,本王雙手奉上。”


    “不然?”


    “本王也可以毀了這株草!”事到如今,他也隻有賭一把。打開盒蓋,手指緩緩撫著玉盒邊緣。


    東方澤臉色頓時一變,冷聲問道:“陽震!你不想要你兒子的命了?”


    陽震冷笑道:“你可以試試,看是晉兒的命對你重要,還是這株草對你更重要?”經過這麽多事,若此刻還看不出此人心係何處,他就不是陽震!眼見東方澤麵色又沉鬱幾分,他不禁得意地笑了。


    忽然間,一股針刺般的劇烈痛楚忽然自指尖傳來,迅速彌漫了全身,仿佛要分解他的身體。陽震笑容頓止,臉色驟青驟白,他一驚抬頭,厲聲喝問:“東方澤!你在這盒子上做了手腳?!”話未說完,他胸中一緊,噗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王爺!”陽震的侍衛大驚失色,急忙上前扶他。他用力地揮開侍衛,拔出刀來,當地一聲擲入地下,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舅父!”隻聽見一聲急呼,一個白色的身影從遠處疾掠而來,眉宇間難掩焦急之色,竟是蘇漓!


    “蘇蘇!”東方澤失聲叫道。


    蘇漓卻仿若不聞,急切衝過去扶住了陽震,“舅父!你怎麽了?”


    陽震驚恨交加,仿佛不敢相信,他死死忍著心頭那口血氣,用力揮開了蘇漓,手指著東方澤,咬牙切齒地說道:“本王誠心想與你合作,你竟然……竟然害我……”話沒說完,他心口猛地一痛,猛地睜大了眼,麵容幾近扭曲,眼神猙獰,令人不寒而栗。


    蘇漓登時心頭一震,望向東方澤的目光,充滿驚痛與質疑。


    東方澤心沉到穀底,剛想開口解釋,就見陽震痛得渾身打顫,幾乎沒有了力氣,手中的玉盒一滑,飛快地朝地上落去。


    東方澤心頭大驚,身形一閃,將玉盒撈在手中,迅速打開盒蓋細細檢查一遍,見寒心草完好無損,方才鬆了口氣。


    “王爺――!”耳邊響起驚天的悲呼,東方澤霍地抬頭一看,隻見陽震臉色青紫,瞪大的雙眼裏,目光開始渙散。


    江元與林天正立刻衝上前來,一左一右,不由分說扣住了陽震脈象,竟然同時搖了搖頭。


    林天正皺眉道:“這是什麽毒,竟如此霸道!”


    江元也歎道:“我也沒有見過。”


    名動天下的鬼醫聖手江元與林天正都束手無策,難道舅父的情況當真已……無力回天?蘇漓臉色蒼白,不敢置信地望著隻剩最後一口氣的血脈親人!


    “走開!”陽震怒聲喝道,揮開了近身的二人,慢慢地轉眼望向蘇漓,眼底情緒翻湧,滋味百生。想不到此生最後一刻,陪伴在他身側的人,竟然會是她!看著她與姐姐如出一轍的容貌,他的心裏湧上無數複雜的情感,忽然放聲大笑。


    蘇漓頓覺眼眶發熱,她極力抑製住內心的酸澀,她隻想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是這樣簡單的願望,竟已經成為泡影。


    “舅父……”


    看她雙眼泛紅,隱有淚光閃動,陽震氣息雖弱,強勢霸道卻不減分毫,命令她道:“不許……哭!”


    陽震身子晃了晃,蘇漓連忙上前去扶,他卻再次推開了她,連連喘了幾口氣,死死盯著東方澤的臉,口中喃喃道:“好,很好!想我陽震一世英雄,籌謀十幾年,竟然屢次栽在你的手中!好!好一個東方澤!”


    東方澤當即上前一步,沉聲道:“你放心,寒心草我已經拿到,不會再為難世子。朕,原無意與你為敵,隻不過……”


    “隻不過你為了心裏的那一人,不惜傾盡天下之力,舉國之兵!不惜屢犯禁忌,遇神殺神!”他哈哈大笑,猛地又吐出一口鮮血!


    蘇漓急得一把拉住他,叫道:“舅父別說了,阿漓送你去聖女教,一定有辦法可以治好你!”


    “不必了,我命由天,由不得你。”他大聲吼道,此刻麵色慘青,鮮血淋瀝,說不出的可怖淒涼,偏偏那眸子裏,依然不減狠絕與傲氣。轉眼看蘇漓,喃喃又道:“太象了。為什麽這麽象?!”


    蘇漓一怔,“你說什麽?”


    “姐姐,震,要去與你團聚了。”陽震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忽然,他似是想起什麽,握緊了她的手,附到她耳邊,艱難地說道:“阿漓……你生父……曾在餘青穀……去找……”


    他的話音越來越弱,頭微微一垂,氣絕身亡!他雙目圓睜,猶有不甘,身形僵立,直挺挺地保持屹立的姿勢,仿佛山中巨石,威嚴不倒。


    “王爺!”陽震兩名貼身侍衛悲呼一聲,齊齊跪地。一隊兵士默默無言,也紛紛跪下。


    蘇漓扶著陽震的身體,安靜地仿若一尊石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許久沒有放開手。


    深秋的風吹過,寒冰潭青藍的水麵,泛起陣陣漣漪。山間草木如海浪翻湧。四下空寂,隻有嗚咽的風聲,回旋穀中。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澤無聲歎息,慢慢走到蘇漓麵前,她異常安靜的神情,令他的心莫名抽緊。伸手去撫摸她的肩頭,輕聲道:“人死不能複生,蘇蘇,你要……節哀。”


    蘇漓微微一震,揮開他的手,慢慢地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眼瞳漆黑如墨,深不見底,沒有半點情緒。她隻是直直地盯著他看,似乎想一直看進他隱藏在心底深處的東西,半晌,她一字一字,緩緩道:“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放過他?”


    東方澤心底一沉,皺眉道:“並非我有意與他做對!隻不過他野心未除,不肯善罷甘休!”


    “是嗎?那我問你,你為何在此?”蘇漓言辭之間隱隱有了逼問之意,東方澤呼吸一頓,唇角微微一動,苦澀彌漫開來。


    “這裏冰天雪地,你一個身中寒毒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在此出現!你究竟有何目的?!”蘇漓上前一步,他便後退一步,四目相對,再沒有了往昔的濃情蜜意,心有靈犀,隻有無窮無盡的質疑與傷痛。


    他猶疑難定,目光中驚痛難當:“你以為,我是為陽震而來?”


    “不然是為何?”她步步緊逼,誓要找到他內心深處的秘密。


    東方澤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對她道:“如果我說,我來這裏,隻是為取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念頭,你,相信嗎?”他語氣沉緩,聲音卻有一絲緊繃感。


    “什麽東西這麽重要?重要到連你自己的身體也可以不在乎?”蘇漓毫不放鬆,語氣有一絲淡淡的譏誚,盯緊他臉上每一分表情細微的變化。


    她眼睛裏清清楚楚地存有質疑,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她一直在懷疑他!


    東方澤捏緊了手中的玉盒,心髒不自覺地抽痛,強烈的失落感圍住了他,沉默片刻,歎息道:“這盒中之物,的確比我自己的身體更加重要。因為它,關係到我一生所愛!”


    蘇漓整個人都被他這句話給震住了。那雙深邃的黑眸裏,毫不掩飾的深切愛意,似無邊的海浪,翻滾而來,頃刻淹沒了她。她呼吸一時竟有些艱難。半晌,方才回過神,轉開眼不敢再看他,低聲問道:“就算你是為此物而來,那舅父因何中毒?”


    東方澤眉頭一皺,竟答不上來。陽震突然中毒身亡,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隻怕這招借刀殺人的把戲,不是表麵那樣簡單。


    “盒子裏麵是什麽?”蘇漓目光凝定在他手中的玉盒,沒有忘記那東西之前是握在舅父手中,而他那樣緊張的神色,無法不令她疑心。


    “千年寒心草。”


    他平靜的回答,卻彷如驚雷一般。蘇漓臉色一白,原來傳說中能令武功盡廢之人重獲新生的神物居然真的存在!她伸出手去,平靜道:“給我。”


    東方澤臉色微微一變,“你要它做什麽?”她的神情忽然如此平靜,他心裏有些不安。


    “舅父剛剛說,你在這盒子上做了手腳,他說你害他,我自然有理由懷疑這東西有問題。”


    “你不信我?”東方澤呼吸一窒,眼中痛楚的神色浮上來。


    那痛楚瞬間擊中了她,蘇漓別開眼光,冷冷道:“要我信你,就把東西給我。”


    “不行!”東方澤沉聲拒絕道:“寒心草隻此一株,它對我至關重要,我真的不能交給你。蘇蘇,你相信我,我可以保證這東西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你憑何如此篤定?還是……因為你心虛根本不敢交出來?”見他拒絕得這樣徹底,蘇漓的心也冷了下去,言辭幾近尖銳。


    東方澤臉上閃過一絲痛楚,咬了咬牙,道:“陽震真的不是我殺的!你為何不肯信我?”


    “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想信他,但他毋庸置疑的姿態令她的心跌落穀底,失望至極。不等他開口,她身形欺近,冷聲又道:“你早就知道舅父對寒心草誌在必得,所以才會先他一步拿到手,在這上麵做了手腳,引他來奪!東方澤,你的心思果然無人能及!這局棋布得當真是天衣無縫!”


    “原來你……這樣想我?”東方澤震驚無比,握著玉盒的手指忍不住輕輕發顫。


    “難道我說錯了?鬆山棧道若非我及時趕到,恐怕你就不會隻是廢了他的武功!你與陽驍當日在馬車內,做了什麽樣的交易,沒有人知道。東方澤,你從來都不曾對我坦白,有何資格要我全心地相信你?!”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掩飾不住心底驚濤駭浪般的痛楚,過往之時曾有的疑問,在這一刻全數爆發!


    東方澤臉色煞白,眼前陣陣發黑,方才抑壓多時的寒氣又有倒轉逆行之勢,五髒六腑似已攪在一處,身形一晃,險些站立不穩。


    見他沉默不語,蘇漓逼近一步,漆黑眸子裏,絕望點點透出,她顫聲道:“為何我至親的人離我而去,都會與你脫不掉幹係?!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認識了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走!”


    絕情的話語衝口而出,兩個人的心瞬間狠狠撕裂。


    “蘇蘇……不……”寒氣流竄體內,東方澤全身已然冷透,他閉了閉眼,艱難地喘了口氣,想去拉她的手,卻被蘇漓一掌重重地揮開!


    她眼底的冰冷絕情刹那間擊潰了他心底的防線,猝不及防,踉蹌後退,死死盯著她悲痛難言的雙眼,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體內的聚集的寒氣猛然爆發,他再也抵擋不住,眼前一陣昏黑,高大的身形直直地向後倒去。


    蘇漓的臉頓時失了血色,直覺地想要衝上前去拉住他,腳下剛剛邁出一步,卻又生生忍住。眼睜睜地看著他重重倒地,隻覺得一顆心似乎也隨著他的身子一同撞上地麵,刹那間碎成粉末!


    東方澤臉色蒼白如紙,目光已經失去焦距,卻從始至終望著她站立的方向。蘇漓死死地咬住了唇,渾然不覺已滲出血來。


    “陛下!”盛秦盛簫大驚失色,撲過來扶起東方澤。


    林天正暗叫不好,顧不得身上傷勢,上前查探,臉色立時大變,低聲道:“他傷得很重!立刻下山。”說完,幾人不再耽擱,盛秦徑直背起東方澤向穀口奔去。


    虞千機經過蘇漓麵前時,腳步稍頓,低聲說了一句:“不管聖女相不相信,千機都要說一句公道話,蕭王之死,確實與陛下無關。這世上,不會再有另一個男人,能比得上他對你的心。”


    蘇漓雙唇顫抖,說不話出來。聽著身後急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也無力回頭。他對她的真心,她從不曾懷疑,隻是這份感情,摻雜了太多複雜太多沉痛的東西,她永遠都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她說出那句話時,心裏的痛又何嚐會比他少?


    不堪回首的過往,她始終沒有真正釋懷;所謂幸福的未來,就像他的心思,迷霧一般撲朔迷離,不過是一場難以觸及的幻境。


    這樣自苦的愛情,還緊緊抓著做什麽?不如放手吧。


    山風低旋,寒冰潭邊的血腥氣,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去,卻帶不走深深刻入骨髓的痛。良久,蘇漓方才低低地啞聲道:“你們替我,送舅父回去。”


    “小姐你呢?”挽心擔憂地望著她。


    蘇漓目光望向遠處,有一絲哀傷,“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挽心愈發擔心,欲言又止。項離無聲地搖頭,暗示她不要多言。江元輕歎道:“既如此,我們三個先回去。門主孤身在外,更要多加小心!”


    寒冰潭四周安靜下來,遠處銀亮的雪峰在日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她隻覺得周身冰涼。緩緩地走向峰頂,在遼城邊界的最高點,能看到兩國交界巡防的守衛。而一條寬闊的大河對岸,隱約有綠樹繁花,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蘇漓突然頓住腳步,盯著前方的岔路口,心思沉重,舅父臨終前的那句話,彷如一道魔咒,始終縈繞心頭,難以散去。


    餘青穀……是什麽地方?她的生父……又是誰?


    心念一定,她立刻翻身上馬,一路打聽餘青穀的所在,竟然就離此地不遠,位屬定國境內。她快馬疾行,一日便到了穀口,餘青穀狹窄曲折,不宜騎馬,她隻得將馬拴在穀口,孤身前行。此刻,天色已然暗沉,夜間山穀,涼如水,風過處,樹葉嘩嘩作響。好在穀中道路並不難走,她一邊走,一邊仔細搜尋。


    即將天亮時,她已來到穀中最深處,蒼山如翠,眼前山壁被肆意瘋長的藤蔓遮蔽。空氣中卻飄來陣陣桂花蜜甜的香氣。蘇漓心中一動,方圓幾裏未見桂樹,何以會有香氣?她仔細辨別,發現這味道竟是從遮蔽山體的蔓背後散發出來。


    她上前撥開,隻見那密實的枝葉後的山體,陡然露出一道縫隙!香氣立時更加濃鬱,蘇漓定睛一看,這縫隙約莫一人多寬,另一端隱約見到繁茂的花草。她小心地穿過縫隙,眼前的景色令她呆住。


    此刻,初升的陽光躍出雲層,頃刻間光芒萬丈,照亮這片世外桃源,漫山遍野的盛開的桂花,令人如置身醉人花海。桂花林的盡頭,矗立一幢小小的木屋,彷如已等待千萬年。


    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蘇漓走到門前緩緩推開。這裏已經許久沒有人來,布滿灰塵。屋內擺設極其簡單,外間一桌兩椅,內室一張床榻,枕上放著一塊泛黃的絹帕,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蘇漓走過去慢慢地展開來看,眼眶立時一熱,險些落下淚來。畫中女子看上去與她此時年紀相仿,站在桂花樹下,一身白衣,氣質清靈,麵頰微紅,烏黑的眸子裏漾滿了笑意,美得不似真人。縱然隔了十幾年漫長的光陰,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來,這女子正是她的母妃――容惜今!


    在這一刻,蘇漓幾乎可以認定,當年畫這幅像的人,一定是母妃藏在心底愛了一生的男子,她真正的生身之父!


    他,究竟是誰呢?


    指尖輕輕拂過她美麗的臉龐,蘇漓似乎也體會道彼時她由衷的快樂。記憶裏,母妃極少會笑,她的眼睛裏總是帶著一抹輕愁,即便笑了,也清淺如蜻蜓點水,轉瞬即逝,何曾有過這般燦爛的笑容?


    歲月逝去,卻帶不走愛情留下的痕跡。如果不是深愛至極,如何能捕捉到她如此生動鮮活的瞬間。


    她仔細地端詳,心底滋味酸楚莫名。目光下移,絹帕右下方落款處蓋了一枚殷紅印章,旁邊寫了一行小字:“昔昔小像,繪於丁巳年秋。”字體剛勁有力,瀟灑不凡,顯然出自男子手筆。她忽地頓住,發現那圖形並非真正的印章,而是一條穿雲踏霧的九爪蟠龍!為何看上如此熟悉?!驀然驚覺這圖形似乎與郎昶送給她的那枚蟠龍玉佩很象!她急忙從衣袖中掏出玉佩來,細細地比對,果然一模一樣!


    蘇漓呆呆地跌坐榻上,看著那蟠龍圖形發愣。畫像滑落在地,人像背麵的絹帕上,顯現出一行娟秀的熟悉的小字!


    蘇漓連忙拾起細看,那字跡雖小卻依然清晰可見,“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


    那是母妃的筆跡!


    蘇漓震驚不已,過往郎昶與她言談之中曾有過的諸多暗示,在這一刻漸漸清晰起來。她越想越是心驚,難道,她與郎昶之間,當真有親緣關係?!


    原來在這世上,她不是孤身飄零,無處容身!她還有至親之人……


    窗外日光高照,透過窗子晃花了她的眼,蘇漓情不自禁握緊那塊絹帕,如此來看,她的生身父親極有可能是定國之人,隻是當年他與母妃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才會讓深愛著他的她懷著身孕傷心遠走,天各一方?無數的疑問浮上心頭,卻沒有答案。


    她定定看著手中絹帕,忽然堅定了心意,她要去定國,要去尋找十八年前的真相與答案。


    汴皇宮,香爐內嫋嫋升起的煙霧,緩緩飄散在空氣裏,讓人心神安定的香氣似乎失去了作用。


    陽驍煩躁地推開麵前的奏章,靠進椅背,定定望著牆角的沙漏,自語般地喃喃道:“已經十五天了,她……還會回來嗎?”


    石敬心裏暗暗歎一口氣,安慰道:“皇上放心,聖女一定會回來的!”自先皇過世,以往無憂無慮的小皇子,笑容越來越少。如今除了那名女子,似乎世上再無其它人或事,能令他真正開懷。


    陽驍眸光微微一動,原本他也這般認為,可隨著一天一天過去,抑製不住的思念與擔憂,讓他的心情愈發躁動不安。皇叔的遺體早已被送回遼城安葬,就連東方澤也已回到了驛館,她卻遲遲不歸……隻怕這汴都,已成了她的傷心地!


    回想起盛蕭送來寒心草時的沉重臉色,他不由惡念叢生,忽然冷冷道:“驛館那邊情況如何?”


    石敬忙道:“他們回來之後,一直閉門不出,也不準人入驛館內,就連皇上您派去的禦醫,也被拒之門外……”


    陽驍神色微變,眼底有幾分凝重,難道東方澤的情況真這麽糟糕?!雖然他很不希望世上有這個人的存在,但眼下他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汴國或許……將永無寧日!想到此,他立即起身,快步朝殿外走去,“隨朕去瞧瞧!”


    入夜後的汴都,褪去喧囂,驛館門前的街道靜悄悄地,不見人影。陽驍依舊驍敏銳地覺察到四周空氣中隱有波動的戒備感。


    石敬正欲上前叩門,忽聽大道上傳來清脆的馬蹄聲,這麽晚了,誰還在趕路?陽驍循聲望去,隻見濃濃夜色裏,一匹駿馬踏著碎步直往這邊而來,馬上之人身形纖瘦,風塵仆仆,神色堅定,雙眼顯得格外明亮迫人。


    陽驍雙眼一亮,不由呆住,不敢置信地叫道:“阿漓?!”


    蘇漓聞聲急忙拉住韁繩,轉過頭來,眼光下意識地掠過驛館大門,眉心微微一蹙,道:“你怎麽在這兒?我正想進宮找你。”


    日夜思念的熟悉的清音,真切地響在耳畔。陽驍終於確定這並非幻覺,而是她真的回來了!數日以來的憂慮轉瞬化作燦爛綻放的心花。深黑的天幕之中,烏雲散去,月色如銀傾瀉。眼前的世界仿佛因她的出現,瞬間明亮起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隻是呆呆地望著她,似是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他眼底的思念與喜悅之情是那樣直白,毫無掩飾。蘇漓不禁怔住,她沒有忘記此次回來的初衷,隻是為了當初的承諾,一旦要離開,定要當麵向他辭行。


    夜風悄悄地吹過,枯黃的落葉徐徐飄落,她微微歎了口氣,輕聲道:“陽驍,舅父他……走了。”


    陽驍登時回過神來,上前握緊她的手,那彷如白玉凝脂般的纖指,還是涼涼的。他心一疼,望著她的目光裏充滿擔憂,鄭重地道:“阿漓,你還有我!”


    蘇漓目光微動,紅唇緊抿,看著他沒有說話。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令陽驍忽然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握著她的手不由一緊,急切叫道:“阿漓,我隻有你!你不能離開我!”


    一向開朗灑脫的陽驍,言語之中竟然有了幾分祈求的意味!濃眉緊鎖,眼底的擔憂與惶清晰可見,言語中深切的情意如潮水般湧上來,幾乎淹沒了她。


    蘇漓心頭一震,忍不住抬起頭來,他也會……被憂愁困鎖?


    蘇漓頓覺喉嚨一哽,那些告辭的話忽然說不出口。


    “阿漓,做我的皇後吧!”


    深藏心底已久的念頭,就這樣脫口而出。陽驍深知此時並非表述衷情的最佳時機,然而他卻敏銳的感覺到,此時不說,或許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


    蘇漓幾乎不敢相信,以為自己聽錯,驚訝地抬眼。不等她有所反應,他已飛快地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緊緊擁在懷中,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


    她心頭一震,試圖推開他,歎道:“陽驍……”


    陽驍打斷了她:“阿漓,我喜歡你!長這麽大,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雖然做了皇帝,但我從不想要什麽三宮六院,我,隻想你永遠陪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好嗎?”


    突如其來的真情告白,讓蘇漓徹底地呆住。她完全沒料到迎接她的會是這種情景,一時竟無從反應。


    就在這時,驛館大門忽然開了,初冬時節沁骨的寒意撲麵而來。門內緩緩走出一人,高大的身影如山堅定,俊美的臉龐卻蒼白如紙。他目光直直地盯住被陽驍抱在懷中的蘇漓,俊目之中嫉色與怒氣一閃而逝,瞬間化作冰冷的利劍,掃向抱住她的那雙手臂。


    他完好地站在那裏,蘇漓竟莫名地鬆了口氣,隻在瞬間,她收斂所有情緒,徑直推開陽驍,準備上馬離去。


    “蘇蘇!”東方澤快步走過來,攔住去路,低聲道:“我有話和你說。”


    蘇漓別過頭,冷淡道:“我沒話與你說。”


    “陽震之死與我無關,其中一定另有緣故!”他迫切地想要解釋,可是她卻平靜地打斷道:“不重要了。”


    東方澤頓時心頭一緊,忍不住抓緊了她的手,皺眉道:“蘇蘇,你要去哪?”她眼睛裏有一道光,在夜色之中異常明亮,仿佛已堅定了某種心意,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


    這些天她冷靜下來,仔細回想當時的情景,覺得舅父之死或許別有內情,但人已不在了,真相如何,已經沒有意義。如今,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當然是跟我回宮!”陽驍淡淡揚起眉梢,笑意之中隱然帶了幾分挑釁,一隻手自然地搭上蘇漓的肩膀。


    東方澤目光一冷,手掌一翻,直直切向陽驍的手臂。


    陽驍沒想到他身子有恙,反應還能如此迅疾,當下也不禁神色微微一變,不敢大意,閃身一躲,避開他的襲擊,迅速轉到蘇漓身後,冷嘲道:“看樣子你也沒有多大事,難不成之前都是在裝病?”


    東方澤看也不看他一眼,方才貿然之下催動內力,此刻氣血翻湧,體內又有不適的感覺。他微微閉眼,努力調勻氣息。


    蘇漓眼前不自覺浮現出他不支倒地時的情景,心髒莫名一抽,控製不住地抬眼去看他的臉色,仍然有些蒼白。


    東方澤冷冷又道:“你放心,朕生來命大,絕不會輕易倒下。”


    陽驍挑眉道:“那最好不過,朕也不想失去你這個對手。”


    東方澤冷笑一聲,似是不屑回答。他狂妄與自負的神情,看在陽驍眼裏,是如此的刺眼。仿佛這天底下隻有他一人,才是真正的主宰者。盡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確有狂傲的資本。


    陽驍不禁沉了眼光,按捺住心中的不快,不懷好意地笑道:“夠自信是一件好事。但是不知道你的自信,是不是當真無往而不利?”他眼光淡淡瞟過蘇漓,分明暗有所指。


    東方澤臉色立時一變,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陽驍笑得愈發有幾分得意,抬頭作勢看了看天,道:“已經很晚了,阿漓隨我回宮休息。晟皇陛下……就安心留在驛館,好好將養身子吧。”


    “不行!”東方澤斷然喝道。


    “東方澤!別忘了你如今是身在汴都!”陽驍冷冷道。


    東方澤沒有理他,直直地盯住蘇漓,“蘇蘇,不要跟他走!”


    他言語之間的強勢依舊,讓蘇漓心底也生出幾分冷意,她不禁冷冷道:“我的事,不勞你費心。”說完,她顧自翻身上馬,直接飛奔而去。


    陽驍一愣,連忙上馬緊隨其後,很快便消失在街巷的盡頭。


    驛館門前,轉眼間隻有東方澤一人站在夜風之中,他呆呆地望著伊人消失的方向,彷如一尊雕像,許久許久,也沒有動。


    汴皇宮的夜晚十分安靜,卻因蘇漓的到來,燈火通明。


    鳳喜宮門前,兩排高高的梧桐樹上掛滿了五彩宮燈,照著門頭上漆金的牌匾,“鳳喜宮”三字散發著耀眼的金光。這裏是汴國曆代皇後的宮殿,也是汴國後宮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居所。此刻,這座宮殿的門前,十數名訓練有素的宮女,低著頭,安靜地跪在蘇漓的腳下,麵色肅穆而恭謹,似乎在準備著迎接新主子的到來。


    蘇漓見了,頓時停下腳步,淡淡地道:“我不住這裏。”說罷,轉頭便要走。


    陽驍連忙追上她,急聲道:“怎麽了?你是不喜歡,還是覺得哪裏不好?我命她們重新弄過便是。”


    蘇漓直言道:“這裏不適合我。”


    陽驍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為難,道:“那你想住哪裏?”他唇邊忽地浮起一抹壞笑,湊到她麵前,邪邪道:“要不……你跟我一起住,皇帝的寢宮是這宮裏最舒適的地方。”


    明知他在說笑,可他眼裏那一抹期盼,卻是認真的。


    蘇漓禁不住心頭一跳,淡淡道:“你不必如此,其實我這次回來,是有事對你說。”


    她話音未落,陽驍麵色倏然一變,滿心的喜悅瞬間被這一句話衝得煙消雲散。她目光如此平靜,卻讓他心亂了幾分。


    陽驍飛快說道:“有什麽事以後再說吧,下月是我的登基大典,各國都派了使者前來恭賀,你猜定國來的是誰?”


    定國……蘇漓微微一怔,看他笑得那樣,該不會是……


    “定國太子?”


    “對!阿漓果然冰雪聰明,一猜就中!”


    蘇漓頓時心頭一跳,手指下意識摸向懷中的玉佩,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仿佛就在眼前,想到自己身世的秘密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她忍不住問道:“郎昶何時能到汴都?”


    “應該快了。”見她對郎昶的到來似乎很有興趣,陽驍不禁心中一動,似不經意地探問道:“怎麽,你很想見到他?”


    蘇漓淡淡轉開眼,佯作無意地道:“沒事,隨口問問。好久沒見他了。”她心中暗想,原本是想與陽驍辭行,前往定國去找郎昶。如今他正往汴都來了,那她也不必著急,安心在這裏等就是了。


    “阿漓。”陽驍忽然開口,神色間有一分緊張。


    “怎麽了?”


    陽驍正色道:“登基大典是我人生中的大事,那一天,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他眼光格外認真,不錯眼珠地看著她,似是十分在意她的回答。


    蘇漓目光輕閃,點頭道:“好。”


    陽驍這才放下心來,拉起她的手,開心笑道:“太好了,你不喜歡住這兒,我帶你去璿兒的昭華宮,如何?”


    蘇漓皺了皺眉,還來不及答話,已經被他拉著一路前行。昭華宮位於汴皇宮的西側方,院子很大,蘇漓一進去就愣住了。這裏,看上去並不像一位公主宮殿,院子寬廣開闊,一側擺著箭靶,還有兵器架,布置得反倒像個練武場。


    蘇漓站在院子門口,眼前依稀仿佛看到那個英姿颯爽的紅衣女子,正在場中練習騎射。她眼光頓時一冷。


    陽驍緩緩地環視四周,走到兵器架旁,輕輕撫上陽璿昔日常用的長弓,目光中隱有一絲淡淡的哀傷,長歎一聲道:“璿兒生前最愛騎射,這裏一直沒有變,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樣子。”


    蘇漓冷淡了臉色,一個女子竟有那樣迂回的心思,狠絕的手段,就是許多男子也不如的。相較之下,陽驍雖為皇子,玩世不恭,輕浮遠慮,卻遠及不上陽璿心狠手辣!當下平聲道:“昭華公主的確是女中英傑。”


    感覺到她深藏的冷意,陽驍走到她身邊,低聲歎道:“汴國土地雖然遼闊,與晟、定兩國並稱三大強國,但事實上我國地廣人稀,資源稀少。近幾年天災頻發,有很多人在饑荒中死去,璿兒正是因為見過饑民們易子而食的慘況,才決定前往晟國。”


    蘇漓冷冷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倘若人人都因為自己缺吃少穿,轉而去掠奪他人的財物,那與強盜有何分別?”


    陽驍目光微變,聽到她指責陽璿,他心裏難免有些鬱鬱,長歎一聲道:“你說的很對,但她為家國犧牲自己的生命,身為她的兄長,有何立場來評判她究竟是對是錯?我隻怨我知道的太晚。當初她去晟國,隻當她是去遊玩,還一再叮囑她要去找你……後來,我才知道其實父皇另有安排,再想勸她回來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他心頭一痛,自責的情緒湧上來,倘若他能早些時候知道,或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陽驍靜了片刻,黯然又道:“我聽說了她在晟國對你做過的那些事,但如今……璿兒她人已經不在了,人死如燈滅我希望你不要再怪她了,好嗎?”


    他言語懇切,祈求的目光望過來,淒清的月色穿透雲層,淡淡清輝照在他俊朗的麵龐上,竟有幾分蒼涼。


    蘇漓隻是看著他,如果沒有一個陽璿,那她與他,是否早已結發百年,做了一對互有心事的夫妻?!但時光已去,再也回不去了。靜默良久,她輕聲地歎道,“已經過去了。”


    距離登基大典還有半月時間,蘇漓在偏殿暫時住下,吩咐挽心四人暗中轉移沉門力量,而聖女教的教務全部交給玄風打理。秦恒來報說驛館內一切如常,安靜得很,晟使言明朝賀完汴皇登基大喜,便啟程回國。不知為何,蘇漓心中不安,不知東方澤是否願意安心回國。


    半月光陰一晃而過,轉眼間就到了陽驍的登基之日。各國使臣陸續抵達汴都,唯有郎昶遲遲未到,蘇漓心裏隱約生出些許不好的預感。


    大典當日,汴皇宮內沉浸在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當中。


    陽驍身著五爪明黃龍袍,端坐龍椅之上,俯視著殿上跪拜的群臣。蘇漓應他要求以聖女身份陪伴在側,而大殿之上,除她與四使之外,聖女教唯一的長老玄風竟也應邀在列。


    登基大典順利進行,陽驍按例封賞有功之臣,並接受各國使臣的朝賀。


    讓人奇怪的是,大典已近尾聲,郎昶竟然還沒有出現,而那一直呆在汴都的晟國使節團,連半條人影兒也沒見到。


    “這是怎麽回事?”有大臣疑惑,微微不滿道:“定國太子或許是路上遇事耽擱了行程,可為何身在汴都的晟國使臣竟也沒來?”


    群臣議論紛紛,陽驍目光冷冷地往下一掃,殿上諸人立時閉了嘴,鴉雀無聲。他這才緩緩說道:“朕奉先皇遺命,繼位登基,蒙諸國國君不棄,遣使來賀,朕心甚為感激。今日之後,願各國之間能和平共處,共創天下太平盛世!”


    此言一出,諸國使臣皆是麵色一喜,過去的數十年中,汴國急速擴張軍力,吞並國境周邊諸多小國。如今國中遭逢內亂,實力雖稍有消減,但對勢單力孤的小國而言,仍然強悍無匹,令其不得不仰望依附。


    此次登基大典,使臣們並不是單純地為恭賀新君而來,更為重要的是探明新君登基後治國的動向。此時,眾使見陽驍表明態度,至少短期之內,若非必要,汴國不會輕易對外用兵,當下都鬆了一口氣。


    一紅衣使臣站出來笑道:“汴皇仁心,乃天下之幸!”


    又有一名藍衣使臣緊隨其後,討好地笑道:“汴皇神姿英偉,不知何等樣人,才配做這汴國國母?”言下大有試探之意,身為使臣,若能促成兩國姻親之好,回國便是天大的功勞!


    其它使臣一聽,登時急了,哪能讓他一人獨享這等好事,便都紛紛上前。


    方才那名紅衣使臣道:“我國七公主已到及笄之年,美若天仙,願與汴皇結為百年之好。”


    藍衣使臣立刻叫道:“我皇有公主三人皆已成年,皆有羞花閉月之貌,琴棋書畫皆通,汴皇神人之姿,與公主仍是天作之合啊!”


    陽驍麵帶微笑,轉眼看向蘇漓,含笑的眼眸似有深意。蘇漓隻當不見,淡淡地轉開頭去。


    陽驍收斂笑容,正色道:“諸位國使的美意,朕本應卻之不恭,奈何朕已心有所屬,實在無法領受,還請諸位見諒。”


    眾使臣一聽,俱露出失望的神情,而朝中百官麵色各異。藍衣使臣似乎十分惋惜,歎道:“能得汴皇鍾情之人,定是絕色天仙般的人物,不知我等可有機會一飽眼福?”


    陽驍含笑看了蘇漓一眼,緩緩起身說道:“今日是朕登基大喜,有一件要事宣布。經過上次陽震叛亂,想必諸位都已知道,聖女教其實並非江湖門派,而是隸屬我汴國皇族。多年以來,每一代聖女均為朝廷盡忠效力,奉獻一生,甚至還要遵循教規,終身不能嫁人,孤獨終老!而我汴國能有今日的繁榮穩定,她們功不可沒!”


    沉厚的男聲回蕩在莊嚴的大殿,陽驍神色肅穆,言語之間滿是誠摯的緬懷。


    蘇漓靜靜地聽著,想到母妃因為懷了她而不得不背叛家國,遠走他鄉,心裏的酸澀直湧上眼眶。


    陽驍忽然大步朝她走過來,昔日頑皮愛笑的雙眸卻透出一絲罕見的堅定沉穩,他輕輕牽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帶到龍椅之前,無比鄭重地朗聲道:“聖女蘇漓,在日前的叛亂中,與忽爾都將軍、趙魯將軍一樣,皆有平亂救駕之功。朕今日宣布,廢除聖女終身不得嫁人的教規。從今往後,聖女教與羽林衛於朝中享受同等待遇!”


    蘇漓頓時愣住,沒料到他會在登基大典上,做出這樣的決定!內心震驚不已,她猛然意識到陽驍接下來將要說的話,不禁臉色微沉,想要掙開他的手,卻被他死死握住。


    殿上汴國朝臣眾皆嘩然,神色各異。一個江湖門派一躍成為朝廷倚重的禁衛軍機構,猶如一步登天。一時目光紛紛朝蘇漓看去!


    先前口若懸河,誇耀本國公主如何美麗如何聰明的紅衣使臣,一見蘇漓,眼中頓時驚豔無比,不覺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眼前的女子,白衣勝雪,清豔絕倫,黛眉如畫,雙眸如星,襯著身後大殿莊重肅穆的色彩,愈發像從畫中走出來的仙子一般,美麗不可方物。她不動不語,隻是站在那裏,自有一派威儀。


    諸使臣一時愣住,似乎難以置信天底下還有這等美貌與氣勢並存的女子!然而,驚豔過後,卻又不禁心頭一涼,有如此出色的女子相伴汴皇身邊,似乎已注定他們都要失望而回。想來想去,終有不甘,縱然這女子再傾城傾國,說到底也隻是個江湖人!


    藍衣使臣笑道:“方才汴皇稱已心有所屬,想必對方一定是身份尊貴之人,不知是哪一國的公主?”他一邊說著,目光不斷瞟向驍牽著的蘇漓的手。


    陽驍目光頓時一沉,臉上卻仍然帶著笑,“這位國使的意思是說,朕的表妹身份不如你國公主尊貴?”


    眾人臉色皆是一變,原本想拿聖女身份做做文章,哪知這位聖女竟也是皇族之後?當下一慌,連連陪笑道:“豈敢!”


    陽驍沉聲又道:“諸位有所不知,蘇漓乃容昔公主之女,朕的表妹,也是朕心之所係!今日,朕要當著天下諸臣的麵,以皇帝的名義,正式向她提親!”


    一名太監雙手捧著玉盒,小心翼翼奉至他麵前,陽驍打開盒蓋,一枚精致無雙的鳳璽瑩潤生光,頓時映入眾人的眼睛。


    陽驍俊目之中柔情四溢,含笑望著蘇漓道:“阿漓,做朕的皇後吧!”


    他竟然當眾求親?蘇漓震驚之下,呆住了。


    大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目瞪口呆,都被陽驍的舉動震得說不出話來。自古以來,身為帝王想要哪個女子隻需下一道聖旨,何時見有人這樣放低身份當麵求親?


    百官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陽驍視而不見,他隻是緊緊盯著蘇漓,不肯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他已經感覺到她想離開,隻不過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向他挑明。事到如今,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何辦法,可以留她在他身邊。唯有孤注一擲,賭上一把。


    蘇漓呆呆地看著他,好半響回不過神,實在難以置信,他竟會犯此糊塗!殿上那麽多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此刻她隻要一句話,或可成就百年佳話,或令陽驍顏麵無存,淪為天下笑柄!


    正在她左右為難之際,大殿之外忽然傳來一道冷冷的沉喝:“她不會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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