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宋曉睡得很好。


    雖然煩惱多多,但以她快刀斬亂麻的本領,總能化繁為簡,自千頭萬緒中橫下一條心來,認準一個方向,盡力遊過去。


    因為各種可能而糾結鬱悶一陣子後,宋曉宣布:“最壞的結果就是把命送掉。但除非遇上劫財劫色不認識你是誰的,以公主的身份與受到的寵愛來說,決沒有這種可能。”


    宋曉笑得很高興:“大不了吃點小虧,最終能達到目的就好。”


    目標既定,宋曉愉快地睡去了。


    金枝卻覺得胸口悶悶的,這些天讓她覺得自在的沒有別人的空間,竟也生出一絲寂寥與無措。


    她抬起手,看到手指修長白皙,鮮紅的丹蔻如紅梅映雪,襯得十指愈發纖長。


    再挑剔的人也不能從這雙手上找到一點瑕疵。是啊,自小錦衣玉食的公主,日日有宮娥精心打理,不用拿起比茶盞更重的東西,凝脂膏玉簪粉日夜用著的,怎麽會不好看?


    但她卻想要一雙父皇那樣的手。皮膚粗糙,指節粗大,卻極有力,能留下心愛的事物,還有,人。


    留下心愛的人……不,娘親早早離去,猶記當年父皇每日下朝回來便坐在榻邊執起她的手,一語不發,隻是坐著。偶爾會說一些事,都是極零碎的:苑裏的那株白芷花開了,汩羅江上的霧氣是否仍如昔年一般經久不散,今年帝都的冬天竟沒下雪,等等。


    娘親帶著她曆來的冷淡默默聽著,但金枝能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黯然。


    也許從那時起便預料到自己的結局了吧。畢竟,雲夢澤的楚氏,較之常人對己身命運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預知,許久前的一個夢境,有一天忽然就豁然開朗:原來是這個樣子,原來早就看到這個結局。


    那個一直沒有下雪的冬天過後,春天來了。一場遲來的雪深深掩蓋了帝都,楚錦繁的遺體在化雪的那天出殯,樓定石將她的靈柩停在帝陵中,下令待自己百年後一並合葬。


    老人常說下雪不如化雪冷。金枝那天深深體會到了這句話,漫天錢雨,有幾張落到沒掃幹淨的水中,和著那說不清是泥是雪的冰冷,慢慢洇開。這畫麵一直留在金枝心中,那份陰冷一直縈在她骨子裏,經年不散。


    最是無計留春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是不是美好的東西到頭總是虛空?比如高潔美麗的娘親,比如自己虛妄的****,比如,毫無心機對自己很好很好的宋曉。


    金枝自幼蒙楚錦繁教誨,深受道法影響,素日於世間諸事看得極淡。但畢竟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如果真能看淡愛恨癡纏,當日便不會為著謝流塵傷心黯然,冒險去招魂。而楚錦繁去世時她年紀尚小,那種至親永別的痛是後來隨著年紀增長而逐漸體會到的,反而更加刻骨銘心。諸般苦楚平日隻覺悒鬱,一旦遇上什麽事情爆發出來,最能讓人措手不及。


    宋曉是除娘親、父皇、停綠外用心待她好的第四個人。娘親早逝;父皇雖親切,但高高在上的帝王沒有及多時間精力來關懷女兒的心事;停綠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有什麽事情也沒法商量。


    就在她無彷徨無助的時刻,宋曉突然來到她身邊,二人慢慢親近,金枝從她那裏得到過去完全不曾體會過的感情。原來在世上,還有另一個人會為你流淚,會為你難過,為你高興,可以分享許多事情,不必擔心沒有回應。


    這就是友情麽?


    於是不知不覺中,她已習慣不再將心事深深埋藏。那些傷心的快樂的,還有另一個人,能用心地聽,傻傻地安慰。


    眼看宋曉離開的事有了眉目,她才突然驚覺,自己又要被一個人留下。一時間諸事湧來心頭翻滾,茫茫然不知該往何處。


    然而金枝是個隱忍的人,再痛再難,死死捏住手心,臉上還能笑得好看。


    除了自己,沒有人知道,她曾在無人處哭得多麽傷心。


    ********************


    宋曉自是不知金枝這一番心事。


    次日,她早早起床,梳洗完畢,神清氣爽去找謝流塵。


    成親近一年來,公主首次踏足駙馬的流光苑。沿路的下人都以為自己還沒睡醒摸錯了院門。


    小七倒是殷勤得很——廢話,他還指著討老婆呢,能不嘴甜些麽?


    宋曉得他一番熱情招呼,受寵若驚之餘不免有些擔心。待小七說完“這個時辰駙馬該在院裏練功,公主您進去便是”後,語重心長對他道:“你這樣子很好,千萬別跟你主子學。”


    穿過月洞門,宋曉在院中張望一圈,沒人。


    莫非還在睡覺?這個時候也該起床了吧。宋曉走到緊閉的正房前,敲門道:“駙馬在嗎?”


    半晌,裏麵傳來一個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誰?有事?”


    “沒事。你睡你的。”鑒於以往有招惹過低血壓晨起惡魔的悲慘經曆,宋曉現在不敢輕易催任何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起床。想來他也睡不了多久,等等好了。


    快立冬了,晨間院中的石凳涼得紮手,宋曉自然不會去坐。她攏著袖子虛倚在一人粗的烏木廊柱上。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急看看左右無人,忙小聲問金枝:“金枝,他的事你想怎麽辦?”


    ……


    “喂,我知道你是醒著的。你怎麽想的,同我說說。”


    ……說什麽呢,也不過如此罷了。


    “什麽不過如此?你父皇那麽疼你,你跟他撒個嬌,哭幾場,把這人休了,重新找一個多好。”


    金枝苦笑:你說得輕巧,哪裏有這樣容易的事情?女子休夫再嫁,從未有之。


    宋曉的語氣一下變得陰森森的:“那就把他殺了……不用守節。”


    …………


    “哈哈,開玩笑開玩笑。”宋曉說:“你早先也說過想忘了他。忘記一個人當然得再另找一個人,難道你要忘了他又在今後對著他看完下半生?”


    你是好意,但……木已成舟。


    “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宋曉極力煽動她:“你還是雲夢澤長老的孫女哪,有這麽個優勢,辦法就更多了。”


    何必說這許多呢?反正你已快走了,今後我的日子再與你無關。


    話一出口,金枝不由懊惱,這話怎麽聽都過了。卻聽宋曉以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說道:“怎麽與我無關?隻有你好了,我才能放心地離開。否則我回去了也不安心,總要想著你怎麽樣,隻怕會恨不得再過來一次。”


    ……哪,哪裏就這樣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會不放心你。明明你什麽都比我強。大概就像你娘說的,這是天意吧?天意讓我來到這裏,遇見你,即使日後回去,我也會永遠記得你。”


    金枝因這一番話而心中翻滾,昨日止住的眼淚險些又要流下來,苦苦忍住,不由脫口而出:那在我離開他之前,你不要走好不好?看著我好了,你才能放心,那你就等放心了再走,好不好?


    宋曉沒有立刻回答。金枝屏聲靜氣等待著,隻覺每一個彈指都無比漫長,又無比迅捷。


    似乎過了很久,她才聽到宋曉的聲音:“說是要回去,但八字還沒寫好一撇呢。我還得再打擾你一陣子,隻要你不嫌我煩就好了。”溫柔的語氣滿含安撫。金枝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還是落下來。


    利用你的溫柔,貪戀你的關懷。對不起,我隻是想擁有這樣的時光,多一點,再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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