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京城突降大雪。


    大雪一落,天寒地凍,而宮女太監們反而都是搓著手,笑著看著這場新雪。


    文華殿暖閣外,雪落無聲。


    暖閣裏因通了地龍,卻是溫暖如春。


    天子隻是穿了件單裳,於暖閣裏踱步,而一旁侍奉太監高淮則是給天子念著文書房呈上的奏章。


    現在高淮念的是武清侯李偉,上疏請辭侯爵之位的奏章。


    那日百官叩闕之事後,李太後的名望已是跌至穀底。


    大臣們已沒有多少將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慈聖太後放在眼底,眼下正忙著落井下石。


    李太後畢竟是天子生母,言官們多少還留些顏麵,但對於武清侯李偉言官們就沒多少客氣了。


    終明一朝,官員們對外戚從來都是能動手毆之,就絕不在旁bb。


    百官叩闕之事後的第二日,禦史台彈劾武清侯的奏章,就如雪片般紛紛而至。


    要說武清侯的把柄,那簡直遍地皆是。


    萬曆五年時武清侯李偉,還隻是武清伯。當時他就敢幹沒,京營軍士過冬棉衣,結果造成士兵數十人凍死,京營軍中嘩變。兵變事情一起,天下側目,武清伯李偉頓遭官員彈劾。


    但是事情鬧得這麽大,引起了兵變,太後也隻是裝模作樣地派中使斥責了李偉幾句,其餘什麽具體處罰也沒有。反而因此張居正以下的百官都讚李太後,不包庇家人,還得到了賢明之名。


    但這一次不同,張居正已是不在,太後在朝堂上沒有依持。


    這一次言官直言武清侯李偉,以及其二子糜爛,其居宅‘李園’規模之廣大,簡直奢侈無度。


    奏章裏寫至,李園從產石名地靈璧、太湖、錦川運來的各種怪石以外,另修柳堤二十裏,名花千萬種,牡丹以千計,芍藥以萬計,有柳堤花海之譽。


    武清侯之李園,前後重湖,一望漾渺,在都下為名園第一……若以水論,江淮以北,亦當第一也。


    筆者按,李偉所修李園的原址就是後來的清華園。


    天子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就在這天子腳下,天子的眼皮底下,武清侯李偉修建的這個李園,不僅是京師第一,而且還是江北第一,連皇宮的禦花園也被比下了。


    這十年來李偉父子究竟貪婪到什麽程度?貪墨了多少錢?這才修成了這麽奢華無比的園子。


    這一次要不是言官將此事捅出來,天子恐怕是一輩子被蒙在鼓裏了。


    潞王大婚用去六百萬,而外祖父李偉明目張膽地,在天子腳下修了個如此奢侈的園子。


    而這一切都是誰縱容的?


    “朕恨不得現在就命錦衣衛去抄了他家,看看武清侯這幾年到底貪墨了多少銀子。”


    天子幾乎是咬著牙齒言道。


    高淮急忙勸道:“武清侯畢竟是陛下的親人,若要抄家還請三思啊。”


    天子冷笑道:“若不是武清侯李偉是朕的外公,你還以為朕會放過他。可眼下還能怎麽辦?潞王剛拿出四百萬兩,朕又要抄了武清侯的家?朕實不能再傷了太後的心了,所以隻好罷了。”


    高淮勸道:“是啊陛下,太後已是決意榮養了,眼下武清侯必不敢再犯此事,隻是武清侯請辭侯爵,陛下如何處置?”


    天子道:“內閣如何票擬?”


    高淮道:“內閣言此乃陛下家事,不敢票擬。”


    天子與張四維他們打交道這麽久了,內閣懂得揣摩他的意思,天子也知道閣臣們心底是什麽打算。


    以往也不是沒有言官彈劾過武清侯,隻是這樣的奏章,內閣一般都會在票擬上寫,此係子虛烏有。


    眼下太後被打倒了,內閣態度就曖昧起來了,與其說將皮球拋到天子,倒不如說張四維的意思是,以往對武清侯寬容不計的那一套,現在不能再用了。天變了,眼下規矩要重新定。


    天子左右權衡了一番,猶豫地道:“武清侯爵位不變,給予奪俸一年告誡。”


    話剛說完,天子就後悔了,這實在不是一個英明的決定。


    武清侯營建如此規模的宅園,那麽僅給與奪俸一年的處罰,那等於這邊既承認武清侯的過失,那邊卻又處罰得太輕,百官必會不平,繼續上諫。


    但如果加重處罰,那麽天子也過意不去,必然會再傷了太後的心。


    而完全不處罰,也不足以告誡武清侯,對上諫官員也不是一個交待。


    這就是左右為難,怎麽都不是一個辦法,天子不由氣悶。


    天子看向高淮,高淮就算有主意,也不敢說,隻能跪下叩頭道:“陛下你知奴才最是糊塗了,不敢多嘴。”


    天子氣道:“真沒用?殿外輪值的講官是何人?”


    高淮道:“回稟陛下,是於慎行與黃鳳翔。陛下是否宣他們進來?”


    天子一聽即是皺眉道:“於慎行乃耿直君子,聽聞此事後,必然諫朕將武清侯奪爵,從重處置,不行,不行。”


    “至於黃鳳翔,此人百無一謀,也不得其用,二人都不必宣了。”


    高淮隻能稱是。


    沒人給自己出謀劃策,天子隻能歎道:“真是沒有一人可以為朕解憂,你叫朕如何是好?若是朱賡,林延潮還在就好了。朱賡謀事周全,遇事可列詳謀,一一給朕參詳,而林延潮能有奇謀,而且每次進言都能切合朕的心意。可惜他們眼下都不在朕的身邊,林延潮更是被朕給革職削籍,趕回老家去了。”


    天子感歎了一陣,竟是念起林延潮的好來。


    一旁高淮聽在耳裏,卻不敢說話。


    “此事暫且擱下,再給朕念幾封奏章來。”天子吩咐道。


    高淮稱是一聲,然後又取一奏章念起,這封奏章是禦史台彈劾武清侯李偉之子李高及仆,在禦街上縱馬,撞死路人三名之事。


    “豈有此理,”天子怒而推桌罵道,“這幾年武清侯背著朕幹了多少壞事。”


    “宣張誠!”天子氣極後,忽對高淮吩咐道。


    高淮一愕,當下命人去將張誠找來。


    不久張誠入內拜見道:“臣張誠叩見陛下。”


    天子道:“先起身說話。”


    張誠謝恩後,躬身站在一邊。


    “那日你去詔獄給林延潮宣旨,他是如何說得,你給朕說明白了,不可少了一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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