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進,方參政,或者是方世叔,籍貫南直隸人,與申時行乃同鄉,另外與自己老師王世貞相善。


    故而方進這一句自己人,還真的是。


    林延潮聽過這位方世叔的傳聞,方進年少以詩文著名,後結交王世貞,也是天都詩社中一員。


    這位方世叔平日最大的雅好,就是修仙!


    沒錯,大家沒有聽錯,方參政就是修仙黨的一員。


    萬曆時江南讀書人修仙成風,當時風傳有一個龍沙讖,說得一千餘年後,會有八百地仙降世平亂,屈指一算這八百地仙降世的年頭,正是萬曆年間。


    於是不少讀書人都覺得自己乃八百仙之一,平日沉迷於修仙,不可自拔。


    這龍沙讖信眾不僅有普通讀書人,甚至包括了不少朝廷大員,大才子,如王世貞,屠隆,馮夢龍,高攀龍,徐渭這些名字如雷貫耳的人物,都是修仙黨的一員。


    甚至王錫爵這等大牛人,竟也是信徒。


    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林延潮知道,如他當官當得久了,官當得越大,心底忌諱就越多,內心就越敏感,對於鬼神之事不免篤信。


    方真人從容地坐著。林延潮不免覺得對方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


    方真人呷了一口茶,他雖是修仙,但談話很實際:“賢侄此次你擔的幹係不小,竟為巡按禦史得知,要不是如此,我看在汝默兄麵子上,也當替你按下此事。”


    林延潮道:“這河工料場被焚不過一日,怎麽會這麽快傳到巡按的耳中。據我所知,眼下科道與恩師不睦,是否有人故意拿此作文章,不利於恩師。”


    方真人肅然道:“賢侄,你的猜測,不是沒這個可能,但以我之見,你是多心了。科道膽子再大,也不會拿事關幾萬兩河工銀之事做文章來害你。揣測有人要害你,於你現在並無好處,倒不如想如何補救。”


    “就事論事,河工料倉被燒,你難逃其責。當今之計,你應先補上這一次河工大料之損失,然後方能堵住悠悠眾口。”


    沒錯,河工之事出差池,如何處罰,官場上有明文。


    若官員修堤一年內,河堤衝決,那麽官降三級。


    一年外出事,停俸督修,直到河堤完工,方可開複。


    若其他出了差池,如這一次河工料場出事,那麽承建官員則需賠付,官員出四成,朝廷出六成。


    林延潮沉吟道:“可是這河工大料值數萬銀子,之前還是賒欠,這又要買新料,府裏沒有這麽多錢。”


    方真人微微一笑道:“辦法也不是沒有。”


    林延潮道:“還請世叔教我。”


    方真人笑著道:“賢侄,現在哪個官員還自己出錢,還不是拆東牆補西牆,或者寅吃卯糧。賬麵上一挪,大不了拉下些虧空,你現在兼署府事,操作此事再容易不過了。”


    “隻要你能賠付四成,我在上麵替你說一說,此事就可以揭過了。”


    林延潮道:“可是眼下府裏的賬上,虧空就已是不小了。”


    “前任知府拉下的?”方真人皺眉道,“這可就不好辦了。賢侄,我最多替你補一萬兩的虧空。但其他的你要自己想辦法,總之一句話,桃花汛馬上來了,不管之前大料損失多少,府裏欠下多少錢,這修堤不能停。”


    “否則巡按禦史先拿你問罪,再拿我問罪,到時我們倆烏紗帽都保不住。我可以掛冠而去,回山修道,過閑雲野鶴的日子。但你卻是不行啊。”


    林延潮知道方真人已是盡最大努力了幫自己忙了,當下謝過道:“世叔如此相幫,隻是令小侄銘感五內。”


    方真人點了點頭,當下道:“也好,你先退下想辦法,我有些倦了。”


    說完方真人手中捏了一個法訣,雙眼一閉,盤膝坐在榻上。


    林延潮不敢打攪,出了屋子,外周自己的心腹黃越,以及孫承宗,丘明山一並上前。


    黃越道:“司馬,下官無能,下官已是想盡辦法,但那幾家料商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賒大料給我們,並堅持秋後拿到料款。”


    林延潮心想也不能怪別人,上一筆錢自己還沒付,眼下自己又有被罷官奪職的風險。這些料商斷然不肯再賒大料給自己。生意沒有這麽做的。


    “還有眼下本府蘆葦柳樹都已是燒盡,若堤上要重新開工,現在就要立即從鄰府采買。”


    一事一事迫在眉睫,方真人說的沒錯,大料被燒,河堤上五千民役被迫停工,僅是人工費一日就要去多少。


    究竟誰燒得河工大料,不是追查的時候,眼下當務之急是要修堤之事不能停下來。


    正說話間,門外稟告河道賈貼書已至。


    林延潮冷笑,這事眼下連河道衙門都知道了。


    賈貼書一至即問道:“林司馬啊,你怎麽如此不小心!”


    “怎麽賈貼書也聽說了?”


    賈貼書哼了一聲道:“那還不是,我正在對岸的單縣視察河工,但今早就得知此事,眼下連山東的官場都知道了。眼下不是說你的百裏縷堤能否修好,能保住今年大堤不被河水衝決,就已是萬幸。你要我怎麽向河督交代?”


    林延潮道:“請賈貼書回去稟告河督,此事林某自會給他一個交代。”


    “交代?”賈貼書冷笑道,“怎麽交代?眼下大堤上已是停工了,這桃花汛還有一個月就來了,若是你不將堤修好,大水衝了歸德府怎麽辦?”


    “這責任是你來擔,還是我給來擔?或者你要河督來當?”


    賈貼書疾言厲色,其中敲打之意已是很顯然了,他曾經過這一套拿下過很多官員。哪怕對方是氣節清厲的清官,也沒有不就範的。


    林延潮聞言拱手道:“那自是不敢,那還請賈貼書教我一個法子。”


    上鉤了,賈貼書如此心道,但麵上卻歎了口氣道:“林司馬,我也是有心幫你,之前你若是肯聽我的,在河道衙門那拿河工大料,那麽就算大料不幸被燒了,今日看在我的麵子上,那邊也不是不能再給你賒料,但眼下卻是難了。”


    林延潮聽出弦外之音問道:“那賈貼書可否再幫我一次。”


    “恐怕是晚了!”賈貼書端起架子道。


    林延潮放下身段道:“若是事成,這小弟與賈兄感激不盡。”


    賈貼書故意為難了一番,然後道:“也罷,誰叫我與老弟一見如故了。不過料價起碼要比原來要再加三成,如此我方可試著與那些商賈說一說。”


    “林老弟,你別嫌貴,眼下沿河各府縣都在興河工,料物正緊,除了這家,這沿河沒一家商人肯賒你的賬。”


    “話是這麽說,但本府這裏還欠著料商幾萬兩銀子。賈兄這裏又這麽貴,本府哪裏來的銀子?可否便宜一二?“


    賈貼書冷笑著道:“沒有錢就欠著,但一文錢都少不得。眼下大明朝的地方官哪個不拉虧空的?再不行,還有一條狠計,就看你林老弟下不下得這手。”


    “什麽狠計?”


    賈貼書道:“你這一次不是虧著幾戶料商的料錢,你身為地方官找個由頭將他們抓起來,將錢給賴掉,若他們不就範,定個罪賠他們個傾家蕩產的。”


    林延潮聞言哈哈大笑道:“先是趁火打劫,再來個謀人性命家產,真是好一條狠計。”


    賈貼書臉色一變問道:“林司馬,你這話什麽意思?”


    林延潮道:“你們原來的料錢就比別人貴了七成,這再貴三成是多少?賈貼書,你還真當我林延潮是官場雛鳥,什麽都不知道?”


    “你教我此計,既鏟出了競爭對手,又拿住了我把柄,真可謂一石二鳥啊。若我為官不慎,真答允了你,日後唯有聽你擺布,否則連命保不住。”


    賈貼書被說中心思,不由臉色一變,他沒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竟看破了他的詭計。


    “真是好心當驢肝!”賈貼書勃然作色道,“林延潮,你沒有救了,等著朝廷責罰吧。我話放在這裏,朝廷問罪下來,看看這河南有誰給你收屍!”


    說完賈貼書拂袖離去。


    正待這時,府衙捕頭入內,與林延潮耳語了幾句話。


    林延潮斟酌片刻,看向正跨過門檻的賈貼書,陡然厲聲喝道:“將此人給本官拿下!”


    林延潮話音一落,府裏的幾名門子二話不說,將賈貼書拿下扭回屋來。


    賈貼書憤然,用手指著林延潮道:“林延潮你作什麽?你不要命了?連河道衙門都不放在眼底了嗎?”


    賈貼書奮力掙紮,但左右之人都是林延潮心腹,哪個肯放。


    林延潮笑了笑道:“賈貼書,何必走得那麽急呢?既是來了,不妨在舍下多盤桓幾日。”


    賈貼書怒道:“我在你這裏盤桓什麽?放開我,我要回府。”


    左右不理。


    賈貼書臉上的怒色,已成驚恐,他開口道:“林延潮你作什麽,你竟敢拘謹朝廷命官?”


    林延潮一曬道:“小小貼書,也敢自稱朝廷命官,在河道衙門行走久了,連自己本分都忘了。本官告訴你,你犯上事了,這河工料倉被燒之案與爾有關,你現在就府衙大牢住上幾日吧!”


    林延潮一句話下,賈貼書頓時麵無血色,大聲尖吼道:“林延潮,你敢陷害我!來人啊!來人啊!”


    “找死!竟敢在府衙重地喧嘩!”


    左右之人當下幾個巴掌過去,賈貼書頓時滿嘴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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