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牢中,陰冷濕暗。


    林延潮走至牢中刑訊室,但見三名囚犯被五花大綁,渾身鮮血淋漓,沒有一塊好肉。


    幾名刑訊逼供的牢子喘著粗氣,蹲在一旁歇息。


    林延潮看向跟在身旁府衙捕頭,指著被刑訊的三人問道:“就是這三人燒得河工料倉?”


    府衙捕頭道:“正是,昨夜他們確實在萬戶林鋪出沒,被抓時身上的衣物都有火油味。不過他們隻是小嘍囉罷了,恐怕問不出什麽。”


    林延潮心知這幾人就是犯人,但不是主謀,追查真凶的線索就著落在他們身上。在此之時,也顧不得什麽,古代刑偵手段不比現在,嚴刑逼供最為有效。


    再說僅憑著燒去河工料場,就算是從犯,這三人遲早是人頭落地。


    林延潮道:“不繼續問問,怎麽會知道。”


    府衙捕頭會意,當下對著幾名滿臉橫肉的牢子點點頭。


    幾名牢子光著膀子,拿起身邊的朱漆水桶,朝這幾名囚犯的臉上狠狠潑去。


    三名囚犯被水淋的一醒,牢子的鞭子迎頭蓋臉的就抽落。


    林延潮來至囚室一旁歇息。


    片刻後府衙捕頭向林延潮道:“回稟司馬,我們又問了一遍,仍舊沒什麽眉目,他們隻知道頭目皆是操山東口音,用錢雇了他們,大約有五六人,各個都蒙著麵。”


    “放火後與他們分道揚鑣,大概是逃至了山東地界了。三人說得一字不差,在如此大刑下,恐怕他們真知道的就是這麽多了。”


    林延潮拂然道:“你這麽說,案子到這裏是斷了。”


    府衙捕頭慌忙道:“啟稟司馬,對方有這天大的膽子敢燒了河工料場,就知我們一定會追查,那麽必然逃之夭夭。在卑職眼中看來,這放火之人恐怕是有官府的背景。就算我們往山東各府發海捕文書,也拿不住這些賊子。”


    林延潮看向府衙捕頭道:“你的意思,是讓本官拿這三名賊人向河道衙門,向藩司,向巡撫他們交差呢?”


    “若沒有抓到背後主謀,本官烏紗帽不保不說,歸德百姓省吃儉用攢下的幾萬兩銀子問誰去要?本官又如何對得起這滿城的百姓。”


    府衙捕頭垂頭道:“司馬,線索確實是斷了。這天下案子哪裏有件件破得,很多懸案到今日也沒辦法水落石出。真相難求,為今之計隻有慢慢查訪。”


    府衙捕頭說得聲淚俱下,無論林延潮怎麽相逼,也是毫無辦法。


    林延潮聽得明白,憑現在有限的手段,這案子確實沒辦法破了。到底是何人燒去的河工料場?


    到底什麽是真相?自己又非先知,終歸不是一個萬知萬能之人啊。大部分事的真相對於芸芸眾生而言,可能一輩子也不知道。林延潮的位置可能比別人更高一點,但也不會好多少。


    就算將來查到真相,自己恐怕早就連貶三級了。


    那麽眼下唯一辦法隻有……


    林延潮道:“方才從賈貼書與他下榻驛站的行李裏,搜出銀票五千兩,另外金銀數百兩,珍珠翡翠另計。”


    府衙捕頭聞言垂下頭道:“河道衙門的帖書,本不該隨身帶著如此多錢財,但也可能是奉命公幹。”


    林延潮向府衙捕頭道:“永城縣的於家知道嗎?”


    府衙捕頭麵上一凜道:“知道,那是遠近聞名專事河工大料的商人。”


    林延潮道:“此外呢?”


    府衙捕頭道:“此外,卑職不知。”


    林延潮冷笑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他將女兒嫁給了賈貼書作妾,以換得河道衙門的工程。”


    “同樣的料石,別家一土方三錢銀子,他家一土方六錢。眼下他於家不過兩年,已在永城縣買了三百傾良田了,你身為本府捕頭居然不知?”


    府衙捕頭聞言汗水滴落道:“卑職一時忘了。”


    林延潮道:“捕頭,本官與你說了那麽多,你還查不清這放火燒去河工料場的人是誰嗎?”


    府衙捕頭揣摩林延潮意思,小心地問道:“司馬是說,賈貼書收受了於家的好處,授意賊人燒了河工料場,然後以工期相逼,讓我們買於家貴兩倍的大料,以此貪墨河工銀。”


    “不是本官說,是以你之見,有這個可能嗎?”


    府衙捕頭見林延潮的目光心底一凜,當下毫不猶豫地道:“卑職以為極有可能。卑職這就去盤問。”


    林延潮點點頭,若是這府衙捕頭還算聰明,若他方才露出絲毫遲疑之色,那麽他這個捕頭就當到頭了。


    數日之後。


    林延潮於府衙,開堂審理河工料場被燒一案。賈貼書,於員外被五花大綁地拉出。


    賈貼書見這一幕,當下大聲對一旁旁觀的百姓大呼道:“冤枉啊,我冤枉啊!”


    “歸德府林同知自己失職,河工料場被燒,為了推卸責任,故而嫁禍於我。他玩忽職守,卻委過他人。諸位鄉親們今日都替我作個見證,替我向朝廷申冤啊!”


    賈貼書逢人就喊。


    百姓們議論紛紛。


    有人道。


    林青天是好官啊,怎麽會平白無故冤枉你。


    是啊,林青天不會冤枉你的,隻有你真的作了悪事。


    也有人將信將疑。


    可見賈貼書一張嘴確實厲害。


    賈貼書與於姓商人一並按在堂上。


    於姓商人大聲道:“林司馬,我乃朝廷七品承事郎,你怎敢抓我?”


    賈貼書也是掙紮道:“林延潮,我乃河道衙門的人,你拿我就是得罪了問罪,還不快將我鬆開,否則河台問罪,讓你流放三千裏,到時別怪我沒提醒你!”


    “再有喧嘩,杖三十!”然後林延潮道,“帶證人。”


    三名燒了河工料場的犯人被帶上堂上。然後這三名犯人一致指認道,是賈貼書,於姓商人他們指示燒去河工料場。


    賈貼書奮起大呼道:“胡說,我從沒有見過他們,有人栽贓嫁禍,冤枉啊,冤枉啊!”


    林延潮不理會,而是道:“帶物證。”


    府衙捕頭上前道:“司馬,這是抄沒於家所得證物火油,與被焚河工料場所搜出的火油相同。”


    於姓商人大喊道:“這根本沒有的事,我家中從沒有用過火油,若真是我放火,怎麽不會將剩下火油倒掉,這是栽贓,栽贓。”


    林延潮一拍驚堂木喝道:“人證物證具在,爾還敢說是栽贓。賈貼書,本官問你,一個月前,是不是你至本官府上,授意我買你推介商人的河工料物?有沒有此事?”


    賈貼書來個矢口否認道:“胡說,根本沒有。”


    賈貼書心底冷笑,當時二人相見乃私會,到底說了什麽,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隻要自己一概統統否認,林延潮說出花來也沒用。


    林延潮冷笑道:“沒有?事後你給我引薦這位於員外,於員外給我開出了價碼,比外麵的料商足足貴了七成之多。並承諾隻要本官買了於員外的料貨,今年不僅河道驗收可以過關,並給本官年末考績一個卓異。”


    聞聲眾百姓一片嘩然,大罵道:“貪官,狗官。”


    林延潮道:“本官當時沒有答允,本官當時答複你,好堤,壞堤不是由你們河道衙門說的算的,是由咱們歸德府老百姓說得算的。”


    “你說官場上一萬個人說你好,不如一個人說你好,老百姓說得有個屁用,千萬句不如河台一句。本官當時答你,我為官隻求問心無愧,我手中雖有幾萬兩河工銀,但每一兩銀子都是老百姓給我林延潮的,沒有一文錢可以亂花,拿來孝敬爾等貪官汙吏!”


    說得好!


    眾百姓們一並鼓掌。


    而賈貼書驚愕了,林延潮不肯答允是真的,但這些話他幾時聽林延潮說過,純粹都是他亂編的。


    但老百姓們信啊,他們被貪官汙吏欺壓太久。


    朝廷撥一百多萬賑災,真正用子啊老百姓頭上的能有多少。他們受到了貪官汙吏的貪墨,而今日林延潮卻肯站出來說,要將朝廷給他的每一文錢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不少老百姓們都是感動的熱淚盈眶。


    林延潮接著道:“當時本官沒有答允,你說走著瞧,到時必給本官一個教訓。到了今日河工料場被燒,朝廷真金白銀買來的幾萬兩河工大料付之一炬。而這時你又來與本官說,隻要本官答允,這位於員外可以給我賒賬,隻是價錢要比原來再貴三成!”


    老百姓聞此義憤填膺,無不憤慨。


    “你還威脅本官,說現在已沒有人給你賒料,若你不用於員外的大料,那麽桃花汛一來,衝了大堤,那麽你林延潮就要被問罪下獄。而今證據確鑿,本官方知,爾等故意燒掉料場,就是逼得本官走投無路,最後高價買下你的料貨。”


    “你這等人是什麽居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為了賺幾個臭錢,竟落井下石,把我們歸德府幾十萬老百姓的性命也不顧,這種錢你們賺得安心嗎?”


    林延潮一聲接一聲的質問,此事賈貼書,於員外確實作得虧心,無言以對。


    而老百姓們都是大怒,頓時無數雞蛋,菜葉朝二人臉上劈頭蓋臉的丟去,口裏罵道。


    “打死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貪官!”


    “若不是林青天,我們都要被你害死了!”


    “為官不仁,為商不奸,你們兩個狗東西,將來沒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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