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裏。


    付知遠麵色有些凝重,向下首的林延潮問道:“這淤田真賣了近十萬兩?”


    付知遠帶著懷疑向林延潮問道。


    這是十萬兩銀子啊!對於付知遠這一府正堂而言,仍是如天文數字一般。


    林延潮很淡定回答道:“府台,其實不止,比十萬兩還多一些。”


    付知遠有些坐不住了,又問了一句:“比十萬兩還多?”


    “是,差不多十萬五千兩如此,都是現銀,都擺在府庫裏,沒有短少,請府台查點。”


    震驚之後,付知遠縷著垂至胸口的長須,似在肚子裏消化這林延潮報出的這個數字,接著道了一句:“太多了。”


    林延潮認為自己沒有聽清,什麽太多了。


    知府居然還嫌自己收得太多銀子?


    其實若非歸德貧困,又兼林延潮不肯賣戶籍不在本府之人,加上他不肯給本府大戶人家放貸。


    這淤田放在開封,民間作價最少是在四兩銀子以上啊。


    林延潮賣得不到三兩,著實是‘賤賣’了,但付知府沒有怪林延潮賣便宜,卻說賣貴了。


    “興修水利,本乃官府份內之事,朝廷撥了五萬兩河工銀,就是要我們都用在老百姓身上,沒叫我們將來要還給戶部,河道衙門。”


    “你現在不僅將戶部撥得五萬兩銀子一文不少拿回來,還從老百姓身上倒賺了三萬兩,此事說來實是天荒夜談,除了本府,外麵哪個官員肯信?”


    付知遠說得林延潮是‘無言以對’。


    難道真要累費巨萬,黃河泛濫依舊,老百姓民不聊生,這才叫治河。


    自己這不費一錢,大河相安,萬民官府,俱得其利,官員們一個個都不相信,認為你是在橫征暴斂。


    林延潮簡直要吐血三升啊!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現代人與古人認識的隔閡。


    確實在明朝官員眼底,給老百姓興修水利,灌溉農田這是理所當然的。


    除非向老百姓征收正常的稅賦外,朝廷不應該向老百姓收取另外的錢財。


    如歸德本地的名臣宋纁就曾說過這幾句話。


    有人某地建議某地有珍寶,可以拿來賣了給國家增加收入。宋纁答說,朝廷錢穀,寧蓄久不用,勿使搜括無餘。主上知物力充羨,則侈心生矣。


    宋纁的觀點,看來很迂腐。


    但這卻是當時政治正確,大臣們都認為,朝廷不要想辦法從民間收刮錢財,隻要稅賦夠用,能維持朝廷,就要讓利給老百姓。


    這就是孔子說的‘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此乃儒家藏富於民,民富天下足的思想。


    所以為什麽王安石變法那麽多人罵?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如司馬光這樣人品方正的大臣看來,王安石這一套就是變著方的收刮民財。


    這個觀點,當然不能說錯,而且很樸實,很高尚。


    林延潮當下道:“昔年王安石言青苗法時,舉國反對,覺得朝廷不應收百姓之利錢。”


    “然王安石卻道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貸之,貸之不若與之。然不與之而必至於二分者,何也?為其來日之不可繼也。懇請府台明鑒!”


    付知遠沒有被林延潮說服,問道:“你說開田六百餘頃,但這河邊淤田與灘田無異,若河道一變如何辦?還有老白姓在堤內種田,是否會傷及堤根。”


    林延潮道:“府台放心,縷堤遙堤束河,以淤地耕種,當年潘河台治河後,下遊白姓已是在辦。至今已是數年,沒聽過什麽不妥,反而堤內老百姓會自發固堤,以束河道。”


    “我歸德濱河而不敢引水,百姓一直苦其,早有人倡議,仿江南圩田瀕河修建淤田,但官府卻無錢組織(參見歸德府誌)。這堤內淤田,更是民之所願。至於江南圩田都建湖邊,黃河似之,汛期肆掠,平日卻甚是馴服。”


    付知遠聽了林延潮一番解釋,原來潘季馴治河時,下遊早有百姓這麽幹了,這才稍稍定下心,然後道:“那你也要效潘河台之律,吩咐百姓,將屋舍建在堤上,不可建在淤田內。每年四月至九月堤內一律不許耕種。百姓有任何損傷,你我都是罪人!”


    林延潮聽這話,知付知遠還是肯變通的,當下大喜道:“是,下官這就吩咐人去擬條文來。”


    林延潮見付知遠仍是有幾分憂心忡忡。


    林延潮明白,好比窮日子過慣了,突然砸下一筆錢在他麵前,如何也是適應不了的。首先想想是不是來路不正。


    這十萬兩,不說對個人,對窮困的歸德府而言,簡直是巨款啊!


    林延潮道:“府台,這錢咱們也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隻要賬目清楚,問心無愧就好。”


    付知遠點點頭道:“本府何嚐不知,你治河有功,不僅百姓高興,豪右也得利,隻是如此反遭人忌。”


    林延潮知付知遠的心事,道:“府台放心,下官這就去省裏打點。”


    付知遠皺眉問道:“此乃何意?”


    林延潮道:“堤內淤田除了賣給百姓,用作官田外,還剩下不少,下官打算給省裏送去,另外府裏也是。若不急放著收田租,過兩年將淤田一賣,到時絕不止一畝三兩。”


    付知遠聞言有些震怒道:“好個林三元,你早就盤算好了,本府問你,你打算給本府打點多少?”


    林延潮默然許久,然後道:“若非如此,這淤田怕是保不住。”


    林延潮回至河工衙後,對孫承宗他們吩咐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各縣淤田不要再賣了。


    孫承宗,丘明山他們一驚,首先想的是不是林延潮方才去府衙,被付知遠反對。


    林延潮笑了笑道:“河工之事,向來是本官一人專之,何況府台於此事也是頗為支持。”


    “那為何停售呢?對於這淤田,老百姓就算是借錢都來買呢?”眾官吏們不解地問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才不可再賣。大家都知道淤田便宜,但本府百姓終歸窮困,傾家之力買田,身邊哪裏有餘財。”


    然後林延潮向丘明山問道:“這些淤田都造冊了嗎?”


    丘明山道:“正在造冊,不用數日即可。”


    林延潮點點頭道:“很好,造冊之後,立即就讓府衙之人立即上京送戶部。”


    孫承宗見林延潮麵色凝重,不由問道:“司馬怎麽如此焦急?”


    林延潮道:“沒什麽,有備無患,這六百頃淤田,打它的主意的人,怕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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