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卓異嗎?


    林延潮的話音落下,辜明已先是一愕,然後卻是笑了。


    開封府官員們見辜明已笑了,也是跟著笑了。


    其餘各府官員見別人都笑了,也唯有跟著笑了。


    林延潮左右四顧,自己也是笑了。


    辜明已笑容斂去,心道當今首輔的得意門生,就是這個水平?誰不知道你歸德是窮地方,平日風調雨順時,尚且積欠,隻能靠朝廷免去。


    而去年你又遭了大災,反而能一口氣繳清所有的積虧,這不是忽悠人嗎?


    竟敢拿話詐我?諷刺我辜某人賞罰不明,隻會處分,不會獎賞。死到臨頭,猶敢頂嘴,真當辜某人不敢辦你?


    辜明已麵上卻平靜如水,伸手隨意翻著賬本,對眾官員道:“藩庫乃一省錢糧所儲,各府依時足額繳納,這是洪武爺時就定下的規矩。做不到的,該罰,做的好的,乃是我等本分,卻沒有聽說有什麽卓異。”


    眾官員們紛紛點頭。


    辜明已看向林延潮笑道:“若林司馬以此向本府討價還價,有些可笑。但是林司馬年紀輕輕,為官日漸,經驗不足也是可以理解的。”


    辜明已沒有接林延潮的招,也是足夠謹慎。


    開封府的官員也是笑著道,是啊,林司馬這話在我們府裏說說尚可,在外麵就要惹人笑話了。


    麵對開封府官員嘲笑,林延潮沉吟半響,忽道:“這可就有點難辦了。”


    “難辦?”辜明已冷笑道,“本府本也不要將話說開,但林司馬若還要打腫臉充胖子,那麽本府再說一事。”


    “之前付知府署府事時,曾上文藩司,言府庫一空,林司馬為修縷堤,而挪用府庫銀兩萬兩。以致他到任後,府裏的官吏三個月未發薪俸。”


    這倒是實話,當日付知遠到任後,與林延潮有言在先,他當時可以與林延潮交割。


    但林延潮挪用府庫銀的事,他要如實上報藩司。這倒不是付知遠陰林延潮,但是此事卻辜明已抓到作為林延潮的把柄。


    眾官員已是清楚,林延潮是真沒錢。


    但是今年林延潮為了修建縷堤,不顧藩庫積欠,還挪用庫銀大興土木,導致今年的藩庫庫銀又繳納不上,甚至還出現了虧空。


    這萬一追究起來,是要二罪並罰的。


    辜明已道:“有些事同僚一場,本府實不想說穿。不然本府去歸德盤庫,一切都將了然了,如此太傷及顏麵了。”


    盤查府庫,也是首府職責所在。辜明已這話一說,眾官員都已覺得大局已定了,否則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林延潮道:“辜府台,都這麽說了,下官也唯有照辦了。”


    說完林延潮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紙來道:“府台,還請過目。”


    旁人從林延潮手裏接過紙,呈給辜明已。


    辜明已略掃了一眼,訝道:“藩庫的執單?”


    “正是。”


    辜明已但見上麵大略寫著''歸德府已繳庫銀三萬七千三十二兩七錢五分三厘''。


    “這?”這數目正好是辜明已方材所說歸德府拖欠的三年庫銀。


    林延潮道:“這是下官所繳本府三年的累積……府台,府台保重身子啊!”


    原來辜明已正麵色漲紅的,劇烈咳嗽。


    左右服侍拍背捶胸了好一會,辜明已方才停了咳嗽。林延潮關切地問道:“府台,身子無恙嗎?是否歇息一下,下官一會再向你稟告。”


    “不必,不必,”辜明已擺了擺手,示意自己還好,“這執單……”


    林延潮立即接口道:“昨晚下官剛剛繳納的,這才入庫,賬麵上沒這麽快改過來。藩庫那邊可能還未向你稟告,故而疏忽……府台?”


    辜明已又劇咳了一陣:“既是已繳,方才為何不明說?”


    “下官以為府台問的是今年的,今年的庫銀下官確實想拖一拖,能不能也寬限至明年二月。這也是下官的不是,下官隻想一心為老百姓辦事,給歸德府修堤,至於花了多少錢,庫銀用了多少,心底一直不是太清楚。”


    不清楚?這麽大的事,你竟從沒有放在心上?


    辜明已有些色變,拉虧空這麽大的事,關係到官員的升遷貶黜,這幾日多少官員向自己請托,求爺爺告奶奶的,恨不得跪下磕頭,以求寬限個幾日。幾萬十數萬銀子的事情,你竟沒有放在心上。


    看到辜明已臉上的疑色。


    林延潮誠懇地道:“是啊。下官今日過府才知道,本來還以為府台相召,是商議璐王就藩的事呢。至於庫銀的事,一向都是交給下屬打點的,所以方才府台問話時,下官是真不知道。所幸昨日才繳納庫銀,總算在這點上沒有耽誤了府台的差事,否則下官擔當不起。。”


    林延潮這口氣仿佛在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堂上方才緊張的氣氛,也因為他這一席話而變得相當的和諧。


    話裏可以理解成,事情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們幹嘛要喊打喊殺的。這樣好像有點不太好吧。


    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然後放下茶盅,繼續道:“其實本官隻司修堤之事,這庫銀追討,辜府台還是向付府台要說法,至於本官隻要向付府台有個交代就好。”


    “但是經辜府台這麽一說,下官方知眼下藩庫庫銀如此緊缺,今年庫銀本要到十月前交齊。下官就想若是能提前將今年的庫銀交齊,是不是也算為省裏分憂了呢?”


    “所以才有方才一氣給齊,府台可以奏請省內,給下官''卓異''的話。說來下官心胸和見識,實在是不比諸位大人,這份內之事,竟說得有功勞了一般。”


    辜明已此刻一點也不覺得很尷尬,而是覺得相當的荒謬。這算什麽,這麽大的事,你是在當兒戲嗎?


    就是自己身為河南第一大府,錢糧一向甚足的開封府知府,為了今年稅賦也是焦頭爛額,恐怕也是要交不齊的。拖延至明年還算好的,怕的是拖延至明年還不能交齊。


    雖說如此,但開封府的情況比起其他各府這已經算是好多了。


    但是歸德府不是一直在拉虧空嗎?府裏還拖欠官吏俸祿嗎?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有錢了?


    他問道:“林司馬,你的意思不僅要將積虧還清,還要將今年庫銀繳齊?”


    林延潮失笑道:“是啊,下官說話繞來繞去,讓府台見笑了。本官這一次來省裏,繳納庫銀也是一項差事。”


    “若是要提前將今年庫銀繳清,對於省裏而言,應是能幫得上忙的。這事下官在府裏還是能做主,而這點付府台也是深明大義的。銀子都備好了,早繳晚繳都是要繳,來回請示,還是太麻煩了。”


    眾官員聽得目瞪口呆,林延潮的言下之意,提前繳納稅銀的事,自己就能搞定,甚至連請教付知遠都不必。


    “辜府台?不知下官說得對不對?”


    辜明已凝視林延潮片刻,然後笑了。


    辜明已又劇咳了半天,然後心平氣和,笑容滿臉地道:“諸位看見了,若是你們各府繳納庫銀,各個有林司馬這麽痛快,本府又何必板起臉來,當個惡人呢?”


    眾官員們一並稱是,堂上氣氛一派和睦。


    開封府的官員至今仍不敢相信,歸德府真的將拖欠庫銀繳齊了。


    “好!甚好!非常好!”辜明已很高興,很歡喜,牙齒掉了總是要含著血吞進去。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就太好了。小弟還有公務在身,辜府台,若是無事小弟先走了。”


    “當然,當然。本府送送老弟。”


    辜明已等官員都是起身相送。


    “不敢,府台還請留步,若可以的話,還請辜兄在省裏多美言幾句,一切拜托了。”


    辜明已明白了,歸德府如數繳納所有庫銀,這件事一定會被藩司知道,自己壓是壓不住的,而且自己也須如實上稟。


    所以既然做不到''與其'',那擺在他麵前隻有''倒不如''一條路了。


    最後還是被擺了一道啊!


    “應當的,應當的。”辜明已勉強笑著道。


    “林某話直,辜兄心底不要見怪。對了,今年開封府庫銀若是繳不齊?與小弟說一聲,可以搭把手的。”


    “先告辭了,保重。”


    辜明已一臉驚詫地留在了原地,林延潮則是淡淡地笑了笑,舉重若輕地離開了府衙。


    午後暖風吹得熏人欲醉,辜明已目送著林延潮的背影,然後招來自己心腹師爺。


    辜明已似自言自語,似商量地道:“沒有這個道理,這錢若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歸德府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哪會這麽多錢。”


    “是不是哪個錢莊,借錢給他補的虧空。若是如此,林延潮的膽子也太大了。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


    “你給本府去查個明白,這錢哪裏來的?”


    “是,東翁。”師爺領命而去。


    而這時在大相國寺旁的院舍中。


    王景為,陸學右二人卻是在擔心。


    王景為長歎道:“司馬此去開封府衙,怕是回不了了。”


    “是啊,司馬不聽你的肺腑之言,我等已是盡到了本分,到時怪你我不得。”陸學右寬解道。


    “話雖是這麽說,但司馬在位時一直對我們二人是極好的。而且他對老百姓也很好,是個好官。”


    “好官,才在官場上混不下去啊。你說虧空,你以為司馬不知道,他隻是不想逼人……下麵的稅賦收不齊,省裏催府裏,府裏催縣裏,縣裏催衙役,衙役催百姓。這一催下來,不知又多少人賣兒賣女。”


    “司馬也是心善,寫文章的人嘛,將仁義都是放在第一位的,但當官不一樣,心一定要狠,要硬。心狠心硬,就當不了好官呢。”


    “實在是可惜了。”


    陸學右舉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眼淚。


    王景為道:“這麽遲了,看來今天是回不來。多半是在府裏被押下了,咱們先吃飯,一會兒去府衙裏托關係問問。雖說不能保司馬出來,但情況都要問清楚了,看看有無轉圜的餘地。”


    陸學右點點頭道:“老哥說得是,那府裏的人要不要知會一聲?”


    王景為掃了一眼,院舍裏已是開始掌燈,隨林延潮來開封的人,仍在辦事。他們辦事很勤勉,言談裏有笑聲,看來是一點也不知外麵的處境。


    王景為搖了搖頭道:“司馬的這些門生,長隨什麽都不知道,算了,這大的事,先不要告訴他們,以免得徒然生了驚慌,什麽事等我們回來再說。”


    “好好,先吃飯。什麽事都等飯後再說。”


    王景為,陸學右起了身,自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他們覺得比起屋子裏的人,他們是有準備的,而且也會鎮定的多。


    正說話間,巷口馬蹄聲響。


    一輛馬車回到了院舍中。


    王景為,陸學右認得這是林延潮的馬車。


    二人對視一眼,立即一並迎上。


    馬車停下,駕車的是林延潮的長隨展明。二人察言觀色,但見展明神色冷靜,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馬上車簾一掀,林延潮從車內步出。


    王景為,陸學右都露出訝異之色。


    “恭迎司馬回府。”二人聲音裏都有喜色。


    “嗯。”林延潮點點頭。


    二人見林延潮也沒有吩咐的話,正在奇怪。


    突然林延潮停下腳步,二人正色道:“司馬,有什麽要吩咐的?”


    “哦,吩咐下人將馬喂一喂,瘦了!”


    二人愕然,見林延潮麵色平靜,王景為忍不住問道:“司馬今日去開封府府衙,可有什麽要事?辜府台沒有為難?”


    林延潮道:“沒什麽要緊事,也沒什麽為難的。”


    二人露出如釋重負的樣子,林延潮見二人神情,知是為自己掛念,當下道:“倒是你們二人為本官掛心了。”


    王景為奉承道:“司馬,安步當車,隻是我們多慮才是。”


    林延潮點點頭道:“也並非都是如履平地,對了,本官有幾件要緊事,交給你們二人辦。”


    王景為,陸學右二人都是大喜,知道林延潮終於將二人當真正的心腹看待了。


    二人一並道:“司馬,盡管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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