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江南尚好,但北方已是有了寒意。


    為了潞王就藩的事,省裏給河南各府壓力,各府隻能轉嫁至縣裏,府裏卻是一日三遍的下文至縣令,以前途要挾,縣老爺坐不住了,唯有乘著秋糧還在地裏,立即派縣裏的衙役四麵出動向老百姓催繳積虧。


    這從上到下的壓力中,對於士紳,大戶而言波瀾不驚。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他們自有各種轉嫁稅賦的辦法。


    但下層的老百姓則是沒有辦法,前年大旱,去年鬧災,地裏沒有收成,多年積欠怎麽會一夜間就有了。


    但衙役接到的都是縣令的死命令,一車車的秋糧還在地裏,就被衙役們搬上馬車,運至縣裏。


    不說來年的青苗,甚至連一粒米都沒有給他們留下。


    望著辛苦了一年,卻顆粒無收的地裏,老百姓們蹲在田地裏流淚痛哭。


    氣不過的,就投了井,上了吊。


    其中也有一兩名憐憫的縣官,不忍脅迫百姓繳稅,但府裏一封文書奏到省內,省內直接下令停職。


    剩下的官員,誰也是沒有辦法,誰也不會與自己烏紗帽過不去,唯有狠下心腸,否則大明的官員那麽多,這活你不幹,還有別人來幹。


    橫征暴斂在河南各府此起彼伏,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一幕,比比皆是。


    這年秋科一起,河南百姓流離失所,流民四處,到處逃荒,以躲避官府的催科。


    弱者填於溝壑,而強者起而奪臂大呼,相率為盜。流民輕易鼓動就容易從賊,頓時河南響馬四起。


    在此之際教派盛行,乘機於民間布施,並發展信眾,一時鄉間,焚香處處,婦孺信之不疑。


    苛政之下,民怨沸騰!


    相較之下,歸德一府反而甚是平靜。


    以往歸德府是窮地方,這一幕唯有更甚,但今年卻不同。


    雖說秋稅不過十一月,但到了十月裏,官吏也是懶洋洋地沒有下鄉,甚至牌票也拖至十月才給了各村的裏甲。


    身為知府付知遠是一拖再拖,給老百姓說了明年三月前交齊就好。


    而付知遠能有這底氣,原因無他,無非府裏有錢而已。


    老百姓對付知遠都是感恩戴德啊。


    這當然是惠民之舉,誰都知道秋糧剛收時,市麵上的糧價最賤,但到了明年三月時,那時市場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糧價最貴。


    老百姓們在明年三月前什麽時候賣糧都行,待覺得什麽時候價錢劃算了再賣,最後算給官府繳稅。


    這天才剛過了晌午,付知遠的馬車在寧陵縣縣衙前停下。


    在衙門口的立櫃前,老百姓老幼相扶,拿著一封封的銀子去官秤上稱重後,將憑票遞給官吏,官吏依票據與稱銀比對後一致後,於薄上如實登記後,然後開具回執給百姓。


    這是林延潮當初向付知遠倡議的三票之法,現在已在歸德各縣施行,此舉一出,官吏貪墨大大減少。


    寧陵縣縣令以及一縣吏員見付知遠來了,立即前往迎候。


    付知遠示意縣令不可聲張,負手在衙門前看著。


    衙役懶洋洋地依在牆上曬著日頭,打著嗬欠,全無往日那等跋扈之狀,要拿著棍子維持秩序。


    孩童環繞,拍著手嬉戲,老百姓們一個接著一個排著隊,秩序井然,不用如往常那般吏員在旁厲聲催促,即自動將手裏的一封銀子投入了櫃口中。


    聽到銀子落櫃的聲音後,老百姓露出釋然的神色,然後將吏員開出的回執小心翼翼的揣入掛兜中,皺巴巴的臉上也有了少許笑容,嗬斥了家裏孩子幾句,然後抖了抖空了的糧袋,攙著家裏婆娘一並走出衙口。


    付知遠向縣令問道:“這幾日秋稅繳了多少?”


    縣令恭敬地道:“回府台的話,不到兩成。以往這時候都至少要繳一半,否則來不及十一月秋稅。”


    付知遠點點頭道:“不要催,不到明年三月,都由著百姓。”


    付知遠言談中有一種篤定和沉穩。


    “府台一再交代的,下官明白。”縣令恭敬地道。


    付知遠點點頭,繳稅後的老百姓們扶老攜幼地離開了衙門,衙門口的十字街依舊如往常般熱鬧,攤販在此擺攤。


    十字街上有些喧鬧,攤販們向百姓們大聲賣力地兜售著。


    老百姓們抓著掛兜裏的碎銀子,扣掉秋糧的稅賦後還剩下了那麽些。男主人看了一眼身旁的孩子,婆娘眼底的憧憬,終於有了那麽點勇氣,弱聲地上前詢價,這對於以往的他們而言,是萬萬不敢的,連停留片刻也是不曾有的。


    他們心底想著,今年官吏不盤剝了,秋糧也比往年多賣了點錢,好容易上城一趟,拿這錢買點什麽吧。


    午後溫暖的陽光,不僅驅散了寒意,還將老百姓攜家帶口立在攤前的一幕,匯作一道剪影。


    一旁縣令道:“聽聞這一次司裏向各府施壓,省裏其他各府都已是鬧翻天了。臨縣胥吏下鄉,老百姓是慘不堪言。臨縣縣官卻隻會彈壓,向省裏報喜不報憂。”


    付知遠收回目光道:“這本府曉得。”


    縣令續道:“唯獨本府百姓安定,這多虧府台居中統籌,否則下官也要……我等為官哪個不知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多年的聖賢書不是白讀的。哪個當官不圖個好官聲的?但平日也是為上麵多迫,不得已作這個惡人,否則烏紗帽不保啊!”


    “下官沒有出息,為官已逾六年仍不得升遷。但這六年,早就把自己看作了半個本地人了。今年多虧了府台,不用如臨那般縣橫征暴斂,才令下官在老百姓心底維持著那麽一點好名聲,對得起老百姓稱這一聲‘老父母’了。”


    付知遠道:“若非……本府可能也當不了這個好人。這你不必謝我,此事說來說去,都乃林司馬之功。”


    縣令點點頭道:“林司馬雖是翰林出身,但為官務實,他來本府後,立青苗,設農商,修河堤,開淤田件件政績卓著。當初他來寧陵縣,與本地鄉紳說要令歸德三年內大治,當時我等麵上都是奉承,心底卻都是譏笑,而今為官不過一年,歸德如何有目共睹,下官今日思來實在是見識短淺,慚愧不已。”


    付知遠聞言默然,心底想起了身在開封的林延潮。


    林延潮來了開封後,雖說每日應酬,但見的人卻是不多,故而外麵的人多是不知道林延潮來了省城。


    但去過開封府府衙後,林延潮身在開封的消息,立即傳遍了當地士林讀書人的耳裏。


    於是大相國寺那就比以往更熱鬧了。


    不知多少聞名而來的讀書人,都是爭相上門投貼,想要拜見一麵。對他們而言,以林延潮今時今日文宗的地位,若能他點撥,提拔一二句,是名聲鵲起的一條捷徑。


    除了讀書人外,就是幾位藩王,這些藩王中當然沒有周王在內。這些藩王也是親近儒學,聽說林延潮來了,也想請林延潮過府一趟,如此也是顏麵有光。


    因為露了行藏,林延潮也就不好再遮掩行蹤,於院舍裏接見了開封的讀書人。


    林延潮也沒有擺架子,但凡上門的讀書人就行接見,隨便說一兩句勉勵的話。但這樣平常的話,在林延潮說來即是不一般。在記載林延潮與門生言行的學功堂語裏,有一句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這話聽起來很直白,但話裏是滿滿的對讀書人的鼓勵,常常被蒙學裏的老師拿來借用。


    林延潮對學生們的鼓勵,也是如此,言語不多,但意思卻是到了,加上三元光環的加持,擴大了他與林學在開封讀書人的影響。


    好比讀書時,在某個學科遇到一位好老師,然後對這學科激發起無限的熱情。而這等熱情,往往可以伴隨著整個青春而燃燒。


    好比林延潮的事功學到底是什麽樣子,大家都不知道,但林延潮的名聲及人格魅力在那,不免對儒學產生向往之心。


    這也就是因人而近道。


    這並非不可能,就算一名平日無心向學的學生,被諾貝爾獎得主這等人物,勉勵一兩句好好讀書的話,回去後也會生''頭懸梁錐刺骨''之心,產生對科學的無限敬仰,當然至於堅持不堅持下去就是兩說了。


    經此一事,開封的讀書人都覺得林延潮平易近人,對他是愈發的敬重。這還是在公安三袁未出麵的情況下。


    要知道三袁至開封後,文才學識都是讀書人中的一流,得到了讀書人的敬中。但因為三袁其外祖是左布政使的緣故,他們對官員身份的林延潮必須避嫌。


    但開封乃是省城,不說是生員雲集之地,連一省舉人不少也是在此,讀書人活躍,每日談論之時,難免提及林延潮。故而林延潮在開封是一日一日,名聲日重。


    每日越來越多的讀書人來至院舍拜會。


    當然此舉落在有心人眼底,有點看出名堂來,林延潮如此大張旗鼓,在士林之中博取名望,目的何在?


    就在此刻,朝廷督辦璐王就藩事宜的太監也是抵達開封了。


    民間頓時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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