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張誠說天子‘頭暈眼黑,力乏不興’之言,眾大臣們都是麵麵相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狀況,但這事唯獨對於林延潮而言卻是早有預料,他在心底噔了一聲,心道果真還是開始了。


    盡管有了張誠的解釋,眾官員卻有些不饒,開始有些騷動。


    哪裏有這個道理,突然停止經筵,也不是事先通知,天子登基以來還從未有這樣的事。天子維持與大臣們見麵的機會,唯獨隻有早朝,日講,經筵的機會,而一年一度郊祀,那是天子麵見百姓們的時候。


    一年前的郊祀,京畿大旱缺水,天子親自步行從京城走到郊祀的地方,整整走了二十多裏,親自向天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看到這一幕百官與百姓們無不動容,那是何等令人感動的事。


    但是今日天子居然沒有事先通知就停了經筵,這倉促之間,眾大臣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天子想偷懶不願意上朝,而是天子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眾官員都看向申時行,希望他能有所主張。


    申時行略一思索,然後道:“張公公,既是陛下龍體欠安,那麽是否有請禦醫醫治?”


    張誠遲疑不答。


    申時行左右許國,王錫爵,尚書如楊巍等人都是陡然目光一變。


    禦醫是外官,天子是真病還是假病,到時候找禦醫一問就知道了。但張誠不願回答,說明天子沒有請禦醫。


    王錫爵上前一把拉住了張誠的袖子道:“張公公,宮裏究竟出了什麽事?”


    王錫爵這一動,他身後穿著朱袍的官員們都是盯向了張誠,紛紛擁了過來。


    張誠看了王錫爵一眼,不動聲色將袖子收回,鎮定地道:“王先生,什麽事咱家方才的話裏已是說的明白了,陛下,隻是龍體稍稍不適並無大礙,並沒有請禦醫的必要,隻要休息幾日就好。”


    張誠說完欲走,但申時行卻道:“張公公請留步!”


    申時行一句話下,張誠不敢再走,回過頭來道:“不知申先生還有什麽吩咐?”


    申時行道:“既是陛下龍體沒有大礙,那麽我等閣臣請求探視陛下。”


    申時行說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等人都上前一步道:“正是如此張公公,陛下總不能連閣臣都不見了吧!”


    張誠目光微微一遲疑當下道:“既是如此,申先生就隨咱家來吧!”


    聽了張誠這話,眾官員們神色舒緩了下來。


    當下申時行等幾位大學士隨著張誠入宮,但其他官員卻並沒有散去。


    上百名官員不用人招呼,自發地來到奉天門前等候。


    奉天門前大門緊閉,值守太監,宮中禁衛靜默地站在門前值守。至於眾官員們三五人一處,各自議論,並不時朝宮門處看去。


    “敢問少宰你前幾日值日講時,可見天子有無什麽異常?”


    幾名官員圍著詢問朱賡,朱賡連忙擺手道:“本部堂哪裏知道?嗬嗬,諸位稍安勿躁,一會元輔出門,大家就都知道了。”


    也有官員詢問林延潮,林延潮則是道:“自教習庶常以來,我已是許久沒有進宮。”


    回答完後,林延潮默默地站著。


    等了許久,待申時行他們出現時,眾官員們一下圍了上去:“元輔,閣老可見到聖上了嗎?”


    申時行默然片刻,一旁王家屏道:“我等在乾清宮前等了好一陣,是陳矩出來傳旨言,陛下已是吃了藥睡下了,傳了口諭說這兩日朝政大事,由內閣與六部商議而決,待後日早朝時,龍體必能康複,再與眾臣工相見。”


    聽了王家屏的話,眾官員們都是訝異,沒料到等了半天是這個結果。


    雖說每日的經筵早朝都是走個過場,沒有多少實質的內容,但畢竟是大臣們唯一一個麵見天子的機會,大家們其實不要你說什麽話,隻要你坐在龍椅上,眾官員們就可以安心。


    但現在人都見不到,你要我們怎麽想?


    眾官員不肯走,申時行道:“此事諸位不要多心,以免有人多舌,暫先散去,各自回部辦事!”


    到了此刻眾官員們還有什麽辦法,離開時即有官員不滿道:“那這麽說,還是沒有見到陛下。”


    “陛下如何,我等還是不知。”


    “這叫人如何心安?”


    “聽說了嗎?前幾日張鯨命人挑選十幾名美女入乾清宮伺候陛下。”


    “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


    “荒唐,荒唐,唐玄宗的前車之鑒,難道講官沒有與天子說過嗎?女色誤國啊!”


    “何止,聽聞還有人進獻媚藥,當年憲宗,武宗都是嗜於此道之人,先帝當年歸天,聽聞也是與色目美女有關。”


    大臣們一陣歎息。


    不過此事暫時還是壓下了。


    後日早朝時,上千名官員走過金水橋,來至午門前等待天子召見。


    然後等待天子下旨免朝的消息一出,這下事情鬧大了。


    現在已不是言而無信可以交待,上一次是免經筵,這一次天子竟然免朝了?


    憤怒,吃驚,甚至恐懼各種情緒交織在眾官員們的心中,官員們將負責吩咐傳旨的宦官們圍住,不讓他們離開。


    傳旨太監向申時行哀求道:“元輔,求你出麵說個話,救救咱家吧!”


    申時行也是道:“這位公公,今日這個局麵你也是看到了,並未是我願為難你們,百官已是連續三日沒有見到陛下了,現在就算申某出麵也是無濟於事。為今之計,隻有讓我等一見陛下聖麵,方可安眾臣民之心,百官也會散去。”


    “老夫還請公公轉達老夫的意思,此舉若有驚動聖駕的地方,申某願一力承擔,並向陛下請罪!”


    申時行說完,百官們一並道:“不錯,讓我等一見陛下!”


    眾官員們圍了上來,這一幕令這位傳旨太監覺得下一刻,自己就要被眾官員們手撕了。


    這傳旨太監當下靈機一動道:“當然可以,請申先生與幾位先生隨咱家入宮吧!”


    這位太監真當申時行他們這些內閣大學士是傻瓜,還以為他們會上第二次當。


    但見申時行一擺手道:“不是我們幾位,而是百官!”


    “這如何是好,陛下龍體還未康複,見這麽多人,萬一驚擾聖駕……”


    這時不知哪位官員出麵喝道:“你如此推三阻四不肯讓我們麵見聖上到底何意?”


    “不錯,是不是你們將聖人偷偷藏起來了。”


    “宮裏是否有不測之事?宮裏是不是有人欲效十常侍?”


    “太後在哪裏?我們要立即麵君!”


    “膽敢阻攔者,就是謀逆篡位!”


    “本兵何在?總督協理京營戎政何在?立即調兵入宮護駕!”


    眾太監終於見識到文官們腦補的水平,眼見有的官員連調兵都喊出,太監們哪裏敢二話,當下立即稟告宮裏。


    最後宮裏屈服了,太監又出麵傳旨,天子願意召見內閣大學士,翰林學士,此外人不能再多了。


    眼見得到妥協,但眾官員們這時卻不肯讓申時行入宮了,原來他們生怕發生何進入宮被十常侍幹掉的事重演。


    於是在眾官‘力勸’下,次輔許國,四輔王家屏留在午門外主持大局,兵部尚書,總督協理京營的官員出宮以防不測。


    而侍講學士裏推舉出朱賡,張位,林延潮三人跟隨申時行,王錫爵入宮麵聖。


    於是申時行五人來至乾清門前,但是天子並沒有立即接見,但幾人不由心想,天子不會又放鴿子了吧。


    不過片刻後,宮門開了。


    張宏,張鯨,陳矩,張誠等幾位司禮監的掌印,秉筆太監一並前來迎候。


    申時行一見張宏即上前問道:“張公公,陛下如何了?”


    眾人都知道幾位大太監裏,其他人說話都不一定能信,唯獨張宏的話還能信幾句。


    張宏長歎一聲道:“陛下就在弘德殿,幾位先生進去吧,進去了就知道了。”


    聽張宏的話,眾人都是憂心,這有點像是交待後事啊,就算天子縱欲過度,至少也不會好幾天下不了床啊,總不可能是要精(協和)盡人亡吧。


    弘德殿位於乾清宮西偏殿,乃是一個小殿,眾人隨著申時行穿著斜廊來到殿外,就聽得殿內一個聲音道:“是申先生來了嗎?”


    聽到天子的聲音,申時行等人都是大喜,申時行在殿外磕頭道:“陛下,臣擔心陛下龍體,特來請求,冒犯之處還請陛下見諒。”


    “都進來吧!”


    天子一句話下,申時行林延潮來到殿內。


    但見殿內一道紗簾放下,天子似躺在榻上,不見真容,至於申時行,林延潮在外頭看了這一幕心底都是驚訝。


    天子搞什麽?


    你是在害羞嗎?


    遮遮掩掩的,你什麽時候成了閨閣小姐嗎?


    眾官員行禮叩拜,然後申時行又解釋了一遍道:“臣等得知陛下龍體不適,心底覺得不安,故而來宮裏懇請見陛下一麵,請陛下贖罪。”


    然後眾人盯著紗簾後,但見天子緩緩道:“朕也知道眾位愛卿忠君之心,這點心急朕可以理解。這幾日朕身子不適,朝政就托付給申先生了,朝政大事朕會命司禮監傳達口諭,先生們若有不方便直言的,就寫密揭呈上,不必一一入宮請示朕。”


    林延潮聽了這話心想,這怎麽可以,這不是連大臣都不見,簡直是連內閣都不見了。


    內閣對於天子而言是秘書,對於百官而言是宰相,嘉靖皇帝當年不上朝時候,至少內閣還是見的。


    天子這是幹什麽?


    申時行哪裏肯如此被打發道:“既是陛下龍體欠安,可否有請太醫診治?”


    天子不耐煩道:“太醫院那些庸醫,朕不要他們醫治。”


    申時行又道:“陛下既不用太醫,臣這裏認識幾位名醫,不知可否讓他們入宮給陛下醫治呢?”


    天子道:“不必了,朕並無大礙,自有宮人醫治。”


    申時行啞然,他們現在離去,如何與百官交待?


    王錫爵目光掃到了後麵,看向朱賡,張位,林延潮三人。


    王錫爵用目光傳達一個意思,該你們上場了。


    三人之中朱賡官位最高,林延潮與張位都是一致將身子一側,一並看向了他,意思很顯然,你請!


    朱賡看了林延潮,張位一眼,目光中滿是哀求,意思是自己不行,你們二人拉兄弟一把。


    張位,林延潮也是一並用目光拒絕,意思是這時候不是講兄弟意氣的時候,此事舍你其誰,就你了。


    朱賡目光很焦急,再三向張位,林延潮懇請幫忙,二人一並默契地眼睛望天表示沒有看到。


    而坐在紗簾後的天子當然不知道,朱賡林延潮他們用眼神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討論,隻是覺得一陣靜默當下道:“幾位愛卿若是沒事,朕要休息了。”


    這時候王錫爵重重咳了一聲,對朱賡,張位,林延潮三人互相推脫十分不滿。


    當下朱賡開口了朗聲道:“啟稟陛下,據臣所知,林學士略通醫術,懇請陛下讓林學士診治一二,臣等也好放心。”


    林延潮心底大罵,你娘!居然賣隊友!


    張位也立即道:“陛下,林學士醫術高超,臣上一次身子不適,林學士略一診視,開了一個方子,立即藥到病除。臣懇請陛下讓林學士醫治。”


    張位說完也是退居二線,朱賡垂下頭去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林延潮聞言心道,自己被這兩個老狐狸算計了,天子遮了一道垂簾,就是不想見你們這些大臣,王錫爵急切搞清楚狀況,但自己這被推出來,強行見麵,如此不是犯了天子的忌諱。


    若是這場合得罪了天子,林延潮真的可以考慮去太醫院謀一份差事了,林三元可以改稱林神醫了。


    林延潮當下道:“啟稟陛下,臣於醫術一道,略有所長,若是陛下允許,臣可以懸絲診脈。”


    既然你吹捧我醫術高超,那我隻好施展武林裏失傳已久的‘懸絲診脈’。


    朱賡,張位同時看向林延潮,用眼神說道,算你狠!


    對於二人眼神林延潮視若不見,反而對一旁太監道:“愣著做什麽?還不拿根細棉絲來!”


    那太監聞言一臉懵逼地看著林延潮。


    這時候就聽紗簾後,傳來一聲天子長笑。


    笑畢,但聽天子言道:“幾位卿家都退下吧,申先生與林卿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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