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歲那年起算,小泥鰍就獨自住在這兒了。


    一個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就從後院古井打水出來,肚餓了,便去一裏外的湖畔釣魚。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媽媽的床上睡覺。


    媽媽的房舍無頂無牆,隻餘一張空床。隻是小泥鰍從不寂寞,夏日裏蚊蟲飛舞,秋夜裏落葉颼颼,仰臥床上,眺望天際,有時月照銀海、綴點繁星,有時藍天白雲、小鳥翱翔,不時還會降落下來,棲在小泥鰍的鼻上。


    雖然這般快活,可小泥鰍卻還掛心一件事,不論他在捕魚打水,還是讀書寫字,他的眼角始終都在留意,留意媽媽房裏的那座大衣櫃。


    又大又破的衣櫃,連接了地獄與人間,破宅中的小泥鰍一直苦苦守候,等那衣櫃再次開啟讓他再次見到地獄的惡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經的那天,往事曆曆在目。


    “來!十五!執大象!”外公捧著舊書,喊出章回號數。背誦聲傳來,小腳打著拍:“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淵於脫、可不魚”他搖頭晃腦念道:“強剛勝弱柔,明微謂是”


    滿口怪言怪語,道德經雖以艱澀聞名於世,卻也非無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頭,附耳問向外公:“像是背錯了,是不?”


    外公愁眉苦臉,一邊對照古,想來確實離了譜。他將小泥鰍拉到跟前,歎息囑咐:“來,咱倆重新背一遍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間,外公咦了一聲。“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過來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發覺此處奧秘,張口結舌的外公望著麵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鰍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驚啊?”四歲的了麼?倒背才是如流啊!”倒背如流的小泥鰍,什麼都開心。


    住到這棟大房後,小泥鰍更開心了,那房好大好大,從娘的臥房瞧去,可以瞧見鏡般的湖水,窗外花樹綠香香,藍天綠地如茵,小泥鰍真覺得自個兒家發財了。


    那天小泥鰍背完了整本道德經,便跟著外公來到娘的香閨裏,他東瞧瞧、西看看,還沒來得及問窗外那棵是什麼樹,便給外公拉著跪倒了。


    “乖乖小泥鰍。”外公帶著小泥鰍,麵向衣櫥,他這樣笑著:“一會兒記得要背經喔。”


    麵前的衣櫥好大、好新,望來像是一座大宅門。小泥鰍望向衣櫥,忍不住咦了一聲,眨了眨眼。卻聽舅舅笑了起來,插話道:“小家夥,背就背,你可千萬記得,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鰍凝視著大衣櫃,不知裏頭有什麼奧妙,他更加驚訝起來了,抓了抓腦袋,還不及問話,便聽外婆這樣說了:“行了、行了,你父倆出去吧,這兒男人不能留。”


    外公與舅舅相顧一笑,父倆各從地下爬起,並肩離開,小泥鰍最是懂事,一聽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腳步,卻給外婆拉住了。


    “你別走。”外婆含笑摟來小泥鰍,撫摸他的聰明小腦袋。“你得留著。”


    “不要!”男人不能留,難道小泥鰍不是男人麽?”


    “你不一樣、你不一樣。”外婆挽著小男人的小臂膀,溫顏笑道:“你是男人沒錯,可你是咱們楊家的心肝寶啊。”


    喔,楊家的心肝寶啊!生平第一回聽到這樣的稱號,小泥鰍真高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外公和舅舅像貓兒般溜出去了,既然是心肝寶,小泥鰍也不急著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懷裏撒嬌,忽然鼻端傳來香味兒,引得小泥鰍心跳加促。


    這是什麼味道呢?玫瑰花兒長腳走了麽?小泥鰍眯眼嗅了嗅,轉頭去望,赫然訝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麵前的娘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兩條紅線掛著一兜紅布,比乞丐的破洞爛衣還少了點料。雖然這樣,小泥鰍還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頭膩膚,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兒紅燙燙的瓜臉頰,看來比黃昏晚霞還要暈好美好美


    小泥鰍紅了臉,他垂下小臉,避開娘的臉龐,卻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雙白腿。


    沒穿鳳裙的娘,在小泥鰍麵前露出了**,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見女人的白腿。小泥鰍害怕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隻能高聲背誦:“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聲中,娘拉著小泥鰍,一同跪了下來。小泥鰍還在背誦著,媽媽與婆婆將小泥鰍夾在中間,人麵向那座大衣櫥,模樣像是大拜拜。小泥鰍滿心疑惑,隻能一心二用,他一邊背著書,一邊猜想著


    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樹有樹神,難道衣櫥裏也有櫥神麽?正想間,衣櫥裏傳來喀地一聲,也打斷了小泥鰍的背書聲。他呆呆抬起頭來,娘與外婆卻同時垂下頭去,前額觸到了地板。


    衣櫥裏有動靜,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爬出來。小泥鰍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卻給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鰍,讓他趴伏在地。房裏的人跪地不動,小泥鰍沒娘用額頭觸地,他隻用下巴抵著涼地板,雖然張嘴挺費力,他還是忍不住開大了嘴,就像麵前的衣櫥一樣。


    衣櫥開了大嘴,吐出了一個人,男人。


    那天小泥鰍實在驚駭了,他活到了四歲,頭一回見到衣櫥會吐出活人。可能是訝異了,他不記得男人長什麼樣了,隻曉得他有個胖肚,全身黃閃閃的,像個大贏家。


    大贏家從衣櫥裏走出來,他哈哈大笑,笑得挺開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曉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麵前,笑道:“寶貝兒(孫曉初稿:香蘭),可還喜歡這棟新房麽?”


    娘垂下臉去,她摟著小泥鰍,軟軟地呢喃道:“隻要是萬歲爺賞的,臣妾都喜歡。”娘的嗓像是給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來,拍著得好!這可是朕賞給你的龍種啊!”


    男人的大手使勁拍著,小泥鰍給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興了,正要開口相罵,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聲道:“快道德經,趕緊背”小泥鰍哦了一聲,啟齒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還沒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將她拖到屏風後頭去了。一聲嬌喚傳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發出了奇怪聲響,小泥鰍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去望,便給外婆拉走了。小泥鰍腳下倉促,心裏卻滿是納悶,他回頭瞧著屏風後的人影,兀自高聲背誦:“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第二次背誦這段字,小泥鰍五歲了。


    這天下午,小泥鰍依舊背著書,來到了娘親的臥房,旁邊一樣有外公、外婆、舅舅,隻是不同於上一回,屋裏還多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小泥鰍稱她做“舅母”。


    這日多了一點新花頭,小泥鰍一邊背書,一邊把幾罐染料倒入茶碗裏,染色互混互雜,水麵蕩漾,慢慢暈開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聰明!居然給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淚水滲出,舅舅也是拚命讚歎:“染紫啊,咱們楊家硝了幾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這小泥鰍不過區區五歲,他便成了啊!”


    眾多大人簇擁著小泥鰍,齊聲歡呼,小泥鰍呆呆望著身邊的大人,他不懂大夥兒在高興什麽,可他曉得人人都愛他,於是他又背起了書


    ,繼續討好公公舅舅:“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正背誦間,又聽舅舅笑道:“這孩真是神童,別說順天府楊家村找不出一個,我瞧就是整個北直隸,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聰明的孩。”


    “可不是嗎?”外公眼中露出慈愛,他輕撫小泥鰍的小腦袋,歎道:“這般神童若能做,那可是萬民之福啊。”小泥鰍眨了眨,心


    裏有些奇怪,他曉得公公叫做“楊辛”、舅舅叫做“楊契”,小名叫“大成”,可誰是“”呢?嘮嘮叨叨中,像是聽到“後”、“皇後”什麽的,另有些歎息聲。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順手把舅母拉走了。(初稿:那舅母新婚不久,自也跟著走了。)


    房裏又剩下了婆婆、娘親、小泥鰍。小泥鰍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麽?”外婆臉上一紅,啐道:“休潑說。虧你好聰明,怎問這傻題目?舅母當然是女人。”了,女人可以留在房裏啊,為何舅母也要走呀?”


    這回換娘臉紅了,聽她啐道:“別胡說,你舅母是咱楊家的媳婦,怎好留在房裏?”


    “怎麼、怎麼?”說話之間,忽然衣櫥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聽得一人哈哈笑道:“楊大成討媳婦了?居然不給朕瞧?快叫她過來!”外婆嘶嘶笑了幾聲,娘親則跪了下來,有了上回的例,這回小泥鰍搶先站起,他拿著那隻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們要你瞧這個,紫花喔”


    忘了,小泥鰍真的忘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還是自己撞上了衣櫥,總之小泥鰍醒來以後,發覺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悶氣,至於小泥鰍,他又費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辦法。


    後來的事兒沒什麼新鮮的,衣櫥裏的爹爹沒空見自己,每回他爬出櫃時,小泥鰍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離開。至於舅母那個美姑娘,每回衣櫥打開,她便會逃到另一個衣櫃裏,然後請外婆向胖男人稟報(初稿少了“向胖男人稟報),說她回娘家了。


    這就是家裏的秘密,住在衣櫥裏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悶得十來天,他便要溜出來,上到娘的床鋪睡一睡,睡完之後,他便會溜回衣櫥裏歇著。


    衣櫃真的那麽好玩麽?小泥鰍很納悶了,他時常打開自己的衣櫥,朝裏頭大聲喊叫:”胖豬父皇!你在裏頭吃米糠嗎?“喊著喊,他總要鑽進櫥門裏東瞧西晃,幾次嚐試下來,卻什麽也沒瞧見。


    聰明如他,當然曉得娘房裏的衣櫥有些不同,小泥鰍滿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開衣櫥來瞧,瞧瞧裏頭到底有多大,瞧瞧胖豬父皇在裏頭做什麽。可娘總是不肯,逼得急時,她會這樣哭叫道:“等你將來變成龍,你就可以進去了!”


    小泥鰍不是龍,他是泥鰍,可他也不是尋常(初稿:普通)泥鰍,娘不給他瞧,他還是有法。他的法不是偷、不是闖,而是一隻尺。他用尺規丈量了娘親的閨房,算過了整個院,如此一來,他查出衣櫃後的磚牆很厚,和其他房壁相較,至少厚了六尺,潑水下地,


    房裏的水流全都朝衣櫃底下去了。


    衣櫃底下有東西,於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請它從磚縫裏溜進去,瞧它能把紅線拖得多長。


    不曉得,小黑鼠失蹤了。十丈來長的紅絲線也給拖完了。由是乎,八歲的小泥鰍如此斷言,衣櫥後頭通向地獄,小泥鰍則是妖怪的兒,隻有妖怪才不喜歡兒嘛。


    九歲過生日的前五天,依稀是午夜時分,床頭的鈴鐺響了,熟睡的小泥鰍給吵了起來,他心裏明白,爹爹又從衣櫃冒出來了。小鈴鐺連著一條紅絲線,紅絲線那端有個腳踏,小泥鰍早就拜托了土撥鼠,請它們在地道裏做了手腳。隻要爹爹踩上腳踏,鈴鐺便會鈴


    鈴響,這樣小泥鰍就不會撞見爹爹壓在娘身上了,隻要懂得避開,他就不會挨外婆外公的罵了。


    紅絲線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鰍隻要默默數到五十,娘房裏的衣櫥便會打開。他懶得理會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著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著。陡然間,鈴鐺!鈴鐺!鈴鐺響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鰍張大了眼,鈴鐺為何又響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會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隻要從衣櫥裏冒出來,他總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餓(初稿無),拚命找娘。


    滿心迷蒙間,鈴鐺、鈴鐺、鈴鐺響了第回,小泥鰍咦了一聲,他從床上跳了起來,跑到鈴鐺之前,細細察看他的絲線(初稿:機械)布置,他想查出為何會生出這般怪事?


    他是“廣彗星”諸葛亮投胎,聰明如他(初稿無),當然知道鈴鐺不會無故亂響,這是參照古書做的,那段絲線用蛛絲纏繞蠶絲,最是強韌不過,事前還浸過了樟腦油,絕不會有蟲鳥過來搗蛋。那為何鈴鐺會一直響呢?是不是爹爹在腳踏上反覆縱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總之鈴鐺不停地響,鈴鐺、鈴鐺、鈴聲催促小泥鰍一探究竟。他咦了幾聲,趕緊奔到了院,溜到娘親的臥房去看,他悄悄推開了門,眯起了小眼縫,他真怕撞見那頭豬油油的黑爹爹又壓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說有多醜,就有多醜。


    沒有異狀,房裏黑沈沈的,娘還在熟睡,她也穿著平常樸素厚實的衣裳。回頭望向院,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著。至於舅母,她今兒真個回娘家去了。小泥鰍望著娘,想要和她一塊兒睡,可想起那隻討厭的妖怪,他又不想過去了。


    小泥鰍歎了口氣,正要回轉身,陡然間,衣櫥再次開啟了!


    有人走出來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個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麽?他為何從衣櫥裏走出來?他想做什麽呢?小泥鰍呆呆看著,耳中傳來:“轟踏”!“轟踏”!“轟轟踏”!櫥裏走出好多金甲人,一個、兩個、個、四個、五個、六個好多好多,數都數不完,每個都穿著金盔甲、帶著大銀刀


    小泥鰍怕了起來,他不知道這些人想做什麽,但他曉得每回隻要衣櫥打開,他便得急急回避,於是他拚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低聲背誦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從臉頰滑落,仿佛穹蒼的淚水。黑沉夜色中,**的小泥鰍長發披麵,他提起樹枝,撥了撥火堆,又一次抬起臉來,凝視麵前那座大衣櫥。


    衣櫥前本有一張大桌,另有張鴛鴦臥床,小圓窗外有花樹、有香草、有庭院現下什麽都沒了,隻剩下一片黑燼燼(初稿無)小泥鰍幽幽地道:“公公,咱們家破敗了,對不?”外公沒有說話,小泥鰍也搖了搖頭,他燒烤香魚,串了真正的小泥鰍,燒得脆透香(初稿:搽上外公歡喜的蒜醬),遞了過去,不忘叮嚀幾聲:“公公,別哽刺喔。”


    香氣四溢,外公嘴裏銜著魚竹簽,像是嗬嗬笑了。小泥鰍靠了過去,替外公補上泥麵黃漆,雨勢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臉兒融化了。


    廢墟爛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無言無語,大雨淅瀝瀝落著,小泥鰍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許久許久,他回到了火堆旁,**地低沉了眼眸,目望火裏豔光。


    十五年過去了,從弱童行入弱冠,化身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鰍長成了一條弄,潛伏在九幽無明下(初稿無),獨個人渡過春夏秋冬,燒爛的莊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鏡湖是釣塘,而那座不曾開啟的大衣櫥,則成了心中的靈堂。因為他的全家都死了(初稿無)。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死了二十四歲的小泥鰍在黑暗中起身,長發披麵,雨水從雙頰滑落,此刻早已長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獄鬼神(初稿全段無)。


    許多年來,小泥鰍還是很乖,他一直聽娘的話,不曾打開衣櫥來瞧。每逢夜裏驚醒,望見巨人般的黑衣櫥時,他便會急急逃到到後院的古井裏,在那裏睡個好覺。每逢寂寞孤單,他便會找出外公留下的書藏,奇門盾甲、陰陽五行,宋元算,張衡年譜一個一個字兒默記下來、一個一個字兒倒背給他們聽,盼望公公舅舅再次誇獎小泥鰍幾聲,就像當年一個模樣(初稿無)。


    公公沒醒來,舅舅也沒說話,無論背了多少書,他們沉默如故(初稿無)。不過小泥鰍依舊努力背書,因為小泥鰍意外發覺,每當他白日裏背過了經,夜裏便會有人現身出來,陪他說話解悶。


    第一夜來的是藥王孫思邈,第二夜來的是天匠宋應星,第天來的是兵法名家孫武,第四夜來的是天機神算鬼穀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臨,諄諄教誨,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認脈,有的傳他一身鬼斧神工,把畢生智慧傳給他。


    小泥鰍夜觀星象,日察天機,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襲孫武,韜略習於鬼穀,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業恩師,每篇珠璣都是他的得道引發,九歲那年圍湖設欄,自此無須親自垂釣;十歲沿田架水車,澆水灌地不費力。一年一年,小泥鰍越發越聰明,窯燒琉璃瓦、臨井製轆轤(注:安在井上絞起汲水鬥的器具),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過商旅震撼之餘,莫不重金競購,天機神童的美名不脛而走,也替他換來更多的經書典藏(初稿全段無)。


    有一夜,小泥鰍讀破了萬卷書,也完一切道藏,什麽書都看完了,他也頭一會感到落寞,他抱頭哭泣,彷徨無助這一晚又有一位師父降臨了,不同過往,這位師父不懂造船、不會治病,甚至不識兵法,然而他比過去每一位師父都更強大,因為他力能屠龍(初稿全段無)。


    史公降臨了,就在寧靜的湖畔,他摟著哭泣的小泥鰍,告訴他很多故事。荊軻、專諸、始皇、漢武,於是小泥鰍也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時可以離開這座大莊院。


    “大贏家,大贏家”自此之後,史公的愛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櫥前,輕聲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趕緊打開衣櫥,再次和我碰麵吧”(初稿這兩段被改動很多,之後更是麵目全非,除有可能影響以後劇情的關鍵位置外,我就不再羅列出來了)


    因為那時小泥鰍會哈哈大笑他要親手挖出他要親手挖出豬隻血淋淋的心髒,砍下他的腦袋,提著他的骷髏頭飲酒,唯有像書裏的冒頓單於手刃親父,他才能離開這早成墳場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鰍掩著臉、向著天,放聲大哭起來。


    雨勢越來越大了,今夜二十四歲的青年依循往例,仍在雨夜中獨坐冥想。


    仲夏夜裏,黑暗中大雨傾盆,小泥鰍像過去一樣淋著雨,默默等候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暮色使人無懼,雨水則能掩飾孤單,湖裏青蛙呱呱、田邊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鏡湖,宛如小時聽過的屋簷雨花,聲聲入耳。懷想著往事的孤獨夜晚,忽然之間,再次聽到那熟悉的呼喚


    叮鈴叮鈴


    啊終於淚水從臉頰滑落,小泥鰍握拳發抖,這並非傷心,也飛害怕,而是高興了,五千四七十五天過去,從九歲到二十四歲,鈴鐺終於再次響了。


    上蒼開眼了,地道裏終於有人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鰍高興嚎叫。隻是無論他如何喜悅,他都不曾焦躁,因為他早已做了萬全準備。


    小泥鰍長大了,小泥鰍很厲害了,小泥鰍已經是“龍”了,櫥門前的泥地是個深坑,埋了來隻尖釘,失足墮落,人會痛得跳起來,隻


    要往上一縱,櫥頂的刀串便會如秋千般蕩來,若想擺頭閃身躲避,便會引得大樹毒棘追撲而來。這些計謀都是小泥鰍親手布置的,唯獨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此刻手舞足蹈,他將外公、外婆、舅舅請了出來,讓他們一個個列隊轉向,他要大家親眼看著大衣櫥,看著那頭豬倒臥在血泊當中,一會兒小泥鰍要將之切成細碎,他要記得這美好的時刻,永矢弗軒。


    一二、四五六,小泥鰍默默計數,十五年的苦候多麽好漫長,如今不到十下就要結束了七**,心頭撲通撲通跳著,喀地輕響傳過,櫥門即將打開!


    小泥鰍壓抑尖叫,拚命睜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裏,黑沉沉的櫥門裏走出一隻黑豬,黑豬很笨,果然踩上機關,引得亮光閃起,悶哼傳過,豬隻墜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殺殺!豬隻跳了起來,又摔了下去,陷阱裏一片淩亂。哈哈!哈哈!滿地的叮叮當當,小泥鰍著實喜樂,他趴到洞前,準備來瞧死屍慘狀


    “你好。”坑洞裏的豬隻抬起頭來,朝自己一聲招呼。(初稿:嗨)


    豬隻居然會說話?還能朝人笑?小泥鰍張大了嘴,還不及向後閃避,坑洞裏便竄出一道黑影。撲天而來的人影,勢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鰍麵前,雙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著。


    小泥鰍驚訝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強敵,隻消是人,沒一個能活著躲過他的機關。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這人不是活著出來了麽?


    鮮血從豬隻的肩頭滲出,劇毒從他的體內滲進去,無論傷勢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鰍驚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奮力戳向敵寇,這是最後的機會。


    刀鋒刺入敵寇的肩頭,他沒有阻擋,隻任憑小泥鰍用力鑽刺,好似一點不疼。突然間,小泥鰍咦了一聲,他發覺了一件事,麵前這人其實一點也不像爹爹,他不像豬,反而莊嚴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樣豈不就是一位


    英雄。(初稿:超越人的東西,他們有著同樣的名字,稱為“絕世高手”。)


    英雄與小泥鰍相遇了,兩人對麵而立,雨水灑在兩人的身上,小泥鰍仿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淚,聽他低聲道:“年了天可憐見,傳說是真的。”


    “你是誰!”小泥鰍抽刀出來,殺豬似地縱情尖叫。在小泥鰍麵前,英雄俯身下來,雙膝跪地,叩道:“臣,秦霸先,拜見禦弟親王,千歲千千歲。”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鰍呆滯了,他有些慌張,看著“秦霸先”從懷裏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輕聲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轟電閃,小泥鰍咚地一聲,雙膝觸地,呆呆聽著北京聖喻:“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詔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禦弟靖江王歸駕東宮,授金冊,加號,入繼大統,天憫其孤,嘉慰聖恩,欽此。”


    “?”小泥鰍眼紅了,淒厲尖叫:“誰是?”


    “你是。”秦霸先將聖旨折起,凝視早已長大成*人的小泥鰍,道:“吾奉今聖密詔,敕命尋訪親王下落,迎回東宮,為我春秋聖朝之儲君。”小泥鰍張大了嘴,喃喃地道:“騙人騙人你是來騙我的”秦霸先並不解釋,隻微微欠身,將聖旨交給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主謹之外,隆慶帝的第終於現身了。年前,袁神醫密報聖上,聖君此生將無嗣。由是乎朱炎下達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尋回那未曾謀麵的庶出幼弟,讓他回歸皇家,繼承東宮大位。


    禦弟親王,千歲,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把小泥鰍當成心肝寶貝,小泥鰍呆呆望天,突然撲入秦霸先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朝廷最悲慘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寬宏大量的長朱炎,找回了同父異母的可憐幼弟,一舉平複這椿冤案。在這永誌難忘的一天,小泥鰍受賜“靖江王”,隻因父惡如豬,母順似羊,所以他也為自己定下了姓名,稱作:“朱陽”。


    “靖江王朱陽”,從此之後,這隻暗夜裏趴伏的“潛龍”,也成了皇族深夜的噩夢,至今仍詛咒著皇家的每一個人。


    “後來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來,武英十五年的秋天過了,眼前一片大雪紛飛,從窗外吹襲而過,聽得一名女輕輕地道:“自那天之後,沒人知道小泥鰍去了哪兒無人曉得他是否娶妻生、是否留在京城”


    一隻小蜂鳥飛了過來,停在話聲:“人們隻知道一件事小泥鰍再也沒回來了,至今過了多少年,人們仍在尋找他”話聲漸漸黯淡,一雙纖纖素手伸來,輕輕推開了窗扉,聽得啾地一聲,小蜂鳥受驚撲翅、高飛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如了窗內。


    窗裏坐了一名美麗女,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際,屋內火光映上她那頭長發,竟是流金暗光,靜柔深黑,讓人隱隱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萬裏無雲,天色藍中帶玄,深邃得怕人。隻是過了午後,卻又風狂雪大,一片陰霾。窗中女更是靜若神佛,眺望著天下國家。


    眼前這窗台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時,山色朦朧、雪雲飄渺,好似萬裏江山都在懷裏。再看山林裏伏藏一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紅螺寺”,至於這座高可通天的窗台,則位處“紅螺塔”的最高層。


    不畏浮雲遮眼,隻緣身在最高層,相傳“紅螺塔”裏供奉著玉帝的女兒,沒想這傳言竟然是真,這兒真住著一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遠山,輕輕地道:“靖江王陽這是我從後那兒聽來的故事您還喜歡嗎?”


    天女星目回眸,那頭秀發也自肩流瀉,帶出了隱隱流光,含笑道:“楊大人?”


    屋內不隻一人,隻見靠牆處坐了一名男,手邊擱著算盤,桌上滿滿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楊大人”。


    這位“楊大人”十五六歲年紀,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強;轉看那天女,則是寶相莊嚴,明媚內藏,好似真是須彌山的天女下凡,誰也不敢心存褻玩。


    這個是清雋雅公,那個是雍容麗海棠,眼前這對男女氣儀表俱是萬中選一,恰如一對天潢貴胄,可惜他倆並不熟絡,兩人隔得遠遠的,天倚在窗邊,那“楊大人”則是低頭伏案,誰也沒說話。


    鬥室裏陳設簡潔,除了圓窗矮幾,便隻一張臥床,天女雖居陋室,卻也不改其誌。她見對座男遲遲不語,便點燃了麵前的香爐,隨即蜷起雙腿,收到榻上,道:“楊大人,您還沒答我的問話您喜歡這個故事麽?”


    輕煙嫋嫋,滿室異香。方才說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陽”,現下卻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對座男卻是閉眼不動,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來,微笑道:“楊大人不想說話麽?還是我該稱你為”她朝書案走了幾步,道:“大掌櫃?”


    父老相傳,董永賣身葬父,感動了玉皇大帝的女兒,於是下降凡塵,以身相許,還替他織了匹布還債,當真是大大賺了。眼看天女近身而來,那男卻不為所動,看他坐於案後,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處放了隻算盤,仿佛和尚撥算盤,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這個“大掌櫃”都是端坐不動,聽他鼻息沉沉,卻原來去夢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隻見他麵前的算盤參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數目。依序去瞧,見是“一、二、九、、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會撥算盤,她們居於天上,有的不食人間煙火,平日吃點朝露就滿足了,有點飛來飛去,點石成金,人生喜樂至此,又何必記帳做活?還好天女們大半聰明,自也曉得算盤以十進位,上排為五,下排為一,看這紅木算盤多達十五排,計數必達億兆之多。


    為萬、萬萬以億,億萬為兆,天上繁星無止無盡,須以億萬為計,可人世卻有什麽東西多達億萬呢?天女眨了眨眼,低頭去望桌上,卻見算盤旁還擱了一份奏章,筆墨猶新,或許藏了什麽機密,好容易“楊大人”睡著了,忙抓緊時機,低頭來讀。


    “景泰十年秋全國官民田丈量總得,地計四二十二萬八千頃,夏稅米麥五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二千四萬石。”


    出來了,原來人世間最大的數目字,便是這些米糧收成,隻是天女身份尊貴,一輩不碰銀錢,乍然見到這麽一大段數目字兒,不免有些眼花繚亂。她定了定神,低頭再看下一段,這回見到了一個心年號,卻是“正統”二字。


    “正統六年秋,全國二次通行丈量,限載竣事全國官民田共計七另一萬千九七十六頃,夏稅米麥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一千二九十萬石。”


    公主眉心緊蹩,喃喃而讀,雖說自己不懂算術,可比較大小總是會的。看這奏章所載,正統年間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時多了一倍,可不知為什麽,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滿心疑竇,低聲自問:“耕地多了,收成卻少了,這是什麽道理”正納悶間,忽聽一人道:“旱災。”


    天女抬起頭來,隻見“大掌櫃”含笑望著自己,卻原來睡醒了。聽他解釋道:“正統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銳減,作物難活。耕地雖多了一倍,收成卻少了一半。”他見天女行近案邊,便提來了一壺熱茶,為她斟上。


    天寒風冷,熱茶來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著,隻覺全身也暖和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仰起頭來,細細打量著書案的主人。


    眼前這人就是“大掌櫃”吧?他是“鎮國鐵衛”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統朝廷大派的大人物,隻是這人雖然是大家口中的壞人,卻比想象中來得客氣。尤其他的膚色白皙,生了雙桃花杏眼,一旦盯著人瞧,便似能說話一般,讓人怒氣全消。


    兩人麵麵相覷,大掌櫃道:“這幾日委屈殿下了,紅螺塔還住得慣麽?”天女低下頭去,輕聲道:“我若說住不慣,你會放我走麽?”大掌櫃橫眸微笑,道:“我若說會呢?您會信嗎?”將茶壺放回了爐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隨即站起身來。


    天女手中一陣冰涼,卻覺掌心裏多了一樣事物。低頭來看,手中晶瑩燦爛,卻多了一顆紅寶石,清澈深邃,大若鵝卵,正是名聞天下的“帖木兒紅寶”。


    天女麵色如常,道:“這是給我的?”大掌櫃道:“物歸原主而已。”這寶石是個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國、帖木兒汗的無上權威,這點出天女自西天而來,她隨時能召喚西方的萬大軍。當然大掌櫃也做了些回應,如今“帖木兒紅寶”歸於舊主之手,說明兩人已較量了一招。


    天女點了點頭,便將寶石取了回來,收入了懷中。大掌櫃也不再多言,隻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間,忽聽房門叩叩地響了起來,道:“大掌櫃,宮中急報。”那“大掌櫃”並不說話,徑自點頭,說也奇怪,明明未作聲,房門卻自行開啟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進來,模樣好似一隻貓兒,隻蹲到了主腿邊,悄聲說話。


    大掌櫃聽了半晌,頷道:“誰送進去的?”那黑衣人低聲道:“這還不知道,不過


    皇上把兵馬調上山了”大掌櫃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櫃,您您不去看看麽?”大掌櫃咳了一聲,那黑衣人不敢再說,便又悄悄轉身,溜出門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裏,忽道:“宮裏出大事了?”大掌櫃道:“是。”天女道:“你看來不怎麽急,是麽?”大掌櫃朝硯台倒了水,自在那兒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麽?”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麽?”


    說也奇怪,眼前這兩人不知何故,望來竟有幾分神似,天女白膚柔肌,雖說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滿身貴氣,“大掌櫃”亦然,雖無官威排場,卻有王者之威。


    二人對麵而坐,靜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請聲道:“楊大人,你曉得我此行為何歸國?”大掌櫃頭也不抬,一麵撥著算盤,一麵道:“殿下是來找人的。”天女微微頷,道:“楊大人所料不錯,您可知本宮此行要找什麽人?”


    “殿下”劈啪算珠聲中,大掌櫃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擔保兩件事。其一,不論您找的是什麽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運筆,自在薄本寫了幾筆畫,見是“浙江道”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棟房,讓殿下安心隱居。”


    天女淡淡地道:“這麽說來,楊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誰了?”大掌櫃道:“雖不中,亦不遠矣。”天女道:“你這麽有把握?”大掌櫃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請轉過身去,把窗推開。”


    天女哦了一聲:“我為何要這麽做?”大掌櫃道:“打開窗,便會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頭,並不打算聽話,“大掌櫃”也不催促,隻見他提起了一隻遠筒,親自起身,交到天女手裏,隨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兒幹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櫃”幾眼,卻又悄悄轉過眼眸,打量背後那扇小圓窗,心裏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來了什麽,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滿心遲疑中,終於將之推了開來,隻見窗外一片寒霧,白雪點綴蒼翠,什麽也沒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間,猛聽窗外傳來一聲大吼。


    “殿下!”蒼涼雄渾的嗓音,穿破層層雪霧而來,天女張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遠筒,凝神而觀,驟然間,兩手一震,遠筒一個失落,便從寶塔墮落下去。


    來了,那是個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從高高的樹上一躍而下,便朝寶塔奔來。忽然腳下一頓挫,摔跌在地,似被什麽東西纏住了,層層疊疊,仿佛樹妖攔、藤蔓即身,讓他苦苦掙紮。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奮力狂吼,如負傷野獸,嗓音遠遠傳了過來。天女緊握雪白的拳頭,正激望間,卻聽“大掌櫃”道:“殿下,勞煩關上窗,臣還在算帳。”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櫃”算心再強、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煩眼花,難保不寫錯字。眼看天女遲遲不肯關窗,忽然門板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一名黑衣人小心走進,關上了窗扉,隨後向大掌櫃鞠躬致意,便又悄悄離開。


    “等等”大掌櫃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漿糊來。”黑衣人答應了,朝門外說了幾句話,外頭便送來一應家當,全是戶部的空白帳本。


    轟地一聲、又是一聲、樹林裏好似發起了隱雷,楊大人卻不知在幹些什麽。天女深深吸可口氣,雙手微顫,道:“楊大人你”正欲言語,麵前的“大掌櫃”卻已低下頭去,輕聲道:“殿下請稍等”撥了撥算盤,道:“臣即刻就來”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櫃”拿出剪刀,從空白帳本上剪下一張紙,寫了幾個字,便又取出小刀,從舊帳上割下一塊爛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貼,竟然天衣無縫。


    “好了。”大掌櫃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話聲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驟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氣絕身亡了。天女微微一驚,正想開窗去看,卻聽大掌櫃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強,倒不了的。”


    茶壺喀喀作響,水已要沸騰了,屋內水霧彌漫,溫暖濕熱,好似來到了南天門、須彌山、天女嬌軀微微顫抖,雙頰隱泛紅潮,也不知是擔憂,抑或是憤怒,始終未曾說話。


    大掌櫃微笑道:“殿下,天下雖大,卻沒有微臣辦不到的事。您說吧,您要找誰,臣立時將他帶到您眼前。”說著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卻於此時,聽得天女輕輕地道:“多謝楊大人的美意。不過本宮已經找到人了。”


    大掌櫃還等著蓋印,聞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來,眼中帶著問色。天女輕輕地道:“我此番歸國,隻為一人而來,此人名叫”說話之間,便從大掌櫃手中接過官印,旋朝奏章蓋下。砰地一聲過後,奏本上便現出一個篆刻大印,見是:


    “守正臣經筵講官中殿大士兼管戶部左侍郎”


    滿紅一大套,冗冗長長之後,終於得回字清爽,正是大掌櫃的名號,佛曰:“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誰也沒說話。“大掌櫃”見了官印蓋了,便坐了下來,啜飲熱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楊”,正統朝第一武將是伍定遠,最年輕有為的大士則是楊肅觀,此人是“經筵講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麵前講,“守正臣”之意,則是說他參與過複辟之變,有過大的功勞。


    兩人麵麵相覷,楊肅觀點了點頭,隻管提起算盤,再次忙了起來。天女輕輕地道:“楊大人,你一直沒告訴我,你喜歡我方才說的故事麽?”楊肅觀頭也不抬,徑道:“小泥鰍?”


    “是。”天女尊貴而坐,眼觀鼻、鼻觀心,道:“楊大人,不知您可喜歡這故事?”


    “萬惡淫為、善孝為先”劈啪算珠聲中,楊肅觀淡然道:“隻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全都喜歡。”天女低垂鳳目:“照此說來,小泥鰍後來得到善報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報。結局自然光明。”楊肅觀提起了紅木算盤,嘩地一聲,讓算珠歸整,又道:“反之為惡者惡,凶人還得惡鬼磨,他的下場注定黑暗。”


    看楊肅觀門口廢話,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天女聽他言不及義,隻能低頭飲茶,道:“楊大人,不如這樣問吧,您覺得小泥鰍是好人麽?”天女打破沙鍋問到底,楊肅觀卻又埋帳本,道:“殿下,隻能歸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聲,道:“照你這麽說,小泥鰍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頭。”楊肅觀低頭察看帳本,淡淡地道:“該問您才是。”


    推搪、敷衍、顧左右而言它,麵前的男總有法托辭不答。天女微起歎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難的小婦人,輕輕地道:“楊大人,無怪您這麽大的官兒,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負聖恩。”楊肅觀抖開官袍,正要站起聽訓,天女卻笑了笑:“楊大人青坐吧,你著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獄卒了。”


    “謝殿下賜座。”楊肅觀又坐洗啊了,俯身打開一隻木箱,捧出更多帳本,想裏又要幹活了。


    劈劈、啪啪算盤珠兒又響了起來,楊肅觀查了查帳本,沉吟半晌,正要將數字兒抄上了帳本。忽然長眉一挑,便從木箱抽出了一本帳簿,上書“西川土司歲支實錄”,翻閱對照,隨即苦苦沉思起來。


    天女忽道:“楊大人,這些本很急麽?”楊肅觀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說話間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帳本,細細比對。過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東道”桌上越堆越高,連身都快給遮住了。


    四下孤冷陰寒,唯有一疊又一疊的奏章陪伴眼前這位“大掌櫃”。看他豐神如玉,英挺過人,照理也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誰知此人不彈琴、不吹簫,拋下了一切公勾當,卻躲到奏章帳本之後,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楊肅觀又忙了起來,天女也不說話了,隻從幾上取起羅漢豆,輕輕巧巧地吃了起來。


    羅漢豆又稱“胡豆”,自西域張騫帶回中原後,已有千年曆史。隻因形如蠶繭,有讓中原姓稱為“蠶豆”。油炸浸酥之後,香脆好吃,沒想天女這般尊貴之人,也愛吃這些點心。


    這邊打算盤,那邊吃豆,兩邊喀喀有聲,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鋪在腿上,不忘找來一本書,左手捧讀,右手磕豆,讀到興味昂然處,不覺得嗤嗤笑了。


    聽得笑聲,楊肅觀略略抬頭,自從奏章後向外瞧望,卻見天女手裏的書冊印了一行字,見是“算命不求人”,書背還印有一行小字:“華山吳天師神術推命秘法大公開,每本五”。


    眼看楊大人望著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楊大人,要吃胡豆麽?”楊肅觀躲回奏章之後,頭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盤。


    男人便是這樣,一旦忙了起來,最恨女人一旁吵著,可一旦發覺女人另有專注,卻又要橫加幹涉。耳聽算珠聲緩了下來,天女曉得可以說話了,她直直伸出手來,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楊大人,你以前去過我父皇的內書房麽?”


    “不曾。”楊肅觀放落了算盤,從卷宗裏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職不到,無權行走乾清宮。”乾清宮是皇帝的禦書房,卻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過了乾清門向北,便是後宮,朝廷裏若非一閣員,誰也不能受召內書房,更別說見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若不回國,你我便永無相見之日了?”楊肅觀提起茶壺,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爐,道:“那倒未必。臣雖不能入乾清門,卻有門可進景福宮。”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領你入宮,拜見後,對麽?”


    “殿下高見。”楊肅觀微微頷:“柳侯爺雖受後器重,卻因性情剛武,時有扞格,逢得國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晉見,以利勸說。”天女道:“後很疼你吧?”


    楊肅觀欠身道:“天恩浩蕩,臣結草銜環,猶不能報。”天女微笑道:“楊大人,您可知後她老人家為何疼愛你?”楊肅觀恭敬道:“後錯愛,臣終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後曾說,你很麵熟。他好象在哪兒見過你,卻又想不起來。”楊肅觀咳嗽一聲,道:“色思溫、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禮之人,必麵善。”天女微笑道:“夫禮者,忠信之薄,亂之。楊大人以為如何?”


    這段話摘自“道德經”,意思是禮多失於偽,反喪純樸厚德。意思是楊大人滿口廢言,可以省了。兩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楊大人,後也曾說過一段話,是關於你父親的,你想知道麽?”楊肅觀道:“為人女,豈感敢聞父母之過?”


    天女微笑道:“楊大人這話就不是了,您怎知後所言是褒是貶?”楊肅觀道:“是貶。”天女哦了一聲:“為什麽?”楊肅觀道:“後曾言,景泰朝廷裏,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劉敬,滿朝武的忠奸賢愚,她心裏都清楚。卻獨獨隻有先父一人,她始終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經打聽過了。那照楊大人的猜想,後為何說這話?”楊肅觀道:“先父深暗老莊之道,為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說得好,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那照您說,令尊一生無功無過,那是聰明,還是愚笨呢?”楊肅觀道:“既是絕頂之聰明,亦是無比之愚鈍。”


    天女道:“此話怎說?”楊肅觀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劉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頭,但幾十年做下來,毫發無傷,反而是惹眼、搶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鋒頭的時候,卻隻有令尊沒有。他這一聲,好像都在擔心什麽,楊大人說是嗎?”楊肅觀道:“人生在世,誰不憂惱?便不急於富貴,亦不免急於生死。舉世皆然,豈獨先父一人?”


    天女聽他這話暗蘊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楊大人,聽說你以前是個和尚?”


    楊肅觀伏案運筆,頭也不抬,應道:“是。臣少年時曾剃為僧,十八歲藝成,方得還俗返京。”天女道:“難怪你的儀容靜得很,一點也不如傳聞裏的風流。”


    楊肅觀抬起頭來,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頭寫字,不與置評。


    小風流嬉皮笑臉,大風流一臉深情,“大掌櫃”卻超乎兩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門之氣,沉眉斂目之際,頗有幾分高僧風範,定能使女戒心盡去了。


    天女道:“楊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應了,要帶她來見我?”大掌櫃道:“內人在家中,一早又有賓客,不克來此拜見殿下。若有機緣,晚間祈雨法會便能見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見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須剃掉。”


    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楊肅觀右手撥算盤,左手卻不自禁撫了撫自己的短髭,皺眉道:“這胡須有何不好?”天女道:“你這胡須好生難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定要你全數剃掉。”


    麵前的楊肅觀其實不像壞人,隻像壞男人,看他號稱“風流司郎中”,形貌當然俊美,膚色也很白皙,雖是十五六歲的人,卻與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個醒目標記,讓他猛一下老了十來歲。


    難得天女打趣調侃,楊肅觀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筆來,低頭抄寫,道:“殿下取笑了。臣這點胡須由來已久,早在成親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銀川哦了一聲,道:“成親前六年?那是什麽時候?”


    “景泰十年。”楊肅觀不再撥算盤了,隻喝了口清茶,道:“臣兵敗少林的那一年。”


    聽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銀川不由哦了一聲,道:“兵敗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時候被逐出朝廷的,是麽?”楊肅觀道:“殿下所言不錯,那年臣屢遭變故,從此揮別輕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楊肅觀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卻在少林寺打了一場大敗仗,此後慘遭皇帝罷黜,貶為庶人。想來此事情對他打擊至為沉重。銀川點了點頭,道:“楊大人,你恨我父皇麽?”


    楊肅觀道:“回殿下的話,微臣離開朝廷是遲早的事情,先皇廢不廢我,毋需縈懷。”銀川鳳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嚇打擊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還遭遇了別的事?”


    “是。”楊肅觀低頭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與業師生死訣別,他傷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隨即消耗。”景泰十年,王朝末日,此後天下風起雲湧,非隻楊肅觀被黜、柳昂天身死,連景泰王朝也就此結束。從此柳門分崩離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過去了,景泰朝永遠不會回來了,現下已是正統朝,而當年的“敗戰將”也搖身一變,成了眼前的“中殿大士”,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一男一女對麵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撫著柔柔的長發,一邊打量著麵前的男人,忽道:“楊大人,你可認得一個叫做‘楊刑光’的人?”


    楊肅觀放下了茶杯,目光如電,在天女麵上掃了掃,道:“殿下,您想問什麽?”兩人靜了半晌,天女凝眸頷,微笑道:“沒事。隻是想問問楊大人,你信不信天理報應?”楊肅觀道:“殿下,臣已經說過了,隻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都喜歡。”


    天女含笑道:“這麽說來,楊大人是相信報應了。”


    楊肅觀道:“今生之業,今生得受,此即現世之報。臣既佛,便不會懷疑業報之說。”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是嗎?”楊肅觀笑了笑,道:“應該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楊大人看來,你日後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楊肅觀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別總是問我,那您自己呢?您銀川公主,現下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


    天女原來叫“銀川”,聽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過得好久,方才道:“你說呢?我我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楊肅觀道:“殿下,後曾有評語於您,不知殿下想不想聽?”銀川低頭剝著羅漢豆,輕聲道:“後怎麽說我?”


    楊肅觀道:“後曾言,銀川是她最心愛的孫兒,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觀音菩薩一般,可惜這孫女就是過聰明了,故而沒人救得了她。”


    這銀川公主端莊秀-


    麗,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薩也似,聽得說話,便慢慢仰起頭來,輕聲道:“楊大人,我聽不懂你的話。既然本宮是聰明人,又何需被誰解救呢?”


    楊肅觀道:“後說了,正因銀川公主聰明了,讀了多書,想得也多,所以一生下來,她就覺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會被剝掉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遭受天罰。”


    銀川公主端坐如常,望來還是那尊菩薩,可臉上卻滑落了兩行淚水。


    楊肅觀俯身彎腰,輕聲道:“殿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臣不是多話的人,生平也絕少做什麽承諾,可一旦把話說出了口,就一定會做到。你的業報,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先前“大掌櫃”曾做了兩個允諾,一是答應為銀川尋人,二來擔保她日後的平安。隻消公主願意,江南江北,海闊天空,任其遨遊。縱使“須彌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無須擔憂,因為公主的背後也有人撐腰,那便是“摩婆娑宮”的阿修羅王。


    良久良久,忽聽銀川道:“楊大人,你可知紅螺天女的故事?”楊肅觀道:“臣聽說過。”銀川輕輕地道:“那你告訴本宮吧,天女最後去哪兒?”


    楊肅觀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嗎?”銀川幽幽地道:“你說對了。天女從何而來,就該回去哪兒,這就是她的宿命。”楊肅觀默默聽著,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嗎?”銀川輕輕地道:“楊大人請說。”


    楊肅觀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濟諸窮苦。”


    銀川歎了口氣,低聲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嗎?”楊肅觀道:“殿下,您也許不知道,臣初讀佛經時,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誰嗎?”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羅。”嘩地一聲,大掌櫃提起算盤,將之歸整了,隨即俯身過來,凝視著她的眼眸,靜靜地道:“因為六道之中,隻有他敢質疑佛。”


    聽得如此忤逆言語,銀川嬌軀微顫,一時間也不知是怕、是驚。楊肅觀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凝視著她()。兩人相距咫尺,呼吸可聞,半晌,銀川忽然伸出手來,捧住楊肅觀的俊臉,輕聲道:“楊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什麽地方?”


    天女總是如此,舉止一定出人意表,楊肅觀掙脫了她的手,並未回答,卻聽銀川道:“是在西域。”楊肅觀眼中現出錯愕,銀川微笑道:“楊大人,你沒去過西域,是麽?”


    楊肅觀默默聽著,突然提起手來,敲了敲桌,道:“六當家。”話聲一出,卻聽腳步聲響,房門外行入一顆光頭,陪笑道:“小的在。”楊肅觀起身離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師殿,其餘全帶回府中。”


    那六當家忙了起來,隻將帳本分門分類,但見“上下川東道”、“川西道”、“川北道”,層層疊疊,全是“大掌櫃”方才忙活兒。


    楊肅觀起身了,什麽都沒說,銀川也不多追問,她靜靜坐著,隻見那個“六當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認識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羅摩什,是嗎?”那光頭吃了一驚,忙道:“殿下殿下認錯人了,臣臣確實是羅摩什可又不是羅摩什”銀川聽不懂了:“什麽意思?”那光頭咳嗽道:“以前的羅摩什,已經死了現下這個是新的”


    聽得羅摩什的胡言亂語,銀川忍不住笑了:“羅摩國師,當個壞人,其實也不容易,是嗎?”羅摩什默然半晌,忽地歎了口氣:“殿下,活著這件事,本來就不容易。”


    來者正是羅摩什,昔年號令萬軍,算無遺策,還打算把公主活活燒死,何等氣勢格局,如今年歲已老,卻成了這等淒涼模樣()。眼看羅摩什低頭不語,銀川道:“你們帳都算好了?”


    羅摩什醒覺過來,趕忙哈哈陪笑:“外外帳好了。”銀川秀眉微蹩:“什麽意思?”羅摩什嚅嚅齧齧,不敢擅言,楊肅觀便道:“給皇上看的帳,稱為外帳。”


    銀川沉吟道:“那內帳呢?”楊肅觀伸手一指,隻見羅摩什分好四川爛帳,便又從案上拿起更多帳本,山西山東、河南湖北,數之不盡,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銀川道:“這些帳本,不用給皇上看麽”楊肅觀道:“不了,這種東西,我一個人看行了。”


    爛帳一堆、混帳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縣,隻消一位布政使的帳目錯了,舉國糧餉總數便跟著錯了。看這“西川土司”交來的帳目八成喲誤,害得楊肅觀焦頭爛額,算了大半天,總算察出了錯,便又在那兒剪剪貼貼,至於剩下的大堆爛帳,怕還有得編了。


    銀川靜靜看著,忽也醒悟過來。這世上若有報應,這些人早已在親身領受了。正沉思間,左手卻讓“大掌櫃”握住了,聽他輕輕地道:“殿下,咱們該走了。”銀川低沉眉宇:“去哪兒?”


    楊肅觀道:“去見下一任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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