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煙,你該不會是——”


    穆槿寧在清晨,背對著紫煙,她聽得到紫煙手邊窸窸窣窣的聲響,香濃的白粥香氣,縈繞在她的鼻尖。


    她在煮粥。


    穆槿寧被噩夢折騰了一整夜,如今宛若枯草一般憔悴清瘦。她唯獨沒有看著紫煙的時候,才能夠鼓起勇氣,去詢問。


    她沒想過,這世上還能發生更加可怕的事。


    紫煙微微怔了怔,她熄滅了火焰,眼神空洞,白粥之中翻滾的熱水,卻像是一瞬間全部傾倒在她的心口。


    “是。”


    她不願隱瞞,卻也無法多言。


    穆槿寧的麵色一白,她猝然撐起自己的身子,費盡全力轉過身去,紫煙的一個字,已然將她打入冰湖地下。


    “不可以,紫煙!”她揚聲大喊,宛若瘋狂之人,雙目猩紅,更像是魔性畢露。


    “怎麽辦,我偷偷出去買過紅花,煮了喝了,卻還是……從京城傳來旨意,讓我也可以逃開這個死氣沉沉的府邸,不再做低賤的下人。突然覺得,這個孩子是上蒼帶來的禮物。既然這樣狠心待他,他都不肯走,那我想自私的留他下來。”低聲呢喃,宛若自語,紫煙當下就落淚,她站在穆槿寧五步之外的距離。


    紫煙的眼淚,輕易澆熄她所有的思緒。


    “紫煙,有了這個孩子,你怎麽找到好的歸宿呢?”穆槿寧茫然相問,仿佛一瞬間,魂魄被抽離出身體,她沒有任何喜怒,更像是行屍走肉。


    她跟紫煙雖然命運多舛,紫煙比她年長一些,可也隻是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若是帶著一個孩子生活,世俗冷漠的眼光,足以傷害一個無辜的紫煙。


    “我們可能這輩子回不去京城了,被冠上罪名在塞外邊城默默無聞的生活著,或許就是我們的命運。我不在乎男人給我倚靠,我不相信男人,隻想要有這個孩子陪伴,還有,眼看著小姐你得到幸福,就夠了。”紫煙的眼淚,無聲落下,滴落在陶鍋之上,被熱意徹底吸幹。


    穆槿寧搖頭,麵色蒼白沉寂,語氣堅決:“不行,我們說好了什麽都要一起的!”


    無論辛苦還是幸福,她都不願撇下紫煙一個人。她哪怕這輩子都是一個廢人,她也絕不會離開紫煙。


    “小姐你或許不知道吧,我很喜歡孩子的,這幾天總有種感覺,肚子裏的是個男孩。”紫煙抹去臉上的淚痕,她垂眸舀了一碗粥湯,送到穆槿寧的麵前,她眼神閃爍,在紫煙的眼中,穆槿寧根本看不到她的恨和苦。


    那種眼神,那種神情,都讓穆槿寧的心中,一瞬間湧入太多太多寒意。她仿佛一刻間,不認得紫煙了。


    “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如果沒有我,你也不會……也就不會有這個孩子!”穆槿寧的眼底,再無一分光彩,她眼神渙散,失魂落魄。宛若無法逾越內心的魔障,她的拳頭用力擊打著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背脊的傷痕已經開始愈合結痂,每一天幾乎藥湯不離身,她的身子比起在官府更加清瘦,格外弱不禁風,唯獨已經三個多月了,她還是一個隻能臥床不起的廢物。


    “別說這種傻話。如果沒有你,也不會有我。”紫煙將湯碗放在一側,默默望著眼前這個女子,她的癲狂讓紫煙更加無法釋懷,更加心痛到了極點。她年幼的時候,若不是穆槿寧,她根本無法在郡王府留下來,與其說是她陪伴著小姐,不如說跟從小沒有娘親的小姐是相依相靠。她苦苦一笑,輕聲細語:“這個孩子不該被我們恨著,他是我保護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後,上天給我的賞賜。”


    “你真的這麽想?”話音未落,穆槿寧的淚水,宛若潮水一般洶湧襲來,哪怕紫煙緊緊擁抱著她,她都遲遲收不回遠去的眼神,她木然疑問。


    她沒有紫煙這般的胸懷,沒有紫煙這般的寬容,她的心很小很狹隘很偏執,她根本無法原諒,也無法理解,更無法接納。


    “我這麽想,希望你也一樣,這樣我們才可以有新的開始。”


    紫煙倚靠在穆槿寧的肩膀,她的淚水無聲濕了穆槿寧的肩頭,開始靜默下不語。


    如今,沒有更多的奢想,她最大的希望,是小姐早日痊愈。


    或許,她不該質問,更該撫平紫煙內心的傷痛,心中的思緒格外紛雜。


    穆槿寧再也沒有開口說話,她整整沉默了三日,意誌消沉,紫煙察覺的到穆槿寧的矛盾不快,也不再說起。


    或許便是在那些日日夜夜之中,柔軟的眼淚,開始,漸漸退變成堅硬的鐵。


    這一夜,穆槿寧回想的,是她離開官府的那一日。她宛若被折斷的玩偶,躺在馬車之內,她的腦海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隻有一件事。


    她獲得了赦免,但紫煙沒有。


    紫煙還是在官府,她手腳勤快,溫順懂事,所幸嬤嬤沒有再為難她。她從官府裏帶些吃的用的回來,用這樣一點一滴的恩惠,照顧著穆瑾寧,續活了穆瑾寧的命。


    在回憶中輾轉難眠了幾日,很多事,似乎在冥冥之中,開始起了細微的變化。


    因為紫煙,穆槿寧最終平心靜氣下來,她咬緊牙關,跟紫煙秉燭夜談,她說服了紫煙,再喝一次紅花,若是能夠不要這個孩子,她們或許會活的更輕鬆,塞外雖然不像京城,一旦被人指指點點生活自然痛苦沉重。


    沒有這個孩子的拖累,才是她們真正開始的新生活。


    紫煙從來都是乖巧順從的性情,穆槿寧說的很動情,她便也就點頭了。或許不得不說,穆槿寧的任何一句話,紫煙都會答應的。


    穆瑾寧躺了半年出頭。


    看著紫煙漸漸消瘦,穆瑾寧的話越來越少,她甚至不知跟紫煙能夠說些什麽。


    若說孤獨也是一種病,她似乎越來越習慣品嚐孤獨。


    紫煙也知曉,有些事漸漸不對勁,連穆槿寧也清楚,自己越來越不對勁。


    紫煙卻不停地跟她說話,告訴她鳴蘿小鎮的菜場口來了哪些新人,或許是捏泥人的老伯,或許是賣甜糕的婆婆,或許是釀米酒的大叔,潑辣的酒館女掌櫃又罰了哪位笨手笨腳的雜役,繡坊的梅姐又給了她更多的活兒幹,往後一個月算下來,可以多賺兩錢……。即便封閉偏院的小鎮話題不多,她卻也竭盡所能逗樂穆瑾寧。


    等到她能夠微微坐起身子的那一日,紫煙的肚子也已經遮不了了。


    那半年的日子,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隻是孤獨,更多的是——內疚與自責,還有更多更多足夠讓她都厭世的陰暗情緒。


    穆槿寧已經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但讓她再度後悔不已的決定,正是因為她要紫煙再喝一次紅花。


    紫煙喝了紅花,昏迷不醒,甚至就快出了事的那一夜,她從床上跌下,在泥地上向前爬著,眼淚不斷留下,她爬行太慢,太遲,花了許久功夫才伸手抓住紫煙的手,她以為紫煙就要這麽死了,拚命呼救,直到有一個砍柴的樵夫經過她們的屋前,發現了她們,叫來了大夫。


    她從未覺得自己那麽像一個廢物,一成不變的死寂生活,讓她自以為可以重新開始的生活,全部顛覆崩塌。


    那夜,她整宿陪伴紫煙,等到紫煙張開眼睛,她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緊緊抱著紫煙,哭到天明,直到眼淚都流幹,再也沒有一分力氣。


    大夫說紫煙體質不若常人,這回已經是四個月,再下這麽狠的藥,恐怕連人都要一起毀了。


    穆槿寧呆住了,是她的愚昧,她的偏執,她的瘋狂,她的狠毒,差點害死了紫煙。若是紫煙因此喪命,她絕不會原諒自己。


    紫煙醒來的時候,穆槿寧抱著她,說了一千遍一萬遍無數遍的歉意,紫煙蒼白的唇卻卷起微弱的笑容。


    直到紫煙說——這就是命。


    她們隻能屈服。


    在五個月身孕的時候,顧慮到紫煙在菜市口呆不下去,小鎮再淳樸,閑言閑語也不能避免,但紫煙身體虛弱,不曾出去做事,還要勉強撐著身子照料臥床不起的穆槿寧。


    穆瑾寧不願再去勞煩紫煙,不願再讓她腆著肚子還要出去賺來兩人生活的銀子,在她們花了手頭最後一筆銀子的時候,她說服紫煙典當了她的首飾,買來新鮮的魚肉,蔬菜,雞蛋和米糧。


    這些米糧,足以讓她們熬過整整三個月的時候。


    這三個月,紫煙幾乎閉門不出,除了休養身子之外,平素隻是做一些繡活,半個月出去一次而已。


    正是在三個月,在穆槿寧也不得已接納了紫煙腹中的這個孩子,似乎有一些事,開始發生了變化。


    穆槿寧突然醒來的一日清晨,她的腿有了細小的知覺,紫煙歡欣鼓舞地請來了大夫,大夫說她背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雙膝的斷裂舊傷也早已複合,隻是要想下床,也需要不少時日,若想跟往日一般自如行走,那就更不能心急。


    “紫煙,我的事,就值得你這麽高興嗎?”穆槿寧輕聲詢問,多少日,她沒有在紫煙的臉上看到如此精神煥發的笑顏了。


    那麽燦爛絢爛的明亮笑靨,曾經在自己的臉上也有過,穆槿寧的心中滿是複雜。


    紫煙笑著點頭,站起身來,披上灰色外袍,神色溫柔,眼神雀躍:“當然了。我這就出去,今日給小姐煮一鍋雞湯,再買些新鮮的菜——對……再買一尾魚,小姐平素不是最喜歡鯽魚湯嗎?”


    “不用總是想著我,紫煙,你越這樣,我越過意不去,你賺來的血汗錢,怎麽能都用在我的身上?”穆槿寧垂眸苦笑,她愈發愧疚,她們一向過著寒酸的生活,這一頓豐盛飯菜足夠要讓紫煙做十來日的繡活,她如今已有七個多月的身孕,本不該太過勞神費心。


    “我哪有小姐說的這麽好,其實啊……是我打著照顧小姐的幌子,其實自己也嘴饞了呢。”紫煙清瘦的麵容上,還是無法遮掩原本清秀的五官,因為溫暖笑容,足夠讓人忽略她死白的麵色。


    “好,今天我們就多買些菜。”穆槿寧突地喊住了已經打開門的紫煙,她麵色一柔,輕聲說道。“別忘了牛肉。”


    “小姐,等我回來。”


    紫煙關上門,語音輕快,唯獨在她關上門的時候,她神色黯然,雙眸再度落下眼淚來。她最愛吃的便是牛肉,在郡王府的時候,小姐每回都會吩咐廚子做這一道菜,隻是因為她喜歡而已……。


    穆槿寧坐起身子,她如今不能下床,但她逼著自己靜坐的時辰越來越長。


    那一晚,是她們重獲自由之後,最開懷的一天。


    穆槿寧不再回想過去,不願再被陰霾折磨而拖累紫煙,她跟無事人一般,赤足在泥地之上,每一日,都要耗費時間,努力行走。有了紫煙的陪伴,任何挫敗,她都不再畏懼,她更清楚,若是她不將自己逼得無路可退,她就隻能被命運踩在腳下。


    從剛開始的每日半個時辰,到最後的每天行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她跌倒了無數次,紫煙甚至不斷勸服她不要太急於求成,每一夜為她擦拭滿是水泡的雙足,也滿是心疼。


    穆槿寧咬牙,她不想再如此苟延殘喘,第二日,不等雙足消腫,她同樣不肯停歇,不肯放棄,不肯錯過一日的光陰。


    她越是不甘心,原本心中寧靜的地方,就開出一朵荊棘花。


    她踩踏在泥地上,身上的疼痛,每一處關節的紅腫淤青,她都視而不見。


    每一日,都像是踩在針尖上。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如果她不妄想得到秦昊堯的喜歡,不妄想成為王妃,她至少擁有郡王府那麽安穩愉悅的生活,至少擁有完整的人生。


    這段感情,她要不起,也負擔不起。


    她開始可以行走,哪怕步伐虛浮,當她可以走到門邊,親自打開木門的時候,她仿佛將自己的心門,也一瞬間打開了。


    紫煙休養好了身子,雖然消瘦,但也有了力氣在外奔波,她一如既往從未停歇一天。


    而穆槿寧雖然不能站立太久,但也不必麻煩紫煙總是回來照顧自己。


    這些日子,紫煙在外營生,穆槿寧在家操持家務。


    日子,當真一天天開始變好。


    但過分急躁,急於求成,卻再度讓穆槿寧的雙腿腫痛的無法下床,她不得不聽從大夫的話,給自己一段時間,慢慢休息。


    “紫煙,你已經懷胎八月了,就不要出去了。”


    有一日,紫煙回來,穆槿寧這麽對她說。


    “我沒事。”


    紫煙卻依舊好強,她笑著搖頭,婉拒。


    但穆槿寧的眼神,卻比她更加堅決,紫煙的麵色不好,身子清瘦,宛若一陣風就能吹走她。


    “你這樣憔悴,怎麽把孩子順順當當生下來?”


    跟以往一樣,紫煙無法拒絕她,但凡是穆槿寧的話,她全部聽從。更別提,紫煙也心知肚明,穆槿寧這是心疼她。


    穆槿寧這才微笑,緊緊牽著紫煙的手,兩人坐在一道,洗菜做飯。


    她曾經以為會一輩子這樣下去,那個偏僻人煙稀少的角落,沒有崇寧,沒有紫煙,在入不敷出的幾個月,她不斷變賣了曾經最珍惜的東西,她不願再讓紫煙吃苦。


    紫煙自然也察覺的到,近來的約莫每一個月,穆槿寧身邊僅剩的幾件首飾,也最終消失無影了。這是她們心照不宣的秘密,沒有任何人會說起。


    不能帶任何金銀細軟出京,她帶著皇後在她十四歲生辰送給她的名家畫卷,那卷軸便是在那個時候賣掉的。


    賤價出售,在京城能賣到千兩白銀的名畫,在無人識得的邊遠城裏,隻得了五十兩白銀。


    盡管如此,無疑是雪中送炭。


    那張畫幫她們活了下去。


    用那一袋銀子,她可以給大腹便便的紫煙買來魚肉補身,直到臨盆,讓紫煙蒼白凹陷下去的麵頰,漸漸豐滿,有了血色。


    很多她看重的,就是在那時變得微不足道的渺小。


    孩子出生前的一個月,她們在黑夜,點著一支火燭,相互依靠,談論著這個孩子的名字。


    是穆槿寧提議的,無論男女,都叫念兒。


    紫煙微笑,點頭。


    穆瑾寧說,這個孩子,姓氏要跟隨紫煙。


    楊紫煙。


    楊念兒。


    紫煙再度微笑,點頭。


    “什麽都好。”她的嗓音之內,有感動,有笑容,有……知足。


    穆槿寧的眼底,盛開了細細小小的笑花,她摟著紫煙,輕言輕語。“我們都要活的好好的,相依為命活下去,兩個人一起把孩子養大。”


    “好,一起。”紫煙再度微笑,隻是話音剛落,眼淚卻無聲無息流出來。


    “永遠都要在一起。”穆瑾寧咬牙,緊緊握住紫煙的雙手,眼底隻剩下堅毅,無比認真地重複那一個字眼。“永遠。”


    但沒想過,自己說過的自己發誓的永遠,卻隻維持了短短三個月。


    那個冬日,從清晨就開始飄雪,狂風呼嘯,就像是要毀掉整個世界一般的可怕,狂風不斷地從門縫之中吹來冷意。


    紫煙在用完晚膳之後,就開始陣痛,聽著她痛苦的哀號,穆槿寧的心,仿佛被一刀刀割破。


    她勉強撐起身體,套上灰色外袍,突地想起什麽,蒙上白色麵紗,隨即打開門走了出去。


    風雪之夜,格外難行,狂烈的風,仿佛毫不費力就能將她吹走。


    她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找到一個產婆,花費了許多口舌,才說動老產婆跟隨她前往走一趟。


    在這一個風雪夜,天格外的冷,格外陰沉,在屋外的雪堆得有三寸之高的時候,她坐在床沿,從始至終緊握紫煙的手。


    那一年,她才剛過十六歲,還不懂——女子生產的痛苦,還有生命的誕生。


    這一整夜,都是哭聲,紫煙的哀號,穆槿寧的默默流淚,還有……嬰孩出生的啼哭。


    這一夜,混亂,卻又讓人慶幸。


    正如紫煙預料之中的,她生下的果真是一個男孩,雖然又瘦又小,卻是健健康康的孩子。


    第二日,穆槿寧就冒著風雪,趕去市場買回來許多物什,一回家,她抖落一身白雪,取下風帽,有條不紊地說道。


    “紫煙,我聽產婆說,女人坐月子的時候,格外要小心謹慎,特別是滋補身子的藥膳,我會學著給你每天都熬煮。還有,你不能吹風,一定不能受著寒,你看這條棉被暖和嗎?裏麵都是棉花,厚厚實實的,我還買來了炭火,這一個月內,每日都要生火……。”


    “好了,小姐,我都聽你的。”躺在床上的女子格外安心,她微笑著,聲音雖然虛弱,但聽的出來是高興的。


    她眼看著穆槿寧將這一條灰色厚實的棉被放在靠近火邊烤了些許時候,這個動作隻是為了驅散這路上棉被的寒意,紫煙默默望著,唇邊的笑容卻漸漸流逝了。她的心中,滿是觸動。她沒想過,自己的主子會如此貼心謹慎,關懷入微,艱辛的生活,改變了她們,或許也未嚐不是一種收獲。


    等待棉被被烘烤上暖意,穆槿寧才將紫煙身上的棉被換下,親自為紫煙蓋上厚實暖和的新棉被。


    紫煙凝視著穆槿寧凍傷的雙手,雙目之中滿是驚痛,塞外的冬日,尋常人家都根本不出門,天氣實在惡劣,她不難想象穆槿寧為了買到這些急需的東西,是奔波了多久。在京城的時候,她根本不舍得穆槿寧做任何事,而如今,小姐的雙手是通紅的顏色,更生了不少凍瘡,她看了一眼,就再也無法繼續安心。


    “不過,你覺得他漂亮嗎?”穆槿寧沒有察覺到紫煙的異樣眼神,站在床邊,望向紫煙身邊的這一個嬰孩,昨夜是難熬的,她清楚自己並不喜歡這個男孩,但因為他是紫煙的親生骨肉,她無法在虛弱的紫煙麵前袒露自己的情緒。


    紫煙的臉上,是莫名的笑容:“小姐你說念兒?”


    紫煙清楚,穆槿寧無法接受這個孩子,就像是無法接受那段不堪的過去,但她也相信,時間,會讓一切好轉。


    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孩子剛出生都是這般的嗎?小小的,瘦瘦的,弱弱的——”穆槿寧隻是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走到別處去,洗淨雙手,做菜煮飯。她沒辦法說這個孩子漂亮,純真,無邪……。她更是連一眼,都不能多看楊念。


    但她無法否認,他很像紫煙,特別是眼睛,很像。


    這個孩子,讓她,又愛又怕。


    冬天漸漸就要過去,萬物蕭索,如今,似乎任何事都愈發平靜了。在鳴蘿,她們就是一對平凡的姐妹倆。那是她過過最苦的日子,在鎮上賣過花,賣過蔬菜瓜果,賣過刺繡的物件玩意……。最後,她來到藥館子,當了一個下人,因為穆槿寧對藥材的悟性和在官府養成的勤懇習性,她可在一個郎中的手下做些雜活,讓她不必再拋頭露麵,四處走動。


    好景不長。


    生下了楊念,紫煙仿佛將這一輩子的最後元氣,全部耗盡,無論穆槿寧如何費盡心思為她療養身子,在生下念兒之後,她愈發虛弱,哪怕穆槿寧為她請來大夫,大夫也束手無策,回天乏術。


    紫煙離開的那一夜,是在她生下念兒才過兩個月的時候。


    那時候,春天還未來。


    “紫煙,你等等,我馬上去叫大夫——”穆槿寧的心都慌了,她眼看著紫煙呼吸愈發不暢,看的她的心都停住了,仿佛不會跳動。


    “槿寧小姐。”


    紫煙卻死也不肯鬆開手,隻是斷斷續續叫著她的名字。她蒼白的唇中溢出洶湧的鮮血,刺傷了穆槿寧的雙眼,即便那麽痛苦,她也不願安靜,還是要呼喚著穆槿寧的名字。


    “別去,陪我。”她花費最後的力氣,緩緩搖了搖頭,示意穆槿寧別再做無用之事。她寧願,要穆槿寧在她的身邊,陪著她走完最後的一段路。


    她感覺自己就要離去,就在今夜。


    她漸漸渙散的眼裏,是迷離的淚光,還有最後的堅決和篤定,還有絲絲不舍。


    穆槿寧讀懂了紫煙最後的心願。她們雖不是親生姊妹,十多年的陪伴,生出了僅有的默契。


    紫煙的眼神,停留在那裏。


    那是一個小小的搖籃。


    裏麵睡著那個孩子。


    “這個孩子曾經與我一道守護了小姐,也希望小姐可以在我不在的時候,守護這個孩子。”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刺痛穆槿寧的雙眼,刺痛穆槿寧的心。紫煙很清楚,她無法繼續活著看著孩子長大,她能夠托付的人,便隻有穆槿寧。但她更明白,讓小姐照顧撫養楊念,會讓小姐此生更加痛苦,


    但,事到如今,她毫無法子。


    紫煙死白的臉上,皺著的眉頭,那麽沉重:“不要讓這個孩子跟我一樣,從小就那麽孤獨。”


    無論多麽虛弱,卻還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延續這個孩子的紫煙,曾經讓穆槿寧一度覺得難以理解。紫煙在孩子誕生之後,竟也沒有度過第三月,永遠的香消玉殞。


    她就坐在紫煙的床前,抓著紫煙的手,不讓毫無脈搏的右手,失去生命特征地垂下。


    第一回,她覺得自己離死亡那麽近。


    仿佛,她能夠感受,死亡的氣息,就在她的麵前。否則,她怎麽會眼前一片空白,仿佛眼盲了?否則,她怎麽會耳邊一陣轟響,仿佛耳聾了?否則,她怎麽又會心裏一次次絞痛酸澀,仿佛心死了?


    耳畔,隻剩下紫煙白日短暫清醒時,說過的話。


    “槿寧小姐,我那麽小的時候就失去爹娘,才會到郡王府生活,一個人長大明白這種孤獨,實在難受。遇到你這麽個表妹,也實在慶幸,兩人相伴,才不寂寞。你從未將我當成是奴仆,待我真心真意,也是我這輩子的福分。”


    “你本來就不是奴仆——”


    然後,她聽到自己的嗓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回答紫煙。


    她木然地呆坐著,唯獨眼底再也沒有一滴眼淚,她無聲點頭,默默微笑。“你本來就不是奴仆。”


    ……


    二月,最冷的那一月。


    也是她最難熬的一月。


    都這麽久了,她還是沒辦法跨過那一關。


    她活的不隻是艱難而已。她將所有的東西,將所有的過去,都典當了。


    隻為了活下去。


    就像是一個詛咒,要跟著她一輩子,永世無法擺脫。


    她沒有哪一天,沒有哪一刻,停止想過要親自掐死那個孩子。感覺心髒就在腐爛一樣,那不是疼,而是不知不覺的麻木。


    紫煙用性命,換來她對所有事的體悟。


    她隻是至今想不通,以前那個嬌生慣養單純執著的崇寧,有什麽值得紫煙奮力守護?


    她無法喜愛這個孩子。


    但她更無法背棄紫煙唯一的心願懇求。


    她開始逼自己,用凍傷的雙手,去懷抱這個孩子,她開始逼自己,用顫抖的嗓音,去哼唱一首遙遠的歌謠,她開始逼自己,用冰冷的雙唇,去親吻念兒的額頭……。


    她一遍遍地嚐試。


    她一遍遍地掙紮。


    她將這個孩子,當成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試著欺騙自己,也欺騙世人。


    “一切,都該結束了。”


    她唯獨將心中的仇恨澆熄,才能用新的麵容,對著這個孩子微笑。


    穆槿寧將手中的嬰孩放下,她默默將雙手,覆上那一個藤匾之內,漂亮的花草,綠葉紅花,鮮亮了她的雙眼。


    這是她親自走入山間,花了整整一夜得來的。


    美麗的花草,也能成為劇烈的致命的毒藥。


    她的指腹,緩緩在花草之中摩挲,唯獨她的臉上,血色全無,眼底,隻剩下黯然的淒楚和莫名的複雜。


    “紫煙,很多事都是過去,但我最終還是過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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