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角小幾上的燈盞暗了下去,看著漸欲燃盡,黑夜也在沉默中走向了盡頭。雲曦微微扭動僵硬的脖子,神色略帶謹慎地問道:“既然如此,那夫君是已經打算為劉家翻案了嗎?”話音未落,她便感到環著自己的手臂猛然收緊,腰身傳來強烈的疼痛感,而素來自製力過人的夏辰燁卻似乎毫無所覺,完全陷入了自己思緒中,如同在說服自己一般地說道:“劉家上百條人命,外祖父精忠報國的一世威名,卻被人因一己私欲而付諸東流,堂舅父為了沉冤昭雪隱忍了二十多年,如今……隻能……”


    一席話並未說完整,話語間仍有未盡之意。劉家幾代忠良,卻無辜被人誣陷而幾近遭受滅門,作為劉家唯一的外孫,夏辰燁於情於理都應該為其翻案昭雪,隻是此事關係重大,牽扯甚廣,按照天朝的律例,凡是犯下重大罪行諸如叛國謀反之人,其罪之重當誅九族。當年劉家可謂通敵叛國,罪行重大,先皇金口一開便是誅殺父族,劉家數百族人處以極刑,一眾奴仆發配充軍。如今此案再次浮上水麵,江為等人誣陷重臣,陷害忠良,其影響更為惡劣。新帝登基一年有餘,正是勵精圖治整頓朝政的時候,若是他想借著這件事殺雞儆猴,那江家怕是難逃株連之罪,江氏和她的兩個兒子自是命不能保,而對於作為姻親的夏家,也將會是巨大的衝擊,今後在朝堂上難免會一蹶不振。雖然夏辰燁與夏國公關係不睦,但他畢竟是夏家的子孫,身上背負著家族的利益,終其一生都難以逃脫這副擔子,這也他手握著江為的證據,卻依然舉棋不定。心神不寧的真正原因。如今終究是知曉了夏辰燁一直埋藏著的心事,但雲曦並未感到輕鬆,唯一能做的便是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所做的任何決定,別在他如麻的心上再添一筆混亂。雲曦抬起頭來,清澈而柔情似水的眼眸望著夏辰燁那依然緊繃的臉龐,繼而從被麵上拾起他的大掌,用自己的一雙柔荑包裹著,也用自己的體溫煨暖他冰冷的心。她望著那墨黑而深邃的雙眸粲然一笑,柔柔地說道:“夫君,我不過是一個小女子。不知道什麽仁義忠孝的大道理,但不論你最後作出怎樣的決定,我都會在你身邊。無論你在哪裏。或是什麽身份,都有我和小七守在你身後,都有我們這個家等著你回來。夫君,你再也不會是一個人了。”


    在今夜之前,雲曦從未感覺到自己與夏辰燁如此貼近過。即使兩人在婚後的相處中漸漸認定了彼此,心中也相互牽絆著彼此,卻一直吝嗇地守護著內心的一方淨土,從來沒有將完完整整的自己交予對方。而今夜,也不知是虛弱的身體讓夏辰燁放下了防備,還是雲曦情難自控的哭泣令他動容。他第一次卸下了冷硬的偽裝,毫無保留地說出這些本該不為人道的秘密,也將最脆弱的一麵暴露在雲曦麵前。這一切都讓雲曦的心脹得滿滿的。再也沒有任何缺失和縫隙,仿佛兩顆原本有所抵觸的心衝破了障礙,終於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種不分彼此,水乳交融的歸屬感。


    在最迷茫混亂的時候。雲曦溫婉的話語在夏辰燁因冰封而幹涸的心中注入了一股溫暖的清泉,讓他再也不能強壓著心底的激蕩。連身體也不能自已地顫抖著。他一把摟住雲曦的身子,雙手緊緊地禁錮著她,仿佛想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曦兒……”低沉中帶著沙啞的嗓音如同是輕柔的歎息,讓雲曦的心也跟著顫抖起來。


    旋即,夏辰燁的眼底掀起了一層風暴,繼而眸色逐漸暗淡了下來,帶著一種渺遠的回憶說道:“許是外祖父將母親保護得太好了,讓她對於當年的那番慘劇沒有難以忘懷的痛楚,所以在我的記憶裏,母親眼裏仿佛隻有那個需要與人分享夫君和我這個唯一的兒子,她從來沒有和我提過劉家的種種。直到她去世後多年,有一年中秋,秦嬤嬤一時觸景生情,才把母親是當年劉家僅存的孤女的真相告訴我,也將劉家的通敵叛國案模模糊糊地講述了一些。隻是她一直在江南照顧著母親,劉家問斬後又受到沐陽王的全力保護,期間幾乎沒有受到朝廷的追捕和滋擾,對於叛國案的經過也知之未深,故而我對於這一切並無多大感觸,將其默默埋藏在心裏。”低啞的聲音突然在此刻戛然而止,漸漸地那渺遠的雙眸中透出一股沉痛的哀傷,夏辰燁按著雲曦的腦袋,輕揉著如同瀑布般的秀發,繼續說道:“即使心裏清楚劉家是我真正的外祖家,但因著了解不深而無法讓我有所最觸動。直到去歲在邊疆遇到堂舅父,他親身經曆了被官兵追捕,數次命懸一線,又從司馬雲口至詳盡的知道了劉家一門被問斬的種種情形,待聽完那些被他苦心記掛了半輩子的回憶,我仿佛對於所有的事情都能身臨其境。或許是入土二十多年的劉家族人終於顯靈了,自那以後,我時常在夢中看到當年的種種,幾百口人人頭落地血濺刑場,更有數百人被押解邊疆,做著最低賤的活計,還有堂舅父四處躲避著圍捕的官兵。那一幕幕如同是台上最能打動人心的戲文,一次比一次清晰地出現在我的夢裏,仿佛我親眼經曆了當年的那件事。”


    平日裏的夏辰燁冷靜自持,沉默少言,而此刻的他卻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那份冷凝的氣息變成如今的沉痛,他口中的每一個字都令雲曦感到心疼,舍不得再看到他眉間的哀傷。一雙柔荑慢慢鬆開依然冰冷的大掌,旋而輕撫著那張因悲痛而顯得愈加棱角分明的臉龐,想要把那份刺目的尖銳抹去,隨即又柔聲安慰道:“這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我始終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夫君何不暫時拋開一切,先把自己身子養好了,這樣才會有精力去處理去那些棘手的問題。”


    夏辰燁勾了勾苦澀的嘴角,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從邊疆回到京城後,我便暗中著手搜集江為以及幕後始作俑者的罪證,隻不過越是接近真相一分,我便越是睡不安穩,每每總在夜裏驚醒,仿佛是劉氏的族人催促著我盡快翻案,可是……一切都注定了不會那般順利。”說到這裏,他突然一滯,轉而另起話頭說道:“這些日子以來,唯有你睡在我身邊,那些淒慘的夢境才不會來滋擾我。”


    聞言,雲曦柔順地靠在夏辰燁的肩上,雙臂環抱著他的身軀,故作輕鬆地笑道:“既然如此,夫君就把我當成安神枕好了,安心地好好睡一覺。這會兒還未得到五更,離天亮還有好一會兒,倒是還能睡上一陣子。”


    話音落下許久,夏辰燁卻未置一語,半掩的黑眸看不到任何心思。良久,他鬆開雲曦的身子,自己先躺下身來,繼而才輕扯她的藕臂,將她塞進被褥中,扣在自己的懷裏。


    小幾上微弱的燈火仍然苟延殘喘著,昏蒙蒙的帳幔中一雙黝黑的眼眸沉靜地望著懷裏嬌弱的人兒,微抿的薄唇落在雲曦飽滿而光潔的額頭上,伴隨著唇瓣的蠕動,似一聲歎息:“睡吧。”


    越發暗淡的燈火終是敵不過時間的消磨,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四周皆是靜寂無聲,仿佛在為不久後的喧鬧蓄積最後的力量。耳邊傳來平穩而綿長的呼吸聲,身心俱疲的夏辰燁終去陷入了黑甜夢鄉,而此刻的雲曦卻無聲地睜開了眼睛,水眸中閃過一抹焦慮和擔憂。素來強勢的夏辰燁發著高燒回來,整個碧落院兵荒馬亂,雲曦為此心力交瘁地照顧他一整晚,身子本已疲憊至極,此刻卻沒有一點睡意。許是方才所有的心思隻撲在了夏辰燁身上,對於劉家的通敵叛國案以及江為陰謀誣陷之事,尚且來不及深思,這會兒吊在喉嚨口的心終於落定了,才有全副精力去慢慢消化這兩件事。


    “世間安得雙全法”,雲曦心裏甚是清楚,當年江為和先皇種下了惡因,而夏國公又恰巧迎娶了江門之人,那麽到了今日,所有相關的人都必須吞下這份難以下咽的苦果。即使夏辰燁和當今皇上名為表兄弟,又親如手足,但玉允軒若是一個顧全大局的明君,必然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而公然徇私枉法。事已至此,像此刻這般安靜的日子,今後恐怕不多了。


    雲曦扭過脖子,望著夏辰燁卸下防備的睡顏,心中的陰霾頓時減輕了不少。無論今後會落得怎樣的境地,隻要能和他們父子兩在一起,其他什麽都不重要。在這個空間飄蕩了十多年,她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家”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黎明前的最後一刻萬籟俱寂,卻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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