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古董商趙從平先生,手把著巴金七封信,自認為奇貨可居,遲遲不肯讓給我。我這廂舍不得亦急不得,常恨文人囊中羞澀。這位趙從平在太原古玩界要算個“錠頭”,平日交友不多。我在圏兒內幾位老友,大都與他不相熟稔,一時間找不到合適中人。譬如棉花巷古玩城雪野,經營老窯瓷,道行不淺,還是個好詩人,與我交情深遠。而我對趙試探說,雪野東西走得好,這位老趙便用鼻子“哼”一聲,繼而說出“如今有幾個人耍真貨”之類的話,還輕蔑地說,老窯瓷我玩得不待玩了!二人顯然不對脾氣。你越說雪野或者誰人東西走得好,這位老兄就越煩惱。背地裏,古玩人給老趙起外號,叫他“趙禿驢”,形容老趙光著個大腦袋,性格倔強。倘若請中人為我遊說這些信,隻怕是越說越亂,價位反而下不來了。要想解開此套,還須他法。


    作家是專門琢磨人的,應該從人下手。於是我舉杯對老趙說:這事兒怪了,我叫你老趙,人家叫我老趙,這位黛莉也姓趙,緣分啊!兩位老趙便傻乎乎地笑起來。我懇請他講講,這些信究竟從何而來?你老趙咋會有這種東西?真古董講究傳承有序,好東西都應該說明出處。老趙乘著酒興,道出了這批老信的源頭。


    老趙說:凡成大事者,要下苦功夫。盡管他並未成大事,下過苦功夫這個話,他還是要說的。


    前頭講,趙從平先生本是二四七兵工廠一名下崗工人,為了生計,轉入古董行。大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太原市開始大規模拆遷建設。許多古董商,趁老舊房屋拆除之際,搜尋到不少寶貝。在北京城區也常見這種情景:拆房挖溝施工中,旁邊蹲了一溜閑人,專為撿老東西而守候。小到古瓷片,大到老木料,都有人收。這一天,太原市中心區域解放路,拆除閻錫山時期老院子,“閑人”們來了,蹲邊兒上抽煙。其中一座民國初年三進大院,坡子街0號,是老牌二四七兵工廠高級管理大亨舊址。閻錫山重視“造產救國”,信奉“武力為公道之後盾”,二四七兵工廠百年曆史,亦由此來。其前身曾為西北修造廠,1949年後被政府接管。


    趙從平出身這家工廠,知曉院裏住過老總管或者什麽高官。他來到現場,據他說還有其同廠妹夫等親友,協同蹲守,“下苦功夫”。當時,院底有巨大的地下室,曾經抽水兩天兩夜,眾人耐心等待抽幹積水,卻未見任何寶貝,遂漸次散去。而在拆除房屋時,拆到房頂天花板,發現了油布包裹一個。清晚民初建築,好房子造天花板要用硬質材料分格建成,不是紙質的。待取下包裹,慢慢打開看時,內有一捆舊信,應是當年房主暫時存放的物品。根據內容推斷,或是大戶人家一位讀書小姐,不願讓大人們知曉此信此情,臨行匆匆,存放在天花板上了。豈料世事滄桑,幾十載春秋逝去,這位小姐再也沒機會將信取回。這些信,靜靜地躺在頂棚上,任由塵埃疊落,等待著後人識見。兵工廠老房子轉由市政拆除,廠裏參與勞作者偶得此信,又知本廠親友趙從平做了古玩生意,便將這些舊物轉給老趙,看看它們究竟能賣幾多錢。老趙對我說,十幾年了,貴賤沒有賣掉,都快忘記這件事了。不是見著你這個作家,卻也想不起來。這便是這批信的來由了。


    古董商販們的存在,是文物保護鏈條中一個重要環節,常可為利,亦可為害,卻不能沒有他們。這一次顯然做了好事。假如僅僅是拆房工人獨家幹活兒,說不定,早將一捆爛信一腳踢飛了。我說,老趙,原先怎麽沒聽你說過?


    老趙說:原先是想把信轉給巴金家人,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結果,有人發現一個叫什麽沈雁冰的信,轉給人家後,人家寄來五百塊錢,說聲謝謝拉倒,根本不可能掙來大錢。這個思路最不合算。就這樣,放下來了。


    我說,那好,原先你沒花什麽本錢,就不該貴賣!他說,好,喝酒,改天我一高興,就白送老弟啦!氣死我也。這家夥,是我見過的晉京兩地古玩商當中最難打交道的一位。貴巴巴地買了他的大立鏡,也沒配上底座,拉回來無用,在雪野店裏放了一段時間,幹脆送給我長治發小了;買了他一隻大號水仙盆,放在家裏沒地兒擱,塞床下,遲早也是送人。要想事有轉機,尚須人心律動。


    這位油鹽不進的趙從平先生,年輕時卻是一名崇尚暴力又無比激進的革命戰士。我發現,隻要你一提當年“文化大革命”,說運動風起雲湧,豪雄叱吒三晉,他便正經起來,乃至髙傲摯誠變作另外一個人。恰恰是因為討論山西“文革”史實,在血與火之間,我們找到了共同話題。三年來我寫《犧牲者》,對山西“文革”兩大派武裝鬥爭態勢,也算比較了解。說起太原幾大組織,總站兵團紅聯站,說起晉東南紅字號、聯字號,說起劉格平、張日清、陳永貴、楊承效,說起一仗又一仗,老趙便激動不已。


    《犧牲者》裝訂出來,我真誠地送趙從平一冊,不,“借”給他一冊,並且與他約定:巴金這批信不得賣與他人。


    人滔滔不絕,切磋頃刻深化,四川話叫做“大擺龍門陣”。原來,這位老趙當年在組織中,是個青工頭頭。他們支持過劉格平造反。


    老趙拍著胸脯說,奪權當夜他就在劉格平家中指揮部。劉格平、張日清兩大派分裂後,二四七廠老趙所在組織槍炮精良,占領省城小北門軍體校據點,盤踞作戰,還遠程增援過長治淮海兵工廠同一派紅字號。對於這些戰鬥曆程,我都能一一與他對談,不少史實,如太原“九五事件”、“平遙事件”、長治紅字號苦戰突圍赴省等等大事,我不僅對答如流,而且比他更多地掌握全局,令其大為驚異。起初我向他請教時,他還吹:山西“文化大革命”,你要問我!後來變作我侃他聽,反而向我追尋許多曆史疑案之謎。老趙百思不解:你小子比我還小十來歲,如何知道這麽多?我便也吹: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你還有什麽不明白處,盡管問來。他迫切渴望我送他一冊《犧牲者》,表示要細細研讀,“讓咱這個老紅衛兵也學習學習”。


    我說,書尚難出,裝訂不多,隻能借給他看,且必須提出幾條寶貴意見作貢獻,否則不借雲雲。


    007年初,《犧牲者》裝訂出來,我真誠地送他一冊,不,“借”給他一冊,並且與他約定:巴金這批信不得賣與他人,等我從北京回來再議。


    事情正在起變化。老趙和我熟絡了,始知他並不完全是個油滑商人。


    008年5月,四川發生極大地震,我自北京奔赴災區采訪。6月裏撤回山西太原,和山西作家李杜先生住在一家小招待所,日夜加班,埋頭趕寫一部《晉人援蜀記》,累得直不起腰來,情緒也不好。空隙間,又去文廟找那趙從平。我實在無法舍棄巴金這些信。


    老趙一見我就說,他流著熱淚把《犧牲者》看完了,現在舍不得還我,還想反複看一看,認真想一想。並說另有兩位朋友也急於借讀此著,你看行不行?


    我表示隻要將巴金信件給我,咋也行,把這部《犧牲者》送給你都行。旁邊有人幫腔:“這種民間裝訂書,將來也是文物嘛。”


    老趙語氣較以前有所變化,說這些信肯定給作家留著,隻要求價格上能多點兒就多給點兒。


    我說太貴,上哪兒找那麽多錢?老趙便嚷嚷出一句糊塗話來,使我極為惱火。他說:我在中央台看見你們捐款哩!你們能給災民出那麽多錢,就買不起個這?


    我不由大怒:放你媽的屁!你開個破店還敢自比災民?東西老子不要了,你這禿驢留著發橫財吧!


    老趙趕緊道歉自己說了錯話。二人談崩,我拂袖而去。


    事後,我也覺得罵街不好,自己修養太差了。老趙下崗多年,強在文廟苦撐,嘴上吹得硬,其實並沒發什麽財,要不他早就搬進古玩城去了。對於這些信,他情知主顧難尋,別人並不會癡迷此道,之所以反複不願降價,無非是為著生存,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如不跟我等糾纏,又去找誰索要呢?說到底,還不是咱自家人窮誌短嗎?


    到了8月下旬,《晉人援蜀記》寫完,交給出版社。我再次惦記起巴金致黛莉那七封信來。


    很快又要去鄂爾多斯出差,然後去北京忙其他事務,一兩個月怕也回不到山西,東西沒了咋辦?


    9月6日上午,好像又是一個星期天,我忍不住還是上了文廟。我最後一次站在文廟街二十二號立玄齋的櫃台前。我一言不發,故意繃著麵色。


    二人對視良久,老趙同樣沉默著。半天冒出一句話:我知道你就會再來,你這個老趙!


    我忍不住一笑,正要開口講些什麽,隻見趙從平豪邁地一揮大手,製止我開口,然後伸直了一根食指,自作主張道:一萬!你肯定拿得出來,今天甚也不說了,七封信帶皮兒,歸你,隻當我認你這個兄弟。


    成交!我回應他兩個字,再無廢話。


    二人相對又笑。老趙將一個硬皮大夾子給我。他早已將這些信和信封,一一展放到透明紙袋中了。


    成交後,我一反常規,取過紙來,寫出一張買賣合同,內容也很簡單。二人使筆簽下名字。老趙說,弄這幹啥?我說,流傳有序吧。


    我順便問起那冊《犧牲者》,老趙從鏡片後頭眨巴著小眼睛,


    鬼精鬼精地說:很不幸,丟球的啦!我說,物質不滅,丟就丟啦。二趙皆大歡喜。


    最後,我要求他鎖起店門,乘我的車,到解放路一帶去,具體指給我看看,哪裏是發現此信的“坡子街0號”,說不定還能找到幾位老住戶,追憶起七十年前誰是這家院子的主人。以期順藤摸瓜,找到收信人——趙黛莉小姐的蹤跡。


    趙從平欣然拉下那扇一米來寬的卷閘門,貼著地皮上好鎖子。


    二人驅車而去。車上,老趙與我調笑道:咋,巴金早就去世了,你還想找到這位小姐啊?你也不算算,信裏說過趙黛莉十七歲,該是190年生人,活到現在就得九十啦!你上哪兒找去?我鄭重地說:試試看。


    我強烈地關切,一位頻頻與巴金通信,向往著革命鬥爭生活的新女性,她那人生命運後來將會怎樣?她還好嗎?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家族?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七十年間她經曆了哪些事?好奇,探索,想象,思考,追尋,敬畏曆史,算是作家的天性吧。太原城中心地段,曾經的坡子街本來就很短很短。如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小街早已蕩然無存。來到一座大樓門前停車坪,老趙站立一陣,四處張望半天,然後用力跺跺腳,肯定地說:這裏就是坡子街,這裏就是二十號!


    我望著一片水泥地,空空落落,悵然若失。為了探知原先二十號大院曾為誰人所居,我和老趙分頭鑽入錯落的樓區間,前後打問了一個多時辰,沒有問出任何名堂來。想想也是,隔著好幾代人呢。我舉目四望,夕陽西下,陽光照射在一幢幢新式高樓玻璃上,虛光反射千千萬萬,一片迷離,幾多幻影,不辨南北東西,早已淹失了曆史方向。


    末了,老趙站在車前,安慰我說:你這個老趙,鹹吃蘿卜淡操心!不用怕,要想知道誰家老院兒,隻要我回到廠裏,到行政處,肯定有房產底簿嘛,我一查不就知道啦?


    我說,好主意,這些天我去外地出差,麻煩老兄先上廠裏查著,過些日子咱們再會,有好酒伺候。


    他連說放心,說咱在廠裏算個老人啦,要查問這件事,不難。


    二人就此依依話別。


    誰能料到,此間一別,老趙很快就出了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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