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忽忽又是一年。


    又是盛夏,午後熱浪滾滾,伏在樹上的夏蟬放聲齊鳴,一聲高過一聲,中間還隱隱的夾雜著幾聲狗吠牛哞.莫鍾書坐在村邊一棵大樹的一個丫杈上,背脊斜靠著一枝手臂粗的樹幹。這兒倒還算清涼,濃密的樹葉把炙熱的陽光全擋在外麵了。他正在琢磨著怎麽才能布置個吊床方便午休,二柱和阿貴手裏抓著張漁網,在他指揮下不停爬上爬下變換位置方向。


    樹下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群大人小孩不顧烈日炎炎,呼朋引伴爭先恐後地向村尾的方向跑。


    村子裏的生活一向平靜,頂多就是隔三岔五的有幾個村婦吵嘴掐架,算是給大家夥兒唱戲解悶了。不過這般大的動靜似乎不止是潑婦吵架那麽簡單吧?


    莫鍾書好奇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正好看見裏正從那邊走過來,二柱比他還心急,一溜煙地衝過去向裏正打探消息。


    裏正陪笑著走過來,道:“五少爺別笑話,鄉下人沒見識過大場麵,聽說知府老爺要在村尾現場審理一樁偷竊案,大家夥兒就都趕著去瞧熱鬧了。”


    知府現場審案?莫鍾書也來了興致,馬上扔開漁網,跳下樹來,跑得比前麵那些人還要快。他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知府開庭審案,很想看看和電影電視裏的一樣不一樣。


    裏正望著一小兩大的三個背影,嘴巴張得老大:“原來莫府的五少爺也是個沒見過大場麵的!”


    尚知府本來是帶著小妾出城到山莊別院去避暑的。不料才行至半道,就有人攔車告狀,他的小妾又認得告狀人身後一個婆子是莫府的下人,力勸知府接案。尚知府和莫榮添也私交甚密,這才勉強接了狀子。


    他這邊還沒開審,那邊就有人到處宣揚,幾乎把全村老少都勾來了。莫鍾書遠遠就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走近了更覺得人山人海,大家夥兒正瞧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悄聲點評幾句,隻是鄉下人直爽慣了,本該是兩人之間的悄悄話,聲音大得隔著三四個人的也能清楚聽去。


    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大案。村民胡老六家失竊了一頭老牛,隔壁孫二作證是蘇大山和蘇直父子偷的。他們還找到了被蘇家父子藏匿在蘇家旁邊的竹林裏的牛。雖然蘇大山父子矢口否認,但人證物證俱全,尚知府就想下判詞結案,把蘇家父子關入大牢幾日就可以了。


    圍觀的村民卻在竊竊私語:“蘇大山是出了名的老實人,怎麽可能會做賊偷牛?”“就是呢,誰會相信哪?”也有人不同意周圍的聲音:“知人知麵不知心,你怎麽知道蘇大山的老實麵相背後藏著什麽心腸?”


    莫鍾書站在人群外圍,一聽蘇大山的名字就急了。那是蘇姨娘的親哥哥!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這個舅舅會犯下什麽盜竊之罪。他還記得,他出生第二日,蘇大山就匆匆趕去莫府,拒絕了老太太送去的二百兩銀子,隻求能親眼見自己一麵。這樣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去偷鄰家的一頭不值錢的老牛?如果他想要錢,大可以來找自己。不管怎麽說,他莫鍾書都是蘇大山的的親外甥,看在蘇姨娘的份上,也不能拒絕蘇大山的要求。可是幾年來蘇家的人從沒找過自己。他好幾次發現蘇大山躲在遠處偷看自己,但從不上前搭話,就算自己主動向他走過去,他也馬上避開了。


    莫鍾書心念電轉,想來想去,隻有一個可能,就是蘇家父子被人栽贓陷害了。他不懂刑偵破案,但可以從所謂證詞中找出些破綻來。


    莫鍾書從人群中擠進去。蘇大山被人五花大綁著,正跪在人圈中,臉色灰黃委頓,隻一個勁兒地叫著“冤枉!”。他無助的眼神中有不甘,更多的卻是茫然,似是不知如何麵對這場無妄之災。倒是他的兒子蘇直,看樣子大約七八歲,雖然粗布衣裳上打了好幾個補丁,但上下還算整齊,美中不足的是他眼中射出的光芒夾著許多怨恨。


    莫鍾書對尚知府彎腰拱手作了個揖:“草民莫鍾書參見知府大人。”按規矩,沒有功名的平民上了公堂,是要對官員行跪拜禮的,可他實在不願意屈膝下跪,也不習慣自稱小人。聽說本朝有明文規定,秀才可以不跪縣老爺,為了保護自己的膝蓋,他還真得要考個秀才回來。


    尚知府看著站在麵前的小孩子,發髻垂束,容貌俊秀可愛,目光靈動,笑容可掬,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喜歡,再聽他自己報上的姓名,知道他是莫榮添的小兒子,便沒有計較他那行得不倫不類的禮。


    “不必多禮。你這孩子所為何來?”


    莫鍾書又行一個拱手禮:“懇請大人讓草民詢問證人幾句話。”


    尚知府點點頭:“好,你問便是。”他對這孩子的聰穎早有耳聞,聽說他兩歲就開始認字,頗有文才,前兩年還弄出過風靡一時的“福壽桃子”,隻是不知道他和剛才那個仆婦又有何關係,這件竊案的背後是否關聯著莫府的後院爭鬥。尚知府暗自沉思。


    莫鍾書轉頭問證人孫二道:“你是怎麽看見蘇家父子的?”


    孫二答道:“昨日是小人老娘的生辰,家中擺酒請幾個親戚吃飯,小人因多吃了那一道梅菜扣肉,菜鹹了些,睡前便多喝了一些水。夜裏四更左右,小人起身如廁,之後聽到隔壁胡老六家的牛欄裏有響動,便悄悄走到院門後,從門縫裏向外張望。卻見蘇大山父子,正牽了胡家的老牛出來。”


    “你確定沒有認錯人?”


    孫二不屑地望了這個小孩子一眼,可惜他現在跪著,莫鍾書卻站得筆直,兩人的目光正好平視。孫二不再理睬莫鍾書,轉頭對尚知府道:“青天大老爺,小人的目力一向很好。別說胡家牛欄與我家院門相隔不過兩三丈遠,就是十丈之外的人,小人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若是白天陽光充足之時,自然不會認錯人。但是夜裏光線昏暗......”


    孫二沒等莫鍾書說完,就急急忙忙地搶著說道:“昨夜的月色很好,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莫鍾書微微一笑:“昨夜四更的月色的確很好!”他不慌不忙地對知府道:“大人相信他的話嗎?”


    今日是六月初八,正是上弦月,月亮隻能在前半夜看到,半夜時分便沒入西方。這個人竟然說四更時的月色好得能讓他看到兩丈之外的人臉。有點常識的人都能聽出這話中有假。


    尚知府板起臉來喝道:“大膽刁民,你竟敢作假證欺瞞本官?!”說罷就想一拍經堂木振振威風,手抬起來了才想起這裏不是府衙大堂,手裏也沒有驚堂木,隻得放下手來,清了清嗓子,又道:“來人,將孫二拉下去打十大板,給他一個教訓。”


    尚知府最後作出判決,胡孫兩家狀告蘇家父子偷牛一案,因證據不確鑿,被告蘇大山蘇直父子無罪釋放。


    老太太很快就聽說了這事,有些不快地皺起了眉頭。她對身邊的人說:“蘇大山為人老實,平日人緣極好,不可能得罪過什麽人。這番設計,想來多半不是針對他本人的。”


    “不是針對蘇大山,那是針對誰?”丫鬟冬梅一邊給老太太捶背,一邊不解地問。


    老太太輕哼一聲,不再說話。她心裏也在思量,那背後設計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用意何在?


    接下來的幾天,莫鍾書不論走到哪兒,總是能在有意無意中聽到人們關於蘇大山蘇直父子的議論。


    當年蘇家老頭子,也就是蘇大山和蘇姨娘的父親,突然染了急病,他們家境本就貧寒,為治蘇老頭的病更是雪上加霜,蘇老頭去世後家徒四壁,連買棺木的錢也沒有了,還欠了醫館十幾兩銀子的藥錢。迫於無奈,還不滿十歲的蘇姨娘跑到老太太的莊子裏,求老太太買下自己。蘇大山十分舍不得妹子,可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得起早貪黑地幹活,一個人就佃了三十畝田來種,農閑還給人做短工,幾年之後總算籌足了錢想幫妹子贖身,蘇姨娘卻在這時候被老太太指給了莫榮添作妾。已經二十好幾的蘇大山這才娶了媳婦生了蘇直。誰知後來蘇姨娘難產去世,蘇家老母受這打擊也一病不起,拖了幾年,本來已經開始紅火的家境又日漸艱難,捉衿見肘。蘇大山上個月還曾想過把大兒子蘇直賣到殷實人家去,以換取老母的醫藥費,隻是人家嫌棄蘇直年方七歲,還要白養許多年才能幹活,最後沒能賣成。


    莫鍾書今年買地還剩下些錢,雖然不多,但估計也夠蘇家維持一段日子了。他讓二柱替他瞞著老太太送錢過去,但是二柱又原封不動地把銀錢帶回來了,說是蘇家不要,還捎話說叫五少爺孝順老太太就好了,無須操心旁的事情。


    莫鍾書歎了口氣,果然是因為老太太的原因。當年蘇大山答應過老太太,隻見自己一麵就不再糾纏。如此看來,蘇家是不會接受自己的幫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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