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涼風輕輕吹過,白日裏的暑氣漸漸散去。[.超多好看小說]四周寂寥無聲,偶爾有一陣不知名的蟲鳴之聲響起,卻更顯出這兒的幽靜。


    望著那風中搖曳不定的燭光,莫鍾書就想起了他唯一一次見到蘇姨娘時的情景。那年輕的女子,滿頭烏絲被汗水濕透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憔悴不堪,她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才說出一句:"求老太太替我照看這可憐的孩子!",那是她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每當莫鍾書對這世界感到厭煩的時候,那個聲音就會在他耳邊回響,使得他不敢輕易放棄。這個女子因為他的降生付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無以為報,替她照顧一下她的老母和兄長是他該盡的義務。


    莫鍾書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去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說自己今年已經開始練字,想要個書童伺候筆墨。和他設想的一樣,老太太爽快地一口答應,道是過幾天回府就給他安排。


    “不用等到回府,咱們在村裏買一個就行。”


    “小五是瞧上村裏哪家的孩子了?這些野孩子,跑跑腿還行,當書童恐怕不合適。”


    莫鍾書覷著老太太心情正好,忙接口道:“我看蘇直就不錯。”


    “蘇直?”老太太一時想不起那是誰。


    “就是那天被人冤枉的蘇大山的兒子,他在知府麵前表現得倒很是淡定端方,一點也不見尋常農家孩子在那環境下的慌亂無措,我覺得他是個會有大造化的。”莫鍾書故意直呼蘇大山的名字,談起蘇直更不帶一絲感情色彩,表現得象是不知道自己與他們家的那一層親戚關係似的。


    老太太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瞪著莫鍾書,直直盯了半晌,欲言又止,滿腹狐疑。他果真隻是看中了一個書童嗎?她一想到最近村子裏甚至莊子裏關於蘇家的傳言就心中不安,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聽進了多少。


    這些年來她一直對有關蘇姨娘的事情諱莫如深,莫府的人甚至不敢在她麵前提起一個蘇字,蘇家也信守承諾不來打擾,她差點就以為莫鍾書真的是她的親孫子,隻屬於她一個人的了。


    老太太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隻推說要先遣人去蘇家問一下再說。


    “要是蘇家人舍不得孩子,不簽死契也行,”莫鍾書小心翼翼地斟詞酌句道:“十年活契就差不多了。”當年蘇姨娘就是因為簽了死契才被推上那條不歸路的,他不能再讓蘇直重複這個悲劇。十年之後,蘇直十七歲,恢複自由身剛剛好。


    老太太的臉色陰晴變幻。十年活契,這是讓她幫蘇家養大孩子又還回去?這孩子到底還是把蘇家放進心裏去了。


    莫鍾書心裏也象是十五個水桶在七上八下,蘇姨娘生育了他,可是老太太也養育了他,生恩養恩,他都不願辜負。


    老太太淡淡應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莫鍾書的腳剛踏出房間,老太太就一下子就癱軟在椅子上。她那麽多年的心血,到頭來還是抵不上一縷血脈上的牽絆?


    跟在她身邊的林嬤嬤忙給她捧上一杯熱茶,勸道:“老太太您也別生氣,蘇大山終究是五少爺的親舅父,五少爺心裏偏著他們也是情有可原的。”


    秦嬤嬤不滿地橫了她一眼,這話聽在老太太耳中不是火上澆油嗎?剛生下來的莫鍾書因為一直抗拒人奶,老太太便幹脆不給他請奶娘,隻讓自己最信任的秦嬤嬤負責了奶娘的事務職責,所以,在秦嬤嬤心裏,她也就和五少爺的奶娘一般,處處時時都替他著想,舍不得叫他受委屈。她想上前替五少爺辯護幾句,又擔心幫了倒忙,囁嚅半天,還是沒敢出聲。


    屋裏靜悄悄的,似乎連根針落到地上都能聽見,低氣壓讓房裏的幾個人覺得異常壓抑.


    老太太閉目靠在椅背上直坐到日上中天,才睜開眼睛,眼神已經恢複了清明,慢慢喝了口茶,問林嬤嬤:“抱琴,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奴婢十歲就到小姐身邊伺候,算來已經有四十二個年頭了。”林嬤嬤見老太太叫了她當年的名字,便也順著老太太的話頭改了稱呼。


    “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啊!”老太太長歎一聲,“你也不年輕了,過幾天我們回府的時候你就不用跟著走了,留在莊子裏養老吧。”


    林嬤嬤吃了一驚,忙陪笑著道:“這事兒不急,奴婢比司棋還小幾個月呢。”她從老太太臉上瞧不出什麽端倪來,隻得把旁邊的秦嬤嬤拉過來墊背。


    “司棋的兒女都在府中當差,她自然得跟著我回去。你們都是當年跟著我從靈州嫁到澄州來的,陪了我這麽多年,我總得為你們打算打算。”


    “這些年劉姨娘給你的銀子,也足夠你在莊子裏安享晚年了吧?”老太太臉上沒有生氣的痕跡,可說出來的話卻嘶嘶地直冒冷氣。


    林嬤嬤嚇得雙膝一軟,忙跪下求饒:“老太太,奴婢隻是一時糊塗,奴婢已曉得錯了,往後再不敢了。”


    “隻是一時糊塗麽?”老太太的聲音依然平靜,目光中的溫度足可讓手中的茶水結冰了,“無關緊要的事情,我睜一眼閉一眼的也就過去了。可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天蘇家那些事情都是誰在策劃操控的麽?我的確是不喜歡小五親近蘇家,但也不能容許你們這些人來挑撥我與他的祖孫關係。”


    想到莫鍾書,老太太臉上的表情就放鬆了些,甚至帶出了點點微笑,道:“小五這幾天的行事雖然叫我不喜,但他心眼兒是好的,如果他不知道外祖家的境況也就罷了,你們在他麵前做了這麽多動作,要是他還能連自個兒的親娘舅都不照顧,將來也別指望他能來孝順我這掛名的祖母了。”


    蘇家聽說老太太要讓蘇直跟在莫鍾書身邊做書童還有機會可以讀書之後,當天就把人送到莊子裏來了。


    雖然沒人去莫鍾書前麵饒舌,但他本就是個敏感的人,從上房裏的人員變動就能猜到發生了些什麽,心中也鬆了一口氣。他不怕老太太疏遠他,隻是覺得倘若因此傷了老太太的心,難免心中有愧。


    在他心中,老太太和莫榮添王氏是不同的。他與莫榮添王氏之間,就象是一重雇傭關係,他們提供必要的生活條件,而他要用十年後的科舉功名來償還,明碼標價公平合理,如果對方提前終止這種合作,他完全無所謂也毫不惋惜。但老太太從他一生下來就開始撫養他,勞心勞力,雖然她對蘇姨娘不起,但待自己不薄,他不希望為了一件小事情而讓老太太寒心。


    接下來的日子,莫鍾書不再外出閑耍,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專心練字臨帖,順便給老太太抄佛經。他知道老太太相信抄經能夠祈福,反正自己都要練字的,順便能哄她開心,又何樂而不為?


    老太太幾次悄悄過去瞧他,都見他端坐在窗邊的書案旁,聚精會神地寫字,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蘇直有時站在桌邊鋪紙磨墨,更多時候隻是站在旁邊靜候。老太太見莫鍾書對他並不比二柱和阿貴更親熱,心中就鬆快了些。


    莫鍾書今年開始練字。他知道自己上輩子的軟筆字遠遠算不上好,這輩子需得從零開始,早早就叫人買了幾本字帖來下苦功。這時候可沒有計算機沒有標準化答題卡,科舉考試的試題全是主觀文章,閱卷的人大半是先看字再看文章,考生的字如果寫不好,文章再出色也要受影響。所謂第一印象至關重要,一張字跡整齊好看的答卷比起字跡潦草東倒西歪的要占便宜許多。所以,為了幾年之後能在童生試中勝出,他務必要將書法練好。


    老太太走過去,站在莫鍾書身後看了一會兒,覺得他的字比前幾天又有了些進步,心中歡喜,這孩子讀書寫字都十分用功自覺,從來不要她費心督促,如今這字已有些許神韻。


    “小五,這個字不是這樣寫的,收筆不對。”老太太拿過他手中的毛筆,寫了幾個字道,“行書是回鋒為收,側鋒為放,明白嗎?”


    莫鍾書比較著兩人的字,心悅誠服的道,“明白了,多謝老太太的教誨。”聽說老太太年輕時就是遠近聞名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指點起書法來果然頭頭是道。


    老太太接著道,“尤其是寫整篇字的時候,要筆筆不同,而又協調一致,一行字寫出來,錯落有致,卻又一直在一條線上,如是則行氣自然貫串,望之如串串珍珠,神采飛揚。你多臨摹名家的字帖,時間久了,自然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她看著旁邊厚厚一迭字紙,上頭明顯是莫鍾書的筆跡,抄的卻是佛經,便知這是特意為自己抄的,再低頭看看莫鍾書沾了許多墨汁的手,心中燙貼,前段時間埋在心裏的陰霾終於一掃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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