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成在想出這個法子的時候,就操心貴香在伏天的大陽婆爺底下這麽曬,會不會叫曬出事來。


    但是隨即一想,覺得這個墓虎鬼也就是個小娃娃變的,能耐也沒有多大,應該也什麽。


    現在看來,還沒有等從貴香身上出來的黑氣完全散幹淨,貴香已經叫曬的沒有了人樣。


    她嘴唇發灰,眼睛閉著,耷拉個脖子,跟田裏曬壞的莊稼一樣。


    等到畫在貴香四轉圈的符和著陽婆爺的暴曬,陽氣到了最足的時候,黑氣總算是從貴香身上散的看不見了。


    隨著黑氣的遠走,潤成的耳朵裏聽見了呼哈呼哈的聲音,好像其中還有小娃娃咿咿呀呀的聲音。


    不用說,貴香身上這邊問題算是排置完了。


    看著那股子越來越遠、越來越細的黑氣走了的方向,潤成叫過大哥和貴梅。


    叫他們把貴香帶回屋裏,喂些淡鹹鹽水,等緩過勁來再適量喂些開水。


    他沒有打幫兩人往回抬貴香,而是拿起剛才已經叫貴梅給準備好的東西,徑直朝著破下頭走了。


    他還有營生要做。


    他要去的地處,正是上回貴香圪蹴的那個墓圪堆跟前。


    那股子黑氣走了,卻沒有化掉。


    而是回到了原來它就在的墓子。


    一時時叫鎮住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合適的人,再叫它跟上。


    潤成記得師父的話,還得從跟上排置這個嚇人的東西。


    到了跟前,潤成膽子足足的。


    陽婆爺正好當頭的午時,從哪個道理上說都是陽氣最足的時候,趁著這股陽氣,就能排置了它。


    他解開褲帶,尿到了帶來的尿罐子裏頭。


    隨後,以食指陽血為墨、指尖為筆,在黃紙上直接畫符。


    他選取的符這陣不全是陽符,而是以陽符為主,陽氣漸生、陰氣減弱的符為輔助,取將來陽氣漸強漸足,能對付日久天長能耐大了的墓虎鬼。


    符畫好以後,桃木枝架火,直接燒掉所有的符,桃枝灰和符灰和在尿罐子裏頭,黑乎乎的半罐子。


    潤成自己沒有太在意,他是照著書上看來的在排置。


    按照相生相克的原理,這次應為相克之事。


    他繞著墓圪堆找到了東方震位、西北乾位、東北艮位、正南離位,各倒了一股子黑乎乎的尿水。


    之後把剩下的尿沿著這四個點連了起來,剛好是個圓圈。


    營生是做完了,就是不知道這麽個排置法,管不管用。


    他剛要回頭走,發覺墓圪堆上的搖錢樹在變矮。


    仔細一看,不是變矮,而是有什麽東西在底下拽這根搖錢樹。


    這個拽法和地老鼠拽豆苗子一樣,看著看著,一根搖錢樹三尺多高就剩了個頂子。


    整個墓圪堆也開始忽搖起來,伴著的就是娃娃哭叫的聲音。


    潤成沒想見還有這麽厲害的後戲,他倒不是害怕,心裏有的更多是好奇。


    好在晃動慢慢的慢下來了,聲音也小了沒了。


    那根搖錢樹就剩下那麽個頂子插在墓圪堆上。


    潤成回頭要走,又停了下來,把手裏剩下的紙都燒在了這個墓圪堆跟前。


    他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麽,是在害這母子倆可惜。


    反正也說不清楚。


    貴香那邊因為連著的折騰,小妮妮這陣在炕上睡得香著呢。


    貴梅要感謝潤成,從櫃子裏頭翻出來盒子紙煙。


    潤成說是不會,後來是栓成說了句,裝上以後用的著時用,潤成隻好裝上。


    栓成騎著車子隻是把潤成送到了能看見了鬆根堖,就扭轉車子走了。


    這回去王村,潤成感覺出來這大哥和王貴梅,好像是談著對象呢。


    他也不知道談著對象的人是個什麽樣,大概就是大哥和那個妮子樣的吧。


    他心裏還操心著在鬆根堖窯洞裏頭的師父,沒多想大哥的事,拽開大步進了鬆根堖。


    才走了一兩天,也不知道師父怎麽樣了。


    他推開了窯門,裏頭沒有動靜。


    看那個影子,師父還是跟他走時一樣的盤腿坐著。


    他問了聲師父,說是辦完了,我回來了。


    對麵沒有反應,潤成心說師父在繼續辟穀?


    也說不準,他坐下來等。


    腿往上撩的時候,碰到了一遝紙,還碰翻了上頭的個東西。


    那個東西掉到了地上,磕碰的聲音挺脆的。


    他拿起了那遝紙,好像上頭有字。


    窯洞裏頭黑,他站到了門口就著光看起來。


    這好像是師父寫給潤成的。


    開頭,潤成我徒,汝見字時想來為師已然西歸。


    開頭這些話叫潤成看的不習慣,可是再不習慣他也顧不上了,他看懂了西歸這兩個字。


    表麵看來,師父是要朝著西走回什麽地方,可是師父這陣還在炕上,那就隻剩下一個意思了。


    潤成飛身上了炕,細細看師父。


    和前幾天看見他時一模一樣,像是坐著睡著了。


    可是在身上一摸,潤成什麽都知道了:師父真的是沒了。


    可憐他孤寡老漢一個,沒兒沒女,收了個徒弟還沒有享用上臨死守在跟前。


    潤成想著給師父尋幾件好些的衣裳換置上,好歹也得講究講究。


    可是翻了窯裏頭能放衣裳的地處,也就尋見了一件夾襖。


    夾襖就夾襖吧,人家講究薄的厚的都上身的,可是眼下師父也沒有。


    潤成想著給換上夾襖,卻發覺師父胳膊和身子早就硬了,根本沒法打開換衣裳。


    這下,一直沒有掉淚的潤成哇的就哭出來了。


    師父走的就連個將就些的衣裳也沒穿上!


    他放棄了換衣裳,給師父用水擦了臉和手,準備放倒師父叫他躺下。


    盤著的腿是硬的,掰都掰不開。


    這可怎麽辦?


    人怎麽能這樣坐著就放到棺材裏?


    不說師父沒了也不能好好睡下,就說坐著埋了也不是個正經事啊,那些死的有些日怪說法的才能這麽埋啊。


    潤成哭了半天,沒有想見太好的辦法。


    最後隻好用那個窯掌子裏頭的三鬥一門的二櫥櫃了。


    他準備把櫥櫃拖出去,好好排置排置,當師父的棺材。


    走著腳底下踢了個東西,是剛剛碰著紙掉到地上的那個響聲很脆的東西。


    潤成拾了起來,順手又擱在了炕沿上。


    他一個人抱也抱不住櫥櫃,扛又扛不起,隻好使勁拽到了窯洞外頭院子裏。


    這個櫥櫃叫他這麽一頓拽把,就要散架。


    潤成心說這得再用木頭編吧編吧才能用啊。


    虧的潤成這麽長時間也沒白跟著二平師父,這看樣學樣也學了些本事呢。


    他就趁著院子裏頭的家夥什,把這個櫥櫃往周至了排置了排置。


    鬧的差不多了他抓住櫥櫃一角就想著晃晃,看看結實不結實。


    這麽一晃蕩不要緊,潤成發現櫃子裏頭還有東西。


    他感覺見了日怪,幾回來師父窯裏,在這個櫃子裏翻騰尋書回去看,這裏頭的東西就這麽幾件,也叫他拿的差不多了。


    可是這陣聽聲音,裏頭還有東西,還是個很重的東西。


    通過晃動,潤成還能聽見裏頭好像有嗡嗡的聲音。


    他揭開蓋子,身子鑽進去半截子,看了看沒發現什麽。


    鑽出來圍著櫃子繞了好幾圈,他發現了。


    原來這個櫃子裏頭有個夾層!


    從外頭看這個櫃子能裝不少東西,裏頭也挺大。


    一般人們不注意,可是細看就能發覺,裏頭的大小和外頭的大小是差著的。


    這個差著的空間沒多大,扁平的,大概能放進去半個簸箕的樣子。


    好好的櫃子有個夾層幹什麽?


    潤成想不明白了。


    他手斧子,直接來了個力劈華山,鬧開了夾層。


    這下好,裏頭掉出來個扁東西,外頭裏三層外三層裹著厚厚的布。


    這布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居然都看不清楚顏色了。


    這叫潤成不由放下了手裏的斧頭,也忘了大伏天,窯裏還有師父熱著呢。


    他拿起來這個四四方方的東西,用手往起揪布。


    那裹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層的布早就粘在了一搭。


    鬧的潤成沒法動,罵他隻好用了根樹枝子慢慢挑。


    費了半天勁兒,比跟著他爹下地受苦還受,總算是撥開了最後的一層布。


    這是個盒子,四四方方,兩寸厚薄。


    上頭也不知道是沾著什麽東西,大概是爛了的布。


    潤成用指甲刮去後,看到了三圈套五圈的圓盤,隔著玻璃的罩子,裏頭的那條鮮紅的大針還在微微抖動。


    盒子邊上黃豆大的一塊地方透出了黃燦燦的光。


    這是個羅盤!


    按理說在潤成眼裏,羅盤也不是多麽稀奇的個東西。


    過去師父曾經送過一個給他,而他也多次玩過師父摔在那個水潭子裏頭的大羅盤。


    可是就拿他見過的羅盤劃分今天這個相比較,那簡直就是猴子見了孫悟空,孫子見了老祖宗,一句話:沒法比!


    這將近一尺的見方,大的出奇。


    這掂在手裏,沉的有些端不動的分量,還有它邊上叫潤成不斷用袖子擦出來的黃燦燦晃眼的光,任誰也會覺見這個羅盤不是尋常東西。


    潤成看了一陣這個羅盤,心裏喜歡的不得了,可他還是放下了。


    他想起了窯洞裏頭還熱著的師父,他甩了自己一個耳光子,罵自己這是什麽時候,還有心思在這兒鬧這個。


    回到窯裏抱出來師父放在櫥櫃裏,身上給披上了炕上的爛被子,潤成合上了櫥櫃蓋子。


    他本來還想出去尋個好些的地處埋師父。


    前頭想想師父當初選這個地方不就是想著清淨些。


    再說生為家死為穴不也是幹這行人念想的個歸宿嗎。


    他就在院子當中挖了深坑,把端坐在櫥櫃裏頭的師父埋了進去。


    等到墓圪堆堆起來的時候,潤成才覺見很受。


    他坐在土堆跟前的地上歇著。


    想想師父原本是南方耕讀傳家出身,要不是趕上當時朝廷不考什麽科舉,說不定還是個舉人什麽的,就跟弓家那個老祖宗一樣還能當個大官。


    可是命是老天爺給的,地上的人誰又能說的準。


    一個家在幾千裏以外、長江以南的人,一輩子到處走,最後卻埋在了這長陰的鬆根堖,一個隻有他戶人家的小莊子。


    這人呢,有什麽事自己說了準的?


    想見師父也是個讀書人,他想起來了那一摞子紙。


    回窯洞裏拿出來,在院子裏頭就看上了。


    師父用的是大概是老早年間的說法,叫潤成看的別扭。


    在這遝紙上,文瘸子文宏章絮絮叨叨給潤成交代了自己的後事。


    他提到了個叫缽的東西,說是當年無意間有人送給他的,這下他要潤成拿走。


    還有就是櫃子裏頭的夾層,他怕潤成不注意特地做了提醒。


    剩下的隻是說人該隨遇而安,死後也該這樣。


    不必千裏回鄉,不光路遠,家鄉那裏也早就沒有什麽了。


    就地埋了就是最好了。


    自然他不忘囑咐徒弟潤成一番。


    他叫潤成以後不管去排置什麽不幹不淨,碰上什麽日怪,都要本著自己的心。


    要記住心正一切陰邪自然消走。


    師父這死前的交代,叫潤成再次哭了。


    說起來這個老漢,和秦家並沒有祖上的交情。


    隻是憑這個和爺爺秦二貨的萍水相逢,就跟秦家有了鉤掛。


    這麽多年家裏發生的事情,大多數都多虧了在已經入土為安的孤老頭才能平安無事。


    潤成拿出來自己的幹糧,權當成事供仙的擺在墓圪堆前頭。


    磕了三個長頭。


    把夾襖反穿用繩子係了,算是為師父披孝。


    這個窯裏以後沒有師父了,鬆根堖也就沒什麽叫潤成念想的了。


    他收拾起師父叫他接著的那個像碗一樣的缽,用包袱捆了大羅盤,看了師父的墓圪堆幾眼,開始回官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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