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很好,紅光滿麵一肚子肥膘,大笑的聲音隔著房門都聽得見。


    看見他徒弟回來,老頭也毫不以為意的擺擺胳膊讓他坐下,自己繼續和劉昌赫下棋。


    陳衝放下行李看看周圍,突然覺得有些不認識了:橘紅色的吊頂燈,粉紅色的長沙發,淡紅的地毯,維尼小熊鑲粉邊的拖鞋……老頭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這種曖昧的顏色了?他走進房間看看自己那台被粉紅色屏幕罩蓋著的電腦,目瞪口呆:發生什麽事情了?!


    “你回來了?”從廚房那邊探出來金善雅的小腦袋,看看他在那拐磨一笑,“請稍等一下,晚飯馬上就好。”


    陳衝乜著眼睛看看棋盤前紋絲不動地劉昌赫和老頭,以及抱著膀子聚精會神看棋的老曹,似乎有些明白了:“老頭,這些都是金善雅布置的?”


    老頭沒理他,金善雅倒是一身圍裙蹦蹦跳跳的從廚房出來背著手欠著身笑嘻嘻的看著他滿臉得意:“漂亮吧?”


    陳衝揉了揉鼻子,微微歎了口氣:“很感謝……”


    “喜歡就好。”金善雅也不管陳衝說的是什麽就笑,然後冷不丁尖叫一聲衝進廚房,“湯要糟了!”


    正好,老頭和劉昌赫的這盤棋在金善雅摘掉圍裙開始上菜的時候結束了。但陳衝不覺得這是巧合,總覺得這幫人是操練熟悉到點就撤靜等吃飯了。


    “來,嚐嚐我的手藝。”金善雅坐在那四麵照顧,讓人總有一種做客麵對熱情女主人的感覺。


    至少陳衝不覺得這是自己的房子了,而是金善雅租出來讓他借住的地方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陳衝發現自己枕頭也變成粉色抱抱熊的時候,崩潰了,跳起來衝到老頭的房間裏揮舞著那隻狗熊:“到底怎麽了?怎麽這裏一片粉紅?我走的時候不都是白色的麽?我的枕頭呢?”


    “金善雅很喜歡粉紅色哦,”老頭看看他徒弟滿臉無辜,“難道你不喜歡麽?”


    “說話別這麽酸不溜丟的。”陳衝差點被老頭的拿腔捏調惡心死,“你喜歡麽?”


    老頭愣了很久,搖了搖頭:“不喜歡。”


    “那為什麽還弄成這樣子?”陳衝看到老頭的枕頭是隻兔子的時候,突然心裏好受了很多,說話也平靜了下來。


    “但金善雅喜歡。”老頭舉起胳膊棒,“我攔得住她麽?”


    陳衝有點明白了,因此第二天早上金善雅給他收拾房間發現枕頭換回原來樣子而不是她買的抱抱熊來質問的時候,他很平靜:“我隻是睡慣了這種蕎麥皮枕頭了,沒有別的意思。”


    金善雅立刻破涕為笑,抱著那隻熊開始做早餐。


    “您這一個月,就是這麽過來的?”陳衝坐在餐桌前看老頭,“難怪你老人家現在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道也有勁了,原來是成天有人伺候著!”


    “都是托你的福啊。”老頭笑眯眯的很彌勒佛,“你不在的時候,我吃得很香,睡得很好。”


    說白了就是我手藝不成是吧?陳衝倒不在意這個:“您覺得,我那個LG杯如何?”他拿了冠軍之後就是連續的參加宴會,然後忙忙得又跑回國去衣錦還鄉,關於LG杯的事情他還沒和老頭談過。


    “你自己覺得如何?”老頭把球又踢回來。


    “我想知道,決賽時候的第二盤,您怎麽想。”陳衝靜下心來的時候,總覺得第二盤棋有問題,但他內心中卻一直不願尋找答案,留下來到現在才問老頭。


    “你看報了麽?”老頭想了一會兒,再次把球踢回來,“你回國這麽長時間,上網了麽?”


    哪有工夫看報!哪有工夫上網!陳衝一個月以來隻看過兩張報紙,還是在上飛機之前為了打發時間買的,除此之外他一直生活在兩個狹小的圈子裏:一個是他的家,另一個是學校。


    在家的時候被大爺大媽們圍著,在學校的時候被兄弟們以及王語詩抓著,再加上考試,陳衝實在是忙得四腳朝天,要不然也不會放著兩個月的假隻在國內過了一個月就跑回來躲清靜:“都說什麽了?”


    “沒有人懷疑古力在做什麽。”老頭笑了笑,“而且據說中國棋院已經翻天了。”


    陳衝和棋院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上次在LG杯上已經算是報了仇,現在也不想就因為這個他以後和人家不好見麵……畢竟圍棋隻是三國的遊戲,以後參加比賽去低頭不見抬頭見,關係真搞得太僵了也沒好處……隻是當他看到網上在事情已經過了一個月之後還在爭吵的時候,就覺得事情不對了。


    “這是什麽?”陳衝翻翻各大論壇以前的帖子,眼看著各種觀點從技術角度上升到民族主義再上升到中國棋院的根本方針政策問題,真有些出乎意料了,“至於麽?以前芮乃偉的時候好像也沒這麽熱鬧吧?”他隻是為了泄憤才在LG杯上大罵棋院,但也沒打算要鬧到這種地步。


    但記者們讓陳衝幾乎成為了名人。


    陳衝說過一些話,出現在網絡上四麵流傳很正常。但有些話他從沒說過,卻也被引用到各種地方,然後還派生出無數他自己完全想不到的版本。


    甚至有人已經把陳衝上升到反民主的地步了。


    滿場的衝擊波。但凡有替棋院辯解的,就一概被罵作保皇黨反動派,那架勢擺出來似乎楊麗娟她爸爸跳海都是因為中國棋院玩精英體製給逼的。而另一個方麵上,但凡有敢說陳衝好話的,一概扣上漢奸國賊的帽子,甚至有人說陳衝即便一身武功荒廢了也不該到國外去,就算就此埋沒也不能當範文程或者汪精衛。


    陳衝對於這些東西很不理解:圍棋畢竟是體育,是文化,況且他陳衝一沒出賣國家情報二沒替韓國人當劊子手,隻是為了能夠下棋才出國,這是錯麽?而且他更不理解把中國棋院罵得體無完膚連足協都不如:好歹這幾年中國圍棋形勢不錯,雖然毛病不少可成績也可以,至於說要罵成這樣子麽?


    他不能理解,咂咂嘴幹脆不看了,越看心越涼還不如有時間多研究研究圍棋。


    “您,點評一下吧?”陳衝從棋院裏把他LG杯上的棋譜拿了出來,放在老頭麵前抿著嘴笑,滿懷期望的看著等著。


    老頭隨便翻看了一下,就把那一本棋譜合上,搖了搖頭:“你自己覺得下的怎麽樣?”


    “還可以。”不得意那是虛的,但偶爾的做一個謙謙君子也不是壞事,況且現在拿著的正是自己最得意的一本棋譜,陳衝眼裏的笑意無論如何也是隱藏不住的。


    老頭很隨意的點了點頭,把棋譜又再撚開:“你先給我擺一下你和朱鈞這盤好吧?”


    金善雅今天打扮得很休閑,長長的白色T恤一半塞在短牛仔褲中,另一半則隨意的飄在身前。這個打扮再加上一副寬邊太陽鏡和小皮靴,總是很瀟灑的樣子。


    熟門熟路的推開陳衝家門,先把手上拎的一些蔬菜放到廚房,然後探頭看看正在房間裏擺對局的兩個人。隻是,陳衝的臉色有些不好,盡管房間裏開著空凋,但一滴滴的汗水還是順著脖子流進襯衣,把後背上打透潤潤的一片。


    “這是哪盤棋?”金善雅跪坐在棋盤邊看看局麵,有些疑惑的看著悠然自得的老頭,“衝哥哥怎麽了?”


    “沒什麽。”老頭頓了頓胳膊,指了指棋盤上幾個位置讓陳衝繼續去想,回過頭來朝她一笑,“讓他知道知道自己是怎麽贏得而已。”


    用不著這麽扒疵我吧?好歹我也是冠軍,就算有點運氣在裏麵,但冠軍也是我的!陳衝九段抽了抽嘴角,抬頭笑著向金善雅打招呼:“來了?”順勢從棋盤前後退一點擦把汗,“還沒問你,定段的事情如何了?”


    “可能出問題麽?”金善雅示威一樣揚了揚小拳頭,得意地抬起下巴,“就憑我曹薰鉉弟子的身份,要定段還不是輕而易舉麽?”


    “原來因為你是曹薰鉉的弟子,所以才能定段。”陳衝恍然大悟,身體又退一步。但老頭似乎沒看到,繼續低頭研究麵前的棋譜。


    金善雅臉漲得通紅,卻不知道自己這句錯話怎麽彌補,隻能咬著牙叉腰瞪眼:“你再說!好歹我是堂堂初段,職業棋手呢!而且過一兩年,等我的水平磨練上去,還要參加世界大賽呢。”


    參加三星杯之類顯然沒希望,但是正官莊杯可是金善雅的人生目標。陳衝知道韓國棋院的女棋手同樣人丁不旺,這幾年但凡是定段的女棋手都被看作掌上明珠,隻要有點水平就要捧上台,因此金善雅的話倒是不虛。


    不過,堂堂初段是啥?現在我可是九段,LG杯冠軍!陳衝渾然忘了一個多月以前他也隻是個堂堂初段,現在聽見這個詞就想笑,臉上眉毛鼻子一起動:“來下一盤如何?”


    老頭什麽都沒說,臉上笑咪咪的看著兩個人拉開架勢,隻是籠著手旁觀。隻是隨著對局地進行,眉頭偶爾皺一下。


    “兩個人,看上去不錯。”老曹和劉昌赫兩個人和往常一樣來找老頭下棋,順便蹭飯。眼看著金善雅和陳衝在廚房裏手忙腳亂的炒菜,老曹也是高興,端著小酒杯吱溜一口飲酒下肚,眯著眼睛笑,“不過,”他臉色突然正了一下,“今天他和善雅的那盤棋,我看了,似乎……”


    “都是年少輕狂。”老頭突然抬手攔住他的話頭,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笑還是什麽,很詭異,“有些東西,你教給他卻未必聽你的。但如果是自己感受到的,卻會記一輩子。”


    老曹有些猶豫得看看永遠不說話的劉昌赫,低聲說:“但是,這兩個月沒有比賽,恐怕……”


    “怕什麽。”老頭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您太多慮了,我這個徒弟雖然不成器,但有些東西也是旁人比不了的。而且這樣並沒壞處,即便浪費三年,也總比毀了強。”


    浪費三年?老曹和猛然抬頭的劉昌赫對看一下,一句話都不說了。


    “我不指望他能怎麽樣,但很多道理他總要懂。”老頭用吸管喝一口酒,緩緩地說,“他,總是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要做什麽?老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對這種事情沒興趣。他老了,當年曹燕子已經想要歸林了,現在他門下弟子也隻剩下調皮可愛的金善雅還在羽翼之下,除了小善雅之外,他已經不想再去管什麽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和麵前這兩個老家夥下下棋喝喝酒,然後無憂無慮的度此一生了。挺好,老曹很喜歡老聶退休之後的生活,而這種生活離他已經很近了。


    所以,喝酒!老曹端起酒杯搖搖頭把這些忘掉,哈哈的笑出了聲:“來!”


    老頭有自己的想法。但他不能說,怕說穿了就不靈了。眼看著躺在床上微微打著鼾聲的陳衝,心中突然湧上來一陣愛惜。


    這是他徒弟,不知道怎麽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唯一一個給他買吃買穿還肯照顧他的人。他願意把自己一身本領都教給他,讓他成為自己的驕傲。


    但這個小子太驕傲了。老頭不是傻子,他在陳衝拿了LG杯冠軍回來的當天就看出這個小子已經有些燒得糊塗了,而今天再回來和金善雅的那盤棋之後,就明顯的已經手生了。不是他沒有練習,也不是沒打譜,隻是恐怕他回家的那些日子裏所做的研究,完全沒有用心。


    而且這小子有些太狂了,有工夫應該收拾一下。老頭默默的盤算著:年少輕狂不是壞事,如果現在陳衝就像李昌鎬一樣沉靜如佛,那他反倒要擔心了——他教育徒弟從來都不願教出神經病來,圍棋在他眼裏不僅僅是競技,更是陶冶情操的文化,李昌鎬那樣為了圍棋28歲才談戀愛的事情,他並不希望發生在陳衝身上。不過話說回來,李昌鎬並不是因為下圍棋才不交女朋友,而是因為天生的性格。


    隻能說李昌鎬比其他人更加適合下圍棋,而和很多其他的東西無關。


    當然,話再說回來,李昌鎬的沉靜,讓他成了俯視三國的石佛。因此老頭不能不承認陳衝現在這個樣子別說再拿一次世界冠軍,就是韓國的本國比賽能夠打到半決賽就都是萬幸。


    怎麽讓這個小子安分下來好好的下圍棋,而不僅僅是隻顧著和女生們打情罵俏和中國棋院鬥氣,是老頭要好好考慮的事情。


    但讓老頭有些無可奈何的是,他最怕的事情冷不丁的發生了。


    陳衝的新家地方在首爾的東邊明洞那裏,租的是三樓的一個兩室一廳。而在他家這棟樓不遠,是一片小別墅,雖然難免剩下幾套還沒全出手,但賣得還是相當不錯的。而老頭在早上起來遛彎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就看見樓下不遠處那棟本來一直空的別墅開始裝修了。老頭對於這種八卦的事情一向有興趣,況且左右無事便溜達過去看看,但聽聽那邊監工的口音,卻是漢語。


    老頭高興了,在這邊住了半年他都快忘了故國鄉音了,趕緊過去吆喝:“兄弟,哪得人?”


    所謂人生四大喜事,其中之一就是他鄉遇故知。這個監工雖然算不上老頭的故知,但一聽口音是浙江一帶,立刻大喜:“老爺子,您是哪裏人?我是杭州的!”


    “不遠不遠,老夫海寧人士。”兩眼淚汪汪的老頭想捋胡子,可惜沒手,“怎麽來韓國討生活來了?”


    監工看看老頭,點了點頭一笑:“有金主在這買的房子,而且覺得韓國人手腳不利索,老板就把我們從廣州那邊調過來幹裝修。您來這邊多長時間了?看您這身子骨可硬朗,您高壽?”


    “不大,六十四。”老頭嗬嗬一笑,“來了也就半年多,韓國話還說不利落呢。”


    兩個人越聊越投機,過不多時就都坐在椅子上開始扯淡。老頭也是無意的一問,問這間房是誰買的,結果那個監工說出來的話讓他目瞪口呆:“那個梁靜文,那個有名的小天後,不知道幹嗎看上了這邊,花大錢買的這套小別墅。我們二老板勸了她兩回,沒用,隻好把我們弄過來幫忙,省得那些記者們討厭。”他指了指遠處幾個逛了晃蕩的主兒,“那些都是記者,隻要敢靠近就亂棍打死。”


    “你們老板是誰?”老頭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對了,還沒跟您說呢,我們是靜城房地產公司的,”監工一咧嘴露出幾顆牙,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名片,“我們老板叫王文靜,請多關照。”


    梁靜文跑到這來幹什麽?老頭從金載垣的嘴裏把一切能撬出來的都掃聽得一幹二淨,知道他徒弟和梁靜文的事情,但從沒想到梁靜文竟然能從新加坡一路追到韓國來!


    老頭就算想要給陳衝點教訓讓他老實一點,但也沒想過事情的發展會如此峰回路轉,竟然那個梁靜文又冒出來參了一腳。


    不過無所謂了,這個雖然是變數,但老頭並不太往心裏去:讓那小子摔得更狠一些吧,不然他這輩子恐怕都不知道什麽叫天高地厚……


    ……………………


    說起來,很久沒更新了~~關於女人的問題,是早就計劃好的,寫到這個份上也不好更改了。關於圍棋的問題,我總有個想法,試著在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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