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研究的那個小群裏麵,已經快吵翻天了。樸永訓是一個說法,陳衝是一個說法,崔明勳和樸正祥是一個說法,被拿來擺對局的兩個棋盤上一片狼藉,尹峻相先下手為強擺出來個變化發話:“就這麽下!”


    “那你就中圈套了!”陳衝痛心疾首打字飛快,“沒看見下邊那個白子麽?隻要你敢動下邊就要衝出來了!”


    “那你說怎麽辦!”崔明勳坐在他身邊開始用語言討論了,“上邊是急所!不動死的更快!”


    語言衝突發展為肢體衝突,來濟州島當裁判的徐奉洙坐在電腦前慢慢的寫:他們打架去了,讓我看看現在如何。


    聶氏道場裏,小朋友們對最簡單的圍棋這種說法顯然不理解,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之後,有人大著膽子提問:“什麽叫做最簡單?”


    “最簡單麽,”蘇羽抓了抓頭發,“比如一子解雙征之類的,就是最複雜的。”


    跟沒說一樣。老聶有些聽不下去了,過來做親身示範:“比方說,就拿現在這個局麵來說,黑棋在下邊如此凶猛的鎮,你們會怎麽應?”


    小同學們各自思考一陣,紛紛擺出自己的答案:有的要強烈反擊,有的要退讓求全,有的要在外麵繞一手之後回來再攻,有的幹脆把黑棋放進來在外麵爭模樣。


    “你怎麽下?”趁著電腦上老頭還沒下出來新東西,老聶問蘇羽。


    蘇羽抓了抓頭,拈起棋子落下輕吊。


    老聶哈哈一笑收起扇子正容說:“講講為什麽。”


    “因為陳衝他們在下邊先侵,明顯是為了抵消白棋向中央的潛力。我以前也聽說過,你要拿實地,就要讓別人起模樣,你要拿模樣,就要也讓對手拿實地。”蘇羽笑了笑,“黑棋瞄的是上邊,所以隻要保持下邊那裏活力就好,其他的等九段們研究好了咱們再琢磨怎麽辦也不晚。”


    果不其然!老鬼一手吊讓兩岸三地再次吵成一團。


    “我早說過,下邊不好弄!”被打得灰頭土臉的崔明勳來精神了,看見這手棋又容光煥發了,“上邊才是急所!現在人家試應手,”他扭頭看著潛心思索的陳衝,“我看你怎麽應!”


    蘇羽繼續解說:“如果反擊則黑探下攪亂局麵讓上邊變輕,如果苟且則大飛遠封上邊白棋衝出的路線,如果繞開的話,”他又笑,“那陳衝的目的就完全達到了。所以,既然他要試應手,那我覺得隻要讓他們達不到目的並且能發揮那枚白子效率就好。”


    把每一子的效率發揮的淋漓盡致,就是老頭的圍棋。陳衝和老頭下棋最苦惱的就是怎麽抵消他的效率,後來發現自己不管怎麽折騰都逃不開老家夥的手掌心,現在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歎口氣,幹脆埋頭思考不說話了。


    吵來吵去,卻吵不出個答案。七個九段的聲音逐漸低落變成七個泥雕木塑的人像木呆呆的看著屏幕,留下三台電腦前一片寂靜,隻剩下劉昌赫忍不住讚歎:“好棋。”


    “最簡單就是最有效率的。”這是蘇羽的看法,“你們要好好學學,兩手棋把上下黑陣拆的瓦謝冰消,了不起。”


    “怎麽辦?”眼看著時間流逝,樸正祥打破了沉默,“趕緊拿個法子!”


    “殺吧。”樸永訓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也就這麽一條路了。”


    先活動一下下邊免得讓人拔花,也不顧還有絲絲空隙便扭頭向上衝斷。蘇羽很深沉的點了點頭抹一抹下巴上短短的胡子茬:“果不出我所料,這幫人發瘋了。”


    老頭一聲長笑振奮精神:“這才有點意思,這才像是九段們下出來的棋!這算行了,這算行了!小哥兒幾個不服我施大爺這帖老膏藥,今兒就讓他們好好看看!善雅!”他也不抬頭,“這裏,打他個龜兒子王八蛋的!”


    金善雅聽傻了,喏喏的來按一下鼠標,又退到一邊細心揣摩。


    人都有一種性格,就是推卸責任。勇於擔當的永遠是少數,大多數人在大難臨頭的時候往往是要找個鍋蓋頂頭上。就算死,也要拉個墊背。


    陳衝拿安祚永當鍋蓋,安祚永拉樸正祥當墊背。


    七個人在網上再次開始比賽打字速度。


    “他們在說什麽呢?”圍棋少年們在“研究室”裏大惑不解,可憐兮兮的求助蘇羽,“我們看不懂。”


    蘇羽正在潛心思索老頭這個大飛的後續,微微轉轉頭看了兩眼,很簡單的說了一句“看不懂”,又繼續思索去了。


    孩子們還沒定段,他們的目光遠沒有職業棋手們那般深遠,看不懂老頭這一手的意義所在,也隻能坐在那麵麵相覷。


    老聶想要做解說,可解釋趕不上變化,剛剛判斷出上下的形勢,就看到樸正祥落子在外邊,跳衝盡力打散中央形勢。


    老聶看了兩眼,歎口氣:“這可有失九段身份。”


    不管多無賴,隻要管用就行!樸正祥不能再跟那幫人打咕了,和陳衝略略商量兩句之後咬牙作了決定。


    “丟人。”李世石是大棋士,自然瞧不上這種滿地打滾的下法。


    崔哲翰打字很快:“那你說,該怎麽堂堂正正的落子?”


    “嗯……”說完了大話的李世石琢磨了一會兒,猶猶豫豫的說,“挖下邊?”


    那就算中了麵目全非腳了。蘇羽看到小崔轉過來的這手棋之後嗤之以鼻:“很堂堂正正。我就一個問題:人家要是長呢?他也跟著長?那這棋還要得麽?”


    李世石也知道挖之後老頭必定要反擊要圍中央,可他也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但這麽硬砸,這位老鬼先生難道就不反擊了?按你這麽下,烙張餅在中央滾成一團?”


    “總比讓人順勢把中央打成鐵桶強。”蘇羽繼續不屑一顧,“當年你在我棋盤上搗亂的時候,比這個可潑皮無賴得多。”


    陳衝很相信一句話,也是靠著這句話打動樸正祥讓他聽話在中央搗亂的:現在這個局麵,已經由不得慢慢來了。別管黑貓白貓,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


    聶道場的小孩子們覺得很奇怪:“現在有必要拚的這麽狠麽?黑棋的實地領先啊。”


    “問題在於白棋後麵太多手段可以紮風漏水,而且中央潛力太大。”蘇羽搖了搖頭,“到了這個階段,實地已經不管用了。”


    “可白棋外麵也不厚啊。”繼續有人提出疑問,“零零落落的哪裏有模樣!”


    陳衝看著老頭的托,搖了搖頭和崔明勳對望苦笑:“大模樣,我估計20手之後,那條大模樣都該成長城了。”


    “唉!”崔明勳也是無可奈何,“我們的長城,那麽的雄渾,現在在北邊也破破爛爛了。金家也不注意維護……”


    誰的長城?陳衝很在意這種事情:“誰的長城?”


    “我們的長城,朝鮮人的長城。”崔明勳目瞪口呆,“你不知道麽?我們教科書上寫的明明白白,不信我拿來給你看。”


    滾蛋!你們教科書上,北京都是你們的。陳衝怒發衝冠:“誰的?”


    “我們的……”


    劉昌赫不參與這個,坐在再次打成一團的兩個人騰出來的座位上問樸永訓:“你打算怎麽解決這個模樣?”


    “不知道。”樸永訓回答得很幹脆,“處處都是後手。”


    這種事情最可怕了。樸永訓和安祚永一直在研究這個,拿出了唯一的結論就是如果去破壞白棋的模樣潛力,每破壞一處就要落一處的後手。


    尹峻相試圖在全局上尋找破解點,但無可解,老頭的白子位置極巧妙,處處相關處處無關,牽一發而動全身但又各有不同。


    “快趕上天龍八部裏的珍瓏棋局了。”崔明勳算得頭疼欲裂,“太可怕了。”


    如果你敢說“我們的”天龍八部,我就捅死你。陳衝撣撣身上的灰,也在思考應該怎麽辦。


    “右邊。”蘇羽推算了很久,終於確定了黑棋應該的反擊方向,“右邊,唯一的地方。除此之外整盤白棋無破綻。不過葫蘆兄弟們能看到那裏麽?”


    越唯一的地方也就越難找。一幫人快想瘋頭了,轉著圈的在棋盤上尋尋覓覓。


    “右邊那裏,是無可奈何,”老頭給金善雅慢慢地解說,“不管怎麽樣也不補不到了。中間黑棋雖然醜陋,但好歹紮下了根引著右邊。”他的目光凝重的看著電腦,“隻要讓我拿到一個、也許半個先手也可以,這盤棋就拿下了。”


    看不到怎麽反擊。也許這是這群九段們這輩子第一次在棋盤上束手無策,又開始爭吵。


    劉昌赫不耐煩了:“你們吵夠了沒有?一群九段,也不嫌難看,這時候不想辦法隻知道吵,吵架能吵出辦法來麽?”


    不吵架也沒辦法。一群人安靜下來了,從首爾到濟州島,七個九段坐在那看著電腦集體**。


    “右邊,有問題。”過了良久,一群人眼看著快要進入讀秒的時候,樸永訓突然冒出來一句,“飛可以麽?”


    “飛不好。”崔明勳思索了一下,扭過頭,“陳衝!”


    沒有時間的時候,就找陳衝。陳衝看了一眼棋盤,思索著點點屏幕:“托一下,然後覷斷。”


    絕妙啊。老頭看了良久,歎了口氣:“就這麽一點地方能搗亂了,我這個徒弟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能算得這麽清楚,也算沒白教育他這麽多年。”


    “咱們怎麽應呢?”金善雅看著他,手就放在鼠標上。


    老頭半天沒說話,然後幽幽的搖頭:“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金善雅第一次聽到老頭說這樣的話,吃驚不已。


    “我畢竟不是神仙。”老頭不錯眼珠的看著棋盤,“我知道那裏有問題,但真出問題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其實我也沒看出來應該怎麽弄那裏,相信我拿徒弟也沒看出來,是其他人看出來問題,然後他確定怎麽反攻。”歪歪頭向金善雅一笑,“我徒弟打仗的時候可以去當將軍。”


    蘇羽在快睡著的時候,終於等到了老頭的應手,看著看著突然笑了出來:“老頭沒招了?”他麵向小棋手的時候必須說話正經一些,這個是老聶的要求,“也許這是這盤棋到現在老鬼先生的第一個要後悔的地方。”


    “無論如何不應該粘上。”老聶用扇子拍了拍電腦屏幕,“你就讓他斷,能如何?小樸他們已經擺明了要開始拆他模樣,可他現在不去補又轉回實地算什麽?”


    蘇羽搖了搖頭:“不能補,補了就正中下懷。但轉向實地明顯是昏招,”他轉向他徒弟,“記著,一條路開始選好了,即便是錯的也必須走下去。”


    朱鈞點了點頭一臉的沉思。


    “行了,別裝了。”蘇羽笑了起來,“說說你怎麽看?”


    “我隻希望這樣的人越來越少。”朱鈞對於對局似乎沒什麽想法,隻對老頭感興趣,“有機會希望能認識他一下。”


    “這是陳衝的老師。”蘇羽又笑了笑,“這個老頭我知道。”


    師徒反目,隻為一盤棋。朱鈞深深地吸口氣長歎一聲,卻忘了他跟自己的老師也常在棋盤上殺的血流成河。


    現在就是比拚速度了。老頭畢竟老了,畢竟已經上了歲數,思維速度已經跟不上七個人了,在陳衝和樸永訓兩個人的聯合壓力之下,又犯了一個錯誤。


    “他打錯了方向!”樸永訓幾乎是跳著叫起來,“勝利的曙光就在前麵了!”


    七個人都看到了,陳衝和崔明勳不約而同的長舒一口氣。樸正祥突然覺得很幸福,尤其是在這種經曆了可以說是千難萬險的對局裏,絞盡腦汁費盡心思用過了千般手段之後終於成功的那種幸福感,衝擊力是很大的。


    齊齊鬆了口氣。樸正祥在征詢大家意見詢問確定了後麵的十幾手之後,麵帶微笑的落下棋子反擊。


    老頭的眉毛越來越緊,擰得像個鎖扣搬得一步一步推算後麵的應對,讓金善雅看得心中不忍,柔聲說:“老爺子,他們七個九段……”


    “七個九段怎麽了?”老頭悶哼了一聲,目光緊盯電腦,“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你以為這七個小子有這等本事能贏了我?”


    金善雅看著局麵無話可說。


    “你等著看。”老頭看著她,目光炯炯,“如果隻是他們其中一個和我下,我現在就可以投了。但七個人麽……哼哼……”


    “先手處理一下下邊,把那個缺陷補上。”樸正祥點了點盤麵,打算見好就收了,“領先了十幾目了。”


    陳衝反對:“十幾目可不保險,先把中間能走得便宜都走了才好。”


    “你不覺得太冒險了麽?”崔明勳就坐在他身邊,眼珠子瞪得溜圓,“中央沒那麽穩!”


    老頭看著一群人在tgcom上再一次的爭吵,向著金善雅微微一笑:“咱再給他們添把火如何?”


    圍棋這個東西,屬於人多瞎搗亂雞多不下蛋的運動。老頭一手撲朔迷離的點,讓七雄爆發了從這盤棋開始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誰的判斷都說服不了其他人,誰的手段都讓其他人不服。陳衝跺腳戟指大罵崔明勳:“難道你還看不出來老頭是要反攻左上麽!”


    “左上有地方讓他反攻麽?”崔明勳抱著膀子微微冷笑,“中央還沒安定,被衝過之後怎麽辦?”


    這叫狗咬狗一嘴毛。從首爾到濟州島,類似的對話不斷發生。老頭看著刷屏一樣滾動的對話框笑不可抑:“行了,這算行了!”


    金善雅目瞪口呆:“他們就不能統一意見麽?”


    “難。”老頭得意洋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幫人吵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隻要給他們個機會吵,你以為他們還會統一意見?明說吧,一個對一個正經下棋我未必就能贏這幫人,但七個人麽……哼哼。”


    人性啊人性。金善雅想象得出來陳衝和崔明勳能打成什麽樣,也想象得出來尹峻相和安祚永現在在說什麽。,微微歎了口氣。


    “亂中才能取勝。”老頭冷笑起來,“毛主席說的一點都沒錯,這手廢棋也能讓他們折騰成這樣。”


    樸正祥被吵得頭暈腦脹,眼看著讀秒快要結束,連忙勉強綜合一下意見落子。


    “這就對了!”老頭仰天長笑,把推開門走進來的梁靜文嚇了一跳:這是幹嗎?


    “靜文啊?來來來。”老頭也不管金善雅烈火般的目光大聲招呼,“看我怎麽殺這幫小兔崽子!”


    三個房間一片寂靜。樸正祥幾乎不相信是自己下出了這麽一手棋,東張西望試圖找個解釋。


    “Game over。”老頭拽了一句英語,慢悠悠落下一手棋,“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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