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風獨影跟前。


    從宮前一直跟在久遙身後的侍從悄悄往殿內望一眼,見兩人神色都平靜,想來女王不會怪責,便又悄悄退下。


    殿中兩人,一坐一站,一時皆無言。


    久遙看著風獨影懷中的寶劍,古樸的青色劍鞘上雕著一隻鳳凰,鳳凰的目中嵌一顆鮮紅如血的寶石,形態栩栩如生,仿佛隨時便會展翅飛去翱翔九天睥睨萬物。


    當日東溟海中救起她時,昏迷著她的手中依舊緊握著的此劍,想來這就是鳳痕劍。


    她憑此劍征戰天下,建不世功業,她亦是用此劍了結她唯一親人的性命。


    這是一柄殺人的劍,一柄飲無數鮮血的寶劍!


    而名震天下的風王,就這樣抱著她的劍,仿如抱著她的半身。


    久遙驀然心頭發酸,一股憐惜油然而生。


    “我並不恨你。”


    寂靜的殿中,忽然響起久遙的聲音,如同水滴深潭。


    風獨影微有震動,移眸看他一眼,入目的人敞開的外袍裏一角中衣雪白,眉籠哀色,顯得格外的清瘦。自醒後,他穿白穿黑穿青穿褐,但再不著紅衣,曾經他喜歡的熱情溫暖的紅,如今在他眼中大抵就是冰冷的血海。


    久遙的目光自鳳痕劍上移開,看著風獨影,神色平靜裏帶著深沉的苦楚,“我恨的是我自已,久羅的浩劫完全是我一手造成。”


    聽了久遙的話,風獨影沒有反駁與不爭辯。她並不想與他理論久羅的浩劫到底是誰造成的,在慘劇之後來說這個毫無意義。


    “其實我心裏也很清楚,若我們久羅族人一直盤踮久羅山上閉山鎖族,大東是容不得國中有國,總有一日會要派兵踏平了久羅山的,就如同你們征服北海一樣。”久遙眼中的苦楚越發深重,“可是……山尤部族就仿佛是另一個久羅族,本是無憂無慮,偏偏禍從天降。”


    風獨影垂目默然。


    “我的族人本隻是單純的想不受幹擾的生活在山上,可一夜之間,便血淹青山,屍填碧湖……”久遙說到此處忍不住抬手捂目,“我不能忘那一夜的久羅山,忘不了山上那些死去的族人……我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是你的兄弟殺死了我的族人,是我讓大哥撤去了霧障才釀成慘禍!我看著臣民對你的山呼跪拜,我就會想起這金璧輝皇的王宮全是鮮血與屍骨堆徹!無論我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那些死去的人都在我眼前,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親人的冤屈聲總是縈繞在耳!”


    風獨影靜靜的聽著,靜靜的維持著抱劍而坐的姿態。


    “我恨著我自己,我想救我的族人,可最後害了族人的卻就是我!”久遙放開手,眸中蘊著深沉的痛楚,偏又是一片清明。


    風獨影抬眸。


    兩人靜靜對視,彼此眼中的悲涼疲憊一目了然。


    顧雲淵與風獨影可以無忌相交,易三與風獨影可以坦承相待,可如今隔著血海深仇,交纏著恩義情怨,無論是身與心都已不複當初。他與她,是久遙與風獨影,是世上最近又最遠的人—— 夫妻。


    許久,風獨影道:“淺碧山的風景不錯,你去那邊休養一陣吧。”


    久遙一笑,淡淡的辯不出喜憂,“好。”


    爾後,兩人又是沉默。


    又過得片刻,風獨影起身,將懷中寶劍掛回原處。


    久遙目光看著鳳目上那如同泣血的紅寶石。


    “我若要找你的兄弟報仇,你會殺我嗎?”


    “會。”


    “你殺了我可會傷心?”


    “會。”


    “我死了你會哭嗎?”


    “不會。”


    一問一答,如此幹脆,可隔著一丈之距相對而立的兩人心頭早已是百轉千回歡痛交夾。


    “傷心了為什麽不哭?”久遙麵上有著淡淡的笑,看著對麵清姿素影的女子,一顆心如泡在鹽水裏,又軟又酸,還夾著陣陣火燎似的疼痛。


    “本王不哭。”風獨影下頷微抬,自然流露出傲氣。


    “傻瓜,你不哭別人怎知你傷心。”久遙輕歎,歎息裏縈著脈脈憐愛之情。


    那樣的語氣與目光令得風獨影微有怔愣,可還不及領悟,久遙又一聲深深的歎息傳來:“可就是這樣的你才讓我心痛難禁。”


    刹時,風獨影呆立當場,滿目驚愕的看著久遙。


    可久遙卻已轉身離去,悵悵幽幽的吟道:“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殿中風獨影呆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心頭亂緒紛紛,正是理不清,剪還亂。


    十二、悲歡一線隔6


    元鼎五年五月初,清徽君舊疾複發,前往淺碧山休養。


    及至後世,風氏王族將淺碧山別院又作添建,這淺碧山便成曆代王族休養之行宮。


    久遙走後的第二日,風獨影於含辰殿處理政事時,內侍來報,國相徐史求見。


    “宣。”


    不一會兒,徐史便到了,“臣徐史拜見風王。”


    “國相免禮。”


    七州國相裏,徐史是最年輕的一位,現年三十六歲,為人端方持重,頗有君子之儀。


    “臣謝風王。”徐史起身。


    “國相何事求見?”風獨影看著階下的臣子問道。


    “臣今日來,是為勸諫風王勿要出兵征伐山尤。”徐史抬首望著風獨影道。


    “嗯?”風獨影挑眉看著他。那日紫英殿裏商議之際,徐史作為國相,卻一直不曾發言。


    “是征伐山尤還是締結邦交,臣也一直猶疑難決,及至昨夜收到清徽君的信後,臣才是憂然大悟。”徐史一邊說道一邊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雙手呈上。


    風獨影聞言不由一怔,久遙給國相寫了信?


    而一旁侍候著的內侍早是上前接過徐史手中的書信,然後走至王座前呈給她。


    取過信紙,凝眸看去,所謂的信,其實不過就兩字:王、將。


    看著這兩字,風獨影正疑惑,徐史卻已開口:“將者,需能兵善戰,為的是護國拓邊;王者,需仁德賢明,為的是百姓安康。”


    風獨影心頭一動,凝眸看著信不語。


    “風王此刻是青州之主,一州百姓皆仰望於風王,百姓所求者莫過於衣食豐足,一家平安。而戰事一起,必然是要征糧征兵。征糧,即從百姓口中奪食;征兵,戰場刀劍無眼,必令百姓痛失親人。此皆非王者之德也。”徐史慷然而道。


    風獨影抬眸看向徐史,瞬間,腦中忽然掠過昔日金殿上侃侃而談的顧雲淵,那時是何等意氣風發。若是……沒有久羅山上的血禍,那麽此刻向她敘說王將之分的必然是久遙,一時神思怔忡。


    徐史一番長論後,卻見風王隻是怔坐不語,倒有些費解,他垂首再道:“臣若言語衝撞風王,還請風王恕罪。臣為青州的百姓請命,請風王體恤百姓之艱難,一票一兵,皆為百姓之命。況且征伐山尤,乃是對外用兵,須得請旨於陛下,即算陛下允旨,朝中亦少不得“君逾臣伐”之論。”


    聽得最後一句,風獨影一驚,思及了帝都的那些彈劾。誠然,此刻確實不宜出兵山尤,無論是朝局還是她自身……默默歎一聲,她道:“本王允你所諫。”


    聞言,徐史側是愣了愣,他素知風獨影之稟性,決非如此容易勸說之人,可抬首目光掠過她手中的信,心下倒有些明了。


    “王與將,各司其職,而本王則要棄將為王,如此論調……”風獨影微頓,然後淡笑搖頭,“雖是新鮮卻也有理。”


    徐史聽得,放下心來,拜倒於地,“臣為青州百姓叩謝風王。”


    風獨影起壽步下玉階,伸手扶他,“其實該是本王替青州的百姓謝謝你這位賢相才是。”


    “不敢。”徐史不敢真讓她相扶,忙自起身。


    “自至青州以來,本王肩上便擔下了一州重擔,幸而有國相在,本王肩上的重擔才是卸了一半。”風獨影道。這徐史當初於朝中任職侍中之時,亦常見他進諫於皇帝,隻當他是嚴玄那樣剛正不阿的直臣,如今至青州一年,倒是見識了這位國相的出色才具,堪當賢相。


    聞得如此誠言,徐史心頭震動,可麵上卻力持平靜,躬身垂首道:“臣能輔佐風王,乃是臣之幸。”


    風獨影移步走回王座,“國相便替本王上書奏請陛下,於久羅山南麵設置邊城。既然此城對著碧涯海,有道是“碧血丹心化忠魂”,它守護的是我大東的邊疆,便叫“丹城”吧。”


    “是。”徐史垂首應道。


    “你去吧。”


    “臣告退。”


    送往帝都的奏折很快便批下來了,皇帝允風王所請,於是久羅山南麵坡地而起修建了一座城池,爾後又遷萬戶過去,此城便為丹城,及至後世果然起到護邊守疆之用。


    十三、盈盈一水間1


    六月裏,天氣頗是炎熱,香儀這日得了空閑,便跑到章華園納涼。泱湖中的亭子裏如往常般空無一人,她站在湖邊的樹蔭下,目光看著水麵上的浮萍出神。


    看得許久,忍不住輕歎道:“宮裏的日子真是太無聊了,這樣的三年可怎麽過完啊。”說完了,她扯過池邊一朵淩霄花,無聊的扳著花瓣數花蕊,一邊喃喃自語著,“唉,清微君走了一個月了,也不知他在淺碧山過得如何。”


    “姑娘很關心清微君?”驀然有人在她身後道。


    香儀嚇得身子一抖,手下用力,花被扯下落在地上,她猛地轉過身去,便見一個年約四旬左右的男子立於跟前,頭戴高冠,身著緋色官袍,氣度不凡,一看便知是朝中大臣。


    “奴婢拜見大人。”香儀不識得是朝中哪位,於是隻管拜倒。


    “免禮。”那男子抬了抬手。


    香儀起身,想起剛才的自言自語定然都叫此人聽去了,更是心慌神亂,於是屈了屈膝,道:“奴婢先行告退。”


    她轉身欲離開,不想身後男子卻喚住了她,“姑娘且慢。”


    香儀沒法,隻得站住,回轉身麵對那人,“不知大人喚奴婢何事?”


    男子打量著香儀,見她眉目秀麗,卻一團天真稚氣,臉上更是一臉極欲離開的表情,完全不同於一般宮人的沉靜老成,想來入宮不久。當下他微微一笑,溫和問道:“我方才聽姑娘的話,很是關心清徽君,姑娘原是英壽宮侍候清徽君的宮人嗎?”


    香儀搖頭,道:“奴婢是聞音閣的侍女。”


    “哦?”男子目光閃了閃,又道,“原來是聞音閣裏的,我還道姑娘是清微君身邊的人呢。”


    香儀聽了這話不由微微抬頭,看麵前男子神色和善,目光清明,倒是稍稍定了定神,答道:“奴婢是曾在此園裏偶然遇見過清徽君,隻是每次見他都甚為傷心,因此聽說他舊疾複發去了淺碧山休養了,心裏稍有些擔心。”


    “喔。”男子了然,目光依舊看著香儀,“姑娘貴姓?多大年紀?入宮多久了?哪裏人氏?”


    “回稟大人,奴婢名喚香儀,今年十五,入宮三個月了,青州本地人氏。”香儀見男子神情語氣都甚為和煦,便消了心頭懼意,一一作答。


    “喔。”男子聽後又點了點頭,然後就看著香儀沉吟不語。


    香儀微垂首站立片刻,見男子沒有再說話,便道:“大人,奴婢可以告退了嗎?”


    男子聽了這句問話忍不住又笑了。隻方才幾句話,隻看這姑娘臉上的神情,便可知這是個簡單得近乎透明的人,任何一個稍諳世故的人絕不會問出這樣的話的。肯定了心中猜想,於是他道:“香儀姑娘可識字?”


    香儀不解,但依舊點頭。


    男子微笑頷首,“既然姑娘很關心清徽君近況,不如就請姑娘去淺碧山照顧他如何?”


    “啊?”香儀呆住,抬頭愣愣的看著男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男子笑容不變,問:“姑娘可願意去淺碧山照顧清徽君?”


    這回香儀聽清了,不由瞪大眼睛,“可……我才入宮幾月,得三年後才能出宮呢?”驚奇之下,她又忘了自稱。


    男子的笑容加深了些,眼角顯出一道深刻的紋路,“姑娘是作為宮人去淺碧山照顧清徽君,可不算是出宮。”


    “真的?”香儀頓時眼情一亮,“那我願意!”話一說完,她馬上又想到了難處,“不行呀,宮裏可是有現矩的,怎能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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