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本該寅時四刻起身的風獨影自然是未能起床,久遙也沉在甜夢裏,隻苦了侍候的宮女、內飾們,想叫卻又怕擾了主上的清夢,不叫卻又怕誤了早朝回頭主上發怒,在寢殿前左右徘徊著。


    如此猶疑著,時辰便到了卯時,清晨的紅日冉冉升起,梧桐樹上棲著的青鳥仰頸啼鳴,那清亮的啼叫吵醒了殿內的久遙,他睜開眼,看著窗外的天光,不用問也知是什麽時辰了,看著枕產旁還在甜睡的風獨影醒,實在不忍心叫醒,於是悄悄起身,披上外袍,走出寢殿,果見殿外葉蓮等人已在等候著。


    “主上累了,今日早朝免了。”久遙吩咐她。久遙回到寢殿,輕輕掀開被子重新躺下,靜靜地看著枕邊安寧的睡容,看著看著,腦中自然而然便湧出一句話,“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1,反反複複默念著,隻覺胸膛溢滿了幸福與甜蜜。晨光就在這靜謐中緩緩流淌。當風獨影睜眼醒來,已是紅日高照,天地俱朗。她躺著,怔怔看著窗前,似乎有些發呆。久遙看她呆呆的模樣,心頭分外憐愛,俯近她耳邊輕聲念道:“雞既鳴矣,朝既盈矣。”這一聲入耳終於是徹底清醒了,移眸看向他,自然也看到了他麵上調笑的神色,便回了一句,“匪雞則鳴,蒼蠅之聲”。久遙忍笑,繼續道:“東方明矣,朝既昌矣。”於是風獨影也微笑著回答:“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2久遙裝模作樣地做出幾分苦惱之色。兩人將一首《雞鳴》念完,麵麵相覷,然後不由都噗嗤偷樂。笑完了,風獨影道:“自我六歲習武以來,幾乎每天都要天不亮便起床練武,好久不曾睡得如此晚過。”“偶爾為之,也不為過”。久遙與她頭並頭地躺著。《詩經.東方之日》。1(大意,東方的太陽啊,那美麗的姑娘在我屋中。在我屋中,與我相親相隨。)2《詩經.雞鳴》。(大意,雄雞已經叫了,朝堂上該站滿了上朝的大臣了。那不是雄雞叫,是蒼蠅的聲音。東方都亮了,朝堂上該熙熙攘攘了吧。那不是東方亮,是月亮的亮光,蟲子嗡嗡的飛著,和你再睡會兒多麽好。可朝會就要散了,希望大臣們別埋怨你我就好。)


    “算了,反正早朝上不成了,又好多年不曾嚐過賴床的滋味了,今日幹脆就賴回床。”風獨影將頭倚在久遙頸窩裏舒服地躺著。


    “好啊,不過我在淺碧山住著時倒是常常睡懶覺的。”久遙抱著她躺在被窩裏,隻覺得人生至此已是幸福得無以複加。


    兩人躺了一會兒,風獨影動了動,道:“我們說說話吧。”


    “好啊,你想說什麽?”久遙道。


    風獨影想了一會兒,道:“在徠城的時候雖是處置了厲氏父子,但回來後我卻一直在想這事。”


    “哦?”久遙挑眉。


    “我在想徠城的百姓。”風獨影目光望著床頂,“在你被厲氏主仆持刀攻擊時,酒樓裏無論是用膳的客人還是掌櫃、夥計,竟沒有一個敢上前幫忙或是製止,有的也隻是勸說你我莫要與厲翼相爭。厲氏主仆不過兩個年輕小夥,可酒樓裏那麽多的人卻害怕他們兩個。而後無論是在客棧前還是在都副署裏,無論厲氏父子如何囂張跋扈,那些百姓也不敢指責,他們隻是看熱鬧。”


    久遙聞言微怔,側首看著風獨影。


    “那厲翼犯下那麽多條人命,當斬無錯,可是……”風獨影轉過頭看著久遙,“你不覺得厲翼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其父厲剛寵縱所至,還有一半是徠城百姓放縱所至嗎?若在一開始,厲翼第一次當眾欺淩弱小之時,百姓敢阻止他,敢對他反抗,又豈會縱容得他到如此無法無天的地步。”


    久遙默然片刻,微微歎息,“你這樣說,再仔細一想,倒確實如此。”


    “天下間,有海家、牛家夫婦那樣良善的人,有厲氏父子這樣蠻橫無道的人,有像校尉兵士那樣不問是非盲從的人,也有徠城掌櫃以及百姓那樣害怕權貴惡人而畏縮沉默的人。”風獨影移眸望向杏色的帳頂,就仿佛是望著整個天下,“久遙,這些人中,厲氏父子那樣的惡人本隻占少數,可若百姓都如徠城百姓那樣,有朝一日天下便會變成——權貴肆無忌憚,百姓沉默順從!這麽多年,我與兄弟們流血受傷,失去了那麽多的同伴,斬殺那麽多的敵人,經曆那麽多的悲楚哀痛,不是為了建一個這樣的大東朝。所以……”她轉頭重新望著久遙,鳳目裏盈著某種光亮。


    “所以?”久遙等待著她的下一句。


    “久遙,去碧山書院當先生吧。”風獨影看著他道,那認真的目光仿佛是她在托付著一件舉國重任。


    聞言,久遙是真正的驚訝了,他呆呆看著風獨影,半晌後才反應,道:“你是讓我去書院裏講學?”


    “嗯。”風獨影在枕頭上點了點頭,“我聽香儀說過,碧山書院的那些先生都敬仰你的才學,一直想延請你去書院裏給學子講學。”


    “為什麽要我去?天下間博學大儒很多啊,便是書院裏那幾個都是滿腹經綸。”久遙還是很驚訝。


    “因為我相信你。”風獨影微笑,目光柔和地看著久遙,“因為你教出的學生不但有才學,更具有善良而正直,堅強而勇敢的品性。”


    久遙看著風獨影的眼睛,有瞬間的怔呆。


    那雙素日冷冽明利的鳳目裏,此刻一片溫潤,那是一個女人看著她心愛之人的目光,那時一個妻子看著她丈夫的目光,溫柔地溢滿欣賞與仰慕。


    這世間,能讓“鳳王”風獨影有如此目光的人,寥寥無幾。


    “曆百餘年的亂世,百姓們畏懼兵刀與強權,情有可原,但我不希望我的臣民代代如此。”風獨影伸手握著久遙的手,“所以我希望久遙能去碧山書院教那些學子,不止是教他們詩詞文章兵家韜略,更要教他們‘為人者,應有良知骨氣,應不畏強權暴力,遇老弱病殘,知相扶相助,遇不平不公,要敢言敢為’,我希望大東朝有這樣一種敢言敢做的風氣!”


    “原來如此。”久遙長久地看著風獨影,仿佛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


    “久遙你願助我一臂之力嗎?”風獨影目光明靜地看著他。


    久遙輕輕頜首,握緊了她的手,“我是你的丈夫,但凡是你肩上的擔子,我都會分擔一半甚至大半。”


    “久遙。”風獨影喃喃喚著他的名字,心頭湧起一股溫暖的甜意。


    “隻是我實在舍不得與你分離。”久遙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著,默默傳遞著他的眷戀之情。


    風獨影輕笑,“傻瓜,又不是要你天天守在淺碧山上,一年之中你隻需去幾次即可。”


    “哦,久遙挑眉,然後明白了,“你是讓我不要以易三的身份去?”


    “當然。”鳳獨影點頭,“你要以青王的夫婿清徵君的身份去,如此才不會引得天下矚目,才會有“一人往,而天下皆隨”的影響。你就如同農夫在田裏撒播種子,有朝一日,你教出的那些學子再於民間廣揚撒播,如此一代一代,天下鳳氣必然翻出新貌,會有更多正真正義的人,更少懦弱醜陋之輩。”


    久遙聞言不由微笑,“撒播種子?這種說法倒是新奇又貼切。”


    “其實我希望不止如此。”鳳獨影目光穿過窗紙,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是那此年輕的學子日後必然會有一些成為朝廷的柱石,我希望他們之中能多出一些賢臣良吏。二來居上位者,能看到的隻有眼前三丈,能聽到了也隻是明堂內的稟報,我是希望百姓在被侵犯被迫害之時,敢於反抗強權,敢於據理力爭,讓我看到讓我聽到他們的悲傷的憤怒。久遙你今日撒播下的種子,他日就是百姓的聲音,就是王者的眼睛與耳朵。”


    “阿影。”久遙讚歎地伸手擁住她,“青州百姓有你,是他們的福氣。”


    鳳獨影溫順地偎入他寬厚溫暖的懷抱,“久遙,似乎和你在一起,我就能變得格外的平靜,就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久遙輕輕滿足地笑了,胸膛微微震動,令彼此相擁的身體泛起陣陣酥麻。


    於是他抱著鳳獨影一個翻身,相擁側躺的兩人頓變換了位置,一個在上,一個在下,血石鳳羽正落在她的胸口,鮮紅的一點臥於雪白酥胸間,有著一種清靡豔色,他忍不住伸手摩挲,迷醉之中喃喃道:“阿影,先別管民間的種子,我們還是先種出一個兒子吧。”


    話落,便擁著鳳獨影再次卷入雲雨纏綿中。


    那日,兩人廝磨到午時才起床。


    梳洗過後,鳳獨影拖著酸軟的身體步出寢殿,殿外的宮女,內侍見她出來,都是偷笑著低頭,饒是向來可以做到無視天下目光的鳳王殿下,此該也不同得心底發虛,忍不住狠狠瞪了身後的罪魁禍首一眼,可那個禍首是笑眯眯地伸手為她整理著衣帶,“阿影,雖然你有內力護體,但還是披件狐裘在外麵,不然寒氣入了體,老了時可得受罪了。”


    於是乎,鳳王殿下很是難得地臉紅了。


    她卻不知,比之往日的端麗威嚴,因著昨夜與今晨的纏綿的她,眼波似水薇蘊春意,玉麵沁霞略帶倦意,身姿懶散腳下虛浮,步履間反添嫋娜之態,周身縈著楚楚鳳韻,以至好些個宮女,內傳為著鳳王這罕有的鳳情而看呆了眼。


    眼見清微君給青王披好了狐裘,葉蓮舟上前,“主上,清微君,午膳已備好了。”


    “擺在暖閣吧。”鳳獨影吩咐。


    “是。”


    兩人用過午膳後,鳳獨影去了含辰殿批閱奏折,久遙則去了大醫院的藥房,選了幾味補藥,然後吩咐送到膳房煲一盅雞湯。


    湯煲好了,他親自提著送去了含辰殿,推開殿門,便見鳳獨影正埋首小山似的奏折裏。


    “阿影,休息一會兒喝碗湯。”他將湯盅放在桌上。


    “嗯。”鳳獨影應一聲,卻沒有抬頭。


    久遙見此,將熱湯倒在碗裏,然後端到書桌前,再以湯匙舀了送到鳳獨影嘴邊。聞得香味,鳳獨影自然張口接了,目光依舊停留在奏折上,眉頭慢慢鎖起。


    一碗湯喂得差不多時,鳳獨影驀然啪地合上折子,怒叱道:“蠢材可惡!”


    久遙見她動怒,知道這湯大約是喂不成了,便將剩下的自己一口氣喝完,放下碗,才道:“怎麽了?”


    鳳獨影將折子遞給他,道:“覃城府尹一起上折,要在漏河上修一座大東朝第一的水壩!到底該是何等愚蠢的人才能想出如此愚蠢的主意?以傾國之力來一座水壩,等到有朝一日敵國來襲,隻需派上百人將堤壩掘開,則青州十數城都淹於洪潮中!”


    久遙翻開折子,凝眸掃去,不由也皺起眉頭。


    覃城位於瀾河邊,遇上雨量豐足的年月常遭水淹,而塑城與瀾河則隔著一個覃城,雖與覃城毗鄰而居,卻與覃城恰恰相反,從無水患不說,反而是


    到了旱季抽水。風獨影自到青州,體察民情,順從民意,於是這兩城府尹一合計,便決定上折,請求主上允他們所請,在覃城的上遊莫山穀修一座大水壩,一來是汛期攔截洪水以確保覃城不再遭災,二來是水壩建好後,可自莫山穀那兒修一條人工運河到朔城,以引水解救朔城旱情。還道兩城名士皆認為此舉利國利民,並有數名富商願共同捐資十萬銀葉修壩,兩城百姓更是翹首以待,如今冬季少水,正是動工之期。


    “這真要是修了水壩,豈不以後再也吃不到雪雁魚了。”久遙喃喃道。


    “嗯?”風獨影不解,“什麽雪雁魚?”


    “一種像雁一樣南北遷徙的魚,因它通體雪白若銀,所以叫雪雁魚。它一年中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南邊的碧涯海裏,但每年的春季它們都會逆流北上遊過瀾河到達昆梧山下的極淵湖產卵,然後到夏季它們再帶著小魚們順流南下遊回碧涯海。”久遙合上折子,“如果在莫山穀修一座水壩,攔截了瀾河,那雪雁魚就沒法回極淵湖產卵,豈不就要絕種,以後就也吃不到了。”


    風獨影本來是滿肚子的怒火,此刻聽得他的話,不由失笑,“你就記著吃雪雁魚。”


    “那是。”久遙笑著點頭,“你是兵家出身,看到這份折子第一反應便是水壩修成後於軍事上的弊端,而我大閑人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好吃好無的。這雪雁魚肉質細嫩鮮美,可說是魚中之王,吃過一次就決不能忘懷呀。”


    風獨影聽他如此推崇也不由好奇,道:“既然如此美味,那改天我們去瀾河裏捉幾條來吃,隻不過.......”她斜睨久遙一眼,“你可千萬要離河遠一點。”顯然是調侃上回久遙把魚兒全嚇跑了的事。


    久遙從容一笑,“放心,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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