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利是一個幾萬人的突厥部族,長居淡河之畔。


    邵稹從前跟著石兒羅的族人經商,曾經來過這裏,與族長毗利匍真及一眾族人交好。


    認出他的,是毗利匍真的兒子毗利吉善。他會說些漢語,見到邵稹的裝束,失笑:“石真,許久不見你,怎麽穿了一身唐軍的衣服來!”看到寧兒,兩眼發光,“這是你娶的新婦麽,怎麽都不叫我去喝酒?”


    邵稹苦笑,沒空跟他多解釋,道:“吉善,你父親在麽?我有急事。”


    毗利吉善見他神色不似玩笑,訝然:“怎麽了?”


    邵稹知道吉善可信,將唐軍被圍之事告知。


    毗利吉善聽著,有些難色。


    “安西都護,與我父親關係不錯,我父親也早已歸附。”他說,“可我父親為了河對岸的那片草場,一直與俟息部不合。昨日來了一個吐蕃使者,他說,吐蕃人占領安西之後,這些草場都是我父親的。”


    邵稹訝然,與寧兒相覷。


    事情更加複雜,誰也沒有想到,吐蕃竟早已經動手籠絡胡部,看來是立誌要將都護府眾人置於死地。


    “你可以去見我父親,不過,我覺得希望不大。”吉善實誠地說。


    邵稹(無)(錯)小說 m.沉吟,道:“無妨,先帶我去一見。”


    天色已經暗下,毗利族人聚居的草場上,仍見炊煙嫋嫋,帳篷猶如雪地上的一座座小丘,整齊排列。


    毗利吉善帶著邵稹和寧兒往最大的帳篷走去,路上,不少族人認出了邵稹,過來打招呼,又朝寧兒投來大膽而好奇的目光。


    寧兒有些羞赧,緊緊跟在邵稹身後。


    忽然,一個耳熟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胡娘子?”


    寧兒訝然,轉頭望去,卻見到了一張久違的臉。


    米菩元滿麵驚喜,從人群裏擠出來,跑到她麵前:“你怎來了此處?!”


    見到他,寧兒亦是驚喜非常:“米郎!”還未多說,麵前卻被一個身影擋住。


    米菩元這才將邵稹認出來,神色一僵。


    “你們認得?”毗利吉善瞅出端倪,一臉詫異。


    邵稹沒答話,卻看著米菩元,淡淡道:“你怎在此處。”


    米菩元沒好氣:“這是我外祖家,我怎不可在此處。”


    “外祖家?”寧兒詫異道,“米郎,這是你外祖家?”


    “是啊。”米菩元將目光從邵稹臉上移走,對寧兒笑笑,“我母親是毗利族人,我此番去了疏勒回來,路過此地,就來看看外祖。”


    寧兒頷首,莞爾:“原來如此。”說罷,瞥瞥邵稹,見他臉上仍冷冷的,悄悄扯扯他的袖子。


    邵稹看她一眼,將臉色放得緩和些,對米菩元一點頭:“幸會,我等還有事,再敘。”說罷,拉著寧兒朝大帳走去。


    毗利匍真五十多歲,身形高大肥碩。


    大帳中,樂聲正熱鬧,毗利匍真坐在上首,與人談笑,滿麵紅光。


    毗利吉善上前去,耳語一番。毗利目中精光一閃,看向進門來的一男一女。


    他笑笑,將手一揮,樂聲中止,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


    “石真。”毗利匍真的漢話亦不錯,聲音洪亮,“我道是怎麽風雪刮得這麽厲害,原來是送來了故人!過來過來,與我喝酒!”


    邵稹亦是一笑,走上前去,一禮:“特勤。”


    毗利一族,是突厥王族的分支,邵稹一向以“特勤”尊稱毗利匍真,他十分受用。


    從人將酒杯斟得滿滿,邵稹也不客氣,接過來,一飲就是三杯。


    “痛快。”毗利匍真笑眯眯,看向寧兒,“這是你的女人?眼光不錯。”


    邵稹亦笑笑,卻正色道:“特勤,石真此番來,乃是有要事與特勤商議。安西大都護被困在東邊的石山要塞上,特勤與大都護府有盟,還請特勤速速救援。”


    毗利匍真聽著,卻是不緊不慢。


    他看著邵稹,道:“石真,我方才聽吉善說,你從了軍?”


    “正是。”


    “他們給你什麽官職?”


    “騎曹。”


    毗利匍真笑笑:“憑你的本事,他們應該給你將軍。”


    邵稹訝然。


    “我也是這樣。”毗利匍真歎口氣,喝一口酒,“我也如此。安西都護的吩咐,我哪回不是照做,也幫了不少,可我要的隻不過是河對岸的草場,他們幫過我麽?”說罷,他看著邵稹,意味深長,“我知道你是漢人,總想為著自己的國家出力。可我不是,誰給我草場,我就聽誰的。”


    邵稹聽得這番言語,心中不由一沉:“特勤,你決定投吐蕃而叛唐?”


    毗利匍真撫須:“吐蕃使者就在別帳,你若不信,我可將他叫來。”見邵稹神色微變,他笑笑,“漢人郎,聽我一句忠告,帶著你的女人遠走了去吧,你的本事,在別處也能天天喝酒吃肉。”說罷,揮揮手,以示逐客。


    邵稹見他如此,亦不多言,看著他,一禮:“願特勤莫悔,石真告辭。”


    寧兒聽得分明,看著邵稹朝自己走來,眼底有些發澀:“稹郎……”


    邵稹微微搖頭:“走吧。”說罷,牽起她的手,朝帳外走去。


    “父親,”見他們離開,毗利吉善忍不住道,“石真也算與我等相善,這天寒地凍,不留他過夜麽?”


    “留?怎麽留?”毗利匍真看看他,歎口氣,“吐蕃使者就在此處,留他下來,兩邊不討好,不如決斷些。”


    毗利吉善聽得此言,隻得不再說話。


    邵稹帶著寧兒,正往外走,毗利吉善追上來。


    “我父親想要草場想瘋了,”他不好意思地說,“幫不了你。”


    邵稹望望毗利匍真的大帳,搖頭:“特勤如此亦在情理,你不必愧疚。”


    毗利吉善歎口氣,讓從人拿來兩卷厚厚的毛氈。


    “夜裏可能有風雪,你帶上,用得著。”他說。


    邵稹一笑,知道此物實在,拍拍他的肩頭,道:“多謝。”說罷,將毛氈都放到馬上。


    “胡娘子!”這時,米菩元的聲音傳來,二人望去,卻見他跑了過來。


    “聽說你們現在要走?”他滿麵詫異。


    寧兒與邵稹相視一眼,點點頭,笑笑:“正是。”


    米菩元看看毗利吉善,皺眉:“頭領怎如此?哪有大冷天,讓客人出去過夜的?”


    毗利吉善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親脾氣。”


    米菩元正要說話,邵稹道:“米君,毗利特勤亦有難處,我等離開,對眾人都好。”


    這態度難得的不帶敵意,米菩元看看他,神色不定,片刻,點點頭。他想了想,對二人道:“稍等一等,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跑開,再回來時,手上卻有一包物事。


    “這是剛烤好的饢餅,你們帶著。”他說,塞給寧兒。


    “這……”寧兒臉紅,瞥向邵稹。


    邵稹看著米菩元,神色有些複雜,少頃,收起異色,向他一禮:“多謝。”


    米菩元見他如此,竟有些受寵若驚,看看毗利吉善,不自然地扯扯嘴角:“不過是些饢餅,我這邊沒什麽好送的。”


    邵稹微微一笑,真誠道,“承二位好意,後會有期。”說罷,與他們作別,帶著寧兒離開。


    “稹郎……”寧兒回頭看看那些人,又望向前方,茫茫的黑夜和雪地,“我們要去何處?”


    “先找個地方過夜。”邵稹道。


    寧兒訝然:“過夜?那援兵……”


    “我自有辦法。”邵稹的唇角彎了彎,將寧兒扶到馬上,舉著火把,朝原野中奔去。


    雖然天氣寒冷,幸好,夜空竟比白天晴朗,能隱約辨出月亮的位置。


    邵稹靠著從前的記憶,帶著寧兒在黑暗中奔走了二十幾裏,忽而喜道:“到了!”


    寧兒借著火光望去,卻見是一處廢棄的城垣,上麵,一座土堡高高矗立,在模糊的月光下,孤高冷峻。


    “我去年隨著石氏族人來到此地,曾在這土堡上過夜,雖然不如房子,但有遮有擋,人馬都能進去,也不怕狼。”邵稹道。


    寧兒了然。她望著那土堡,想到邵稹也曾留宿其中,心安了下來。


    土堡殘存著兩層,下層可以當做馬廄,上層可以住人。寧兒跟著邵稹踩著崎嶇的土牆上去,隻見裏麵似乎有些年月了,四壁已經露出土坯。平日裏大概也時而有人來住,一麵簡陋的柴扉掩在門洞處,權作擋風。雖然破舊漏風,但是但是清理清理,睡在裏麵也比露宿好。


    邵稹取來些幹草,充作笤帚,手腳麻利地將地麵收拾一遍,鋪起來,抱來厚毛氈,道:“將就將就,野外也隻能尋到這樣的地方。”


    寧兒點點頭。


    “不過,”邵稹看看她,有些不自然,訕訕,“寧兒,此處隻有兩塊毛氈,一塊鋪,一塊蓋,沒有多餘……”


    寧兒愣了愣,忽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臉燒熱起來。


    “兩人……”她囁嚅了一下,小聲道,“兩人一起睡,會暖和一些麽?”


    “嗯?”邵稹一怔,忽而明白這是她在給自己台階,忙用力點頭,“當然會暖一些,商旅的人在野外露宿,都是擠在一起睡。”


    寧兒瞅瞅他,仍覺得臉上發熱:“嗯……天色不早,快歇息吧。”說罷,走向毛氈。


    邵稹站在原地,看著寧兒脫去鞋子和裘衣,不知為何,先前的理直氣壯像散了一半似的,心裏開始打起鼓。


    睡一起啊……


    又不是沒睡過一起。


    可那不一樣啊……


    有什麽不一樣,抱也抱過了,親也親過了,而且這不是迫不得已麽?


    對!這是迫不得已!


    邵稹心裏一錘定音,深吸口氣,大步地走過去。


    他坐下來,也脫去靴子和裘衣,將裘衣蓋在麵上,鑽到毛氈裏。


    正要躺下,他發現寧兒盯著他。


    四目相觸,寧兒忙背過身去。


    邵稹笑笑,心一橫,將火把滅掉,躺下去,伸手將寧兒圈在懷裏。


    土堡外,又刮起了風,呼呼的。不過土堡的頂上很結實,雖然有殘風從壁上透進來,卻不必擔心下雪。


    黑暗中,呼吸的聲音起伏,邵稹雖強逼著眼睛,卻是心猿意馬。


    緊貼著胸前的那具身體,雖然隔著厚厚的衣服,邵稹卻能感受到她的柔軟和溫暖,還有……還有淡淡的馨香。這是他時常在夢裏回憶的味道,去年,那個與五公子周旋的夜晚,那間雷雨中的屋子,端午節他們一起躲雨的涼亭,還有他們他們訴說心跡之後,許多個依偎低語的時刻……


    邵稹想著,手臂不禁微微地緊了緊。


    “稹郎?”寧兒的聲音忽而傳來。


    “嗯?”邵稹心裏罵了自己一下,哂然,“吵醒你了?”


    “不是。”寧兒小聲道,“我睡不著……”


    邵稹:“……”


    片刻,他無奈地笑笑:“我也睡不著。”


    寧兒道:“稹郎,我們說話好麽?”


    “好啊!”邵稹精神一振,正要說話,忽然,寧兒轉過身來。


    邵稹感到胸口抵著些軟綿綿的物事,怔了怔。夜色迷離,兩人挨得十分近,氣息交錯,撩人心緒。邵稹覺得身體好像幹柴沾上了火苗,有什麽忽而澎湃叫囂地衝上腦門,不由得僵住。


    “你說你從前來過此處,稹郎,你還不曾同我細說你到西域之後的事。”寧兒的雙目在黑暗裏閃著微光。


    邵稹卻不接話,聲音有些尷尬:“嗯……寧兒,你還是背過去。”


    寧兒訝然:“為何?”


    “我是男人……”


    “你是男人啊。”


    “……”


    邵稹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這時,寧兒卻發現邵稹的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硬硬的物事,抵著她很不舒服。


    “稹郎,你身上帶了什麽?”寧兒伸手去,還沒碰到,邵稹的身體卻猛地彈開,手被他急急捉住,“別碰!”


    寧兒詫異地望著他,雖看不清麵容,卻似乎能感覺到那張臉上奇怪的神色。


    邵稹覺得臉像被火燒了一樣,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寧兒……”他深吸口氣,鼻息有些重,“那個……你不是問過我親嘴會不會懷孕?”


    “嗯,問過。”


    “你現在這般,就會。”


    “……”


    寧兒雖仍不明白,卻感到邵稹沒有在開玩笑,忙不再胡鬧,笨拙地轉過身去。未幾,她聽到邵稹起了來,走了出去。寧兒心中詫異,抬起頭朝他離去的方向張望,卻隻有半開的柴扉,外麵,黑洞洞的,隻有風吹進來。


    心中實在疑問重重。懷孕?真的方才那樣就會麽?


    寧兒耳根發燙,還有方才稹郎不許碰的那物事,究竟是什麽呀?


    過了好一會,邵稹終於回來。寧兒聽著他躺下的聲音,毛氈稍稍掀開,寒氣灌了些進來,蓋上時,又被溫暖填滿。


    邵稹仍舊抱著她,寧兒卻覺得他有意地將身體離開了好些。


    “稹郎,方才……”


    “以後你會知曉。”邵稹摸摸她的頭發,低低道,帶著些無奈。


    寧兒應了一聲,乖乖地不再問。


    “寧兒。”安靜了一會,邵稹忽然喚她。


    “嗯?”


    “我……我很歡喜你。”他低低地說,“十分十分歡喜。有時,我整夜都會夢到你,卻怕你不見了,舍不得醒來。”


    寧兒一愣,臉上頓時燒灼,心中卻滿是甜蜜,想要熔化一樣。她想回頭,卻想起方才的事,隻得握緊邵稹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也歡喜你……”她聽著他的心跳聲,喃喃道,“我在長安時,想你想得心疼……”


    邵稹將臉埋在她的發間,輕輕吻著她的脖頸。


    “寧兒,”他說,“將來無論你我到了何處,變成什麽模樣,你都記住我方才的話。”


    “嗯。”寧兒答應道,輕笑,“你說過,我們還會去很多地方,坐著馬車,你還會帶我去成都。”


    邵稹亦笑笑,聲音低低的,似喟歎一般。


    “睡吧。”他說。


    寧兒輕輕“嗯”一聲,閉上眼睛。


    睡意湧來,她迷迷糊糊間,腦子裏恍然閃過些從前的事。


    長安的端午,雨過天青,灞水邊,涼亭外,陽光將兩個影子映得分明。


    ——“若是……若是將來你舅父找到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成都麽?”


    ——“我舅父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能跟你去成都了麽?”


    ——“去啊!無論你舅父能不能找到,我都帶你去……寧兒,你想去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


    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呢……


    土堡外,寒風呼嘯。寧兒卻毫無所覺,蜷在那溫暖的懷抱裏,睡夢中,唇角彎著甜甜的笑意。


    邵稹一動不動,手臂緊緊圈著懷裏的人。


    夜色流逝,等到風漸漸停息,沉睡的呼吸聲淡淡傳來,邵稹忽而睜開眼睛。


    他看著睡得正香的寧兒,沉默了一會,輕輕吻了吻她的發際,未幾,悄然起身。


    土堡外,寒氣更重。


    柴扉輕輕開啟,少頃,又闔上,再無聲息。


    毗利匍真與吐蕃使者飲酒作樂,直至深夜也仍未散宴。


    吐蕃使者喝得麵色通紅,搖搖晃晃地起身,說要出去解手,回頭再比試酒量。


    毗利匍真大笑,讓從人將他扶出去。


    可使者離開之後,卻許久也沒回來。毗利匍真有些詫異,正想教人去看,突然,一人麵色驚惶地跑進來:“頭領!使者……使者……”


    話未說完,帳門掀開,一陣寒風灌入,將醺醺然的眾人吹得清醒幾分。


    毗利匍真看去,卻見一人大步進來,身上殺氣凜然。


    “你……”他仍有酒意,看不清那人的臉。


    那人卻將手中提著的物事扔到他麵前,滾了幾滾,毗利匍真定睛一看,酒意登時消散。


    那正是吐蕃使者的頭顱。


    有人尖叫起來,有人拔刀,帳中亂作一團。


    邵稹卻巋然不動,看著毗利匍真的臉,冷冷道:“吐蕃人將特勤的草場許給了俟息部,將俟息部的草場許給了特勤。吐蕃人一旦得手,毗利俟息皆為所辱,特勤還要幫著吐蕃人麽?!”


    作者有話要說:多謝dyn1973大人、愛古言大人、寒星邀月大人、大飛揚草大人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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