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破開裂縫,太陽露出臉來,風雪後的大地,第一次染上柔和的金光。


    寧兒立在山坡上,望著遠方。風仍舊寒冷徹骨,她不禁攏緊了領口,把手指放在嘴唇前,輕輕嗬著。


    “別擔心,先前傳回消息,他們已經勝了。”米菩元見得寧兒這般,忍不住安慰道。


    寧兒看看他,笑笑:“嗯。”


    可是心裏卻仍然放不下。勝了是勝了,卻無人知曉邵稹如何,薛霆如何。她實在無法留在毗利等消息,便央著米菩元帶她出來,在唐軍必經的大道上等候他們。


    清晨醒來的時候,她發現毛氈和裘衣都結結實實地裹在了自己的身上,邵稹卻不見了蹤影。她著慌不已,連忙跑出去,卻見到了米菩元。


    她立刻明白了邵稹的去向。


    邵稹終是放不下那責任,寧兒自己也擔心著薛霆,可這一切,卻要邵稹來承擔。


    稹郎……這個名字每每念著,她都感到害怕和疼痛。


    她不敢深入去想,隻能在這大道上等著,滿心盼望,又惴惴不安。


    米菩元看著寧兒,也不再說什麽。天寒地凍,她的臉頰被吹得紅撲撲的,白雪映著,卻別樣的好看。


    可惜……米菩元心裏\無\錯\小說 歎著,不禁苦笑。


    忽然,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支隊伍的身影,二人的心皆是一動。


    “確是唐軍的旗子!”米菩元張望了一會,肯定道。


    心打著鼓,寧兒連忙上馬,朝那便跑去。


    米菩元見她迫不及待的樣子,不禁失笑,也跟著上了馬,在後麵道:“胡娘子,慢些!”


    風更加大,頭頂的陽光燦燦。


    漸近的時候,寧兒望見那隊伍之中,一騎奔了出來。


    她睜大了眼睛。


    上麵的人,身姿矯健,正是薛霆。


    “寧兒!”她聽到他大聲叫著自己的名字,眼淚倏而湧出來,模糊了一切。待到近前,二人從馬上下來,寧兒擦著眼淚,撲到薛霆懷裏:“表兄……”話沒說完,已經大哭起來。


    薛霆緊緊擁著她,輕聲撫慰:“無事,無事了……”可才說著,眼睛卻不住發澀。


    寧兒拉著他,將他上下打量,確定果真無礙,才放下心來。


    “表兄……”她擦擦眼淚,問,“稹郎呢?稹郎在何處?”


    薛霆看著她,臉上的神色卻黯淡下來。


    “寧兒……”他張張口,卻遲疑而為難。


    寧兒望著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麽,麵色倏而變得蒼白。


    邵稹沒有死,不過,那傷卻十分重,刀從後背刺入,差點就中了心髒,流了許多的血。


    “……我趕到時,他已經中了刀,郎中說,能不能挺過去,隻看今夜。”毗利的帳篷裏,薛霆的聲音低低。


    寧兒坐在氈子上,怔怔地看著邵稹,臉上已經沒有了淚水。


    他躺在榻上,一動不動,麵色唇色皆蒼白如紙。寧兒握著他露在外麵的手,涼得磣人。


    薛霆看著寧兒,輕輕歎口氣。


    “寧兒,”他有些不忍,唇邊浮起一抹苦笑,“你若難過想哭,便再哭一哭吧,會好受些。”


    寧兒卻搖搖頭,好一會,聲音沙啞地問:“那郎中說,就是今夜麽?”


    薛霆頷首。


    寧兒沉默著,少頃,低低道:“知曉了。”


    匹婁武徹和裴行儉等人,正與毗利匍真在營內邊走邊閑談,毗利匍真生性豪爽,說話眉飛色舞,是個大嗓門,聲音幾十丈外都能聽見。


    此番,毗利部助唐軍大獲全勝,又將大都護一行迎回來暫時落腳,以待接應。營地之中,男女老幼皆喜氣洋洋,宰牲置酒,歡慶得勝。


    見到薛霆過來,裴行儉離開眾人,走上前去,問:“石騎曹如何了?”


    “還未醒來。”薛霆道。


    裴行儉沉吟,道:“何人在看護?”


    “我表妹。”


    裴行儉訝然,見薛霆神色,心中亦明白那女子與邵稹,也許果真非同一般。


    “隻看他造化了。”裴行儉不禁歎口氣,頷首道。


    這時,一名軍士過來,說郎中請裴行儉到營帳那邊去。


    “有兩個胡人來,似乎與郎中有些爭執。”他說。忽而傳來些吵吵嚷嚷的聲音,眾人望去,卻見是隨軍的郎中立在帳前,似乎正與兩個胡人爭執。


    裴行儉與薛霆皆錯愕,連忙朝邵稹的營帳走去。


    “……那藥黑裏隆東的,誰知道是什麽。”郎中皺著眉道。


    “這可是我們族中的神藥!”一個略懂漢語的毗利青年費勁地說,指指帳篷,“他,用了很快就能好!”他旁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拿著個髒兮兮的小罐子,用力點頭。


    “怎麽了?”裴行儉問。


    郎中見得他來,如遇救星,忙道:“副都護,這兩個胡人拿著一個罐子,非說能療傷,要給石騎曹上藥!石騎曹昏迷不醒,身體虛弱,藥用不對,便是關乎性命之事,小人實不敢做主!”


    裴行儉了然,看看那兩個胡人,和氣道:“這藥,果真有療傷的奇效?”


    胡人青年道:“正是。這是我們族中的老卜古,他的藥能讓人起死回生。”


    話才說完,郎中扯扯裴行儉的袖子,低聲道:“聽說突厥人的卜古,會妖邪之術,也不知那藥裏有什麽……”


    裴行儉沉吟,看向薛霆:“使君以為呢?”


    薛霆看看郎中,道:“郎中曾言,石騎曹性命,隻看今夜,不知勝算幾何?”


    郎中想了想,道:“石騎曹那般重傷,若說存活之機,怕是不足兩成。”


    薛霆正要再說,寧兒的聲音忽而傳來:“既如此,不若請這位老人家一試。”


    眾人訝然看去,卻見她已經走出帳篷來,雙目通紅。


    她望著薛霆,咬咬唇:“稹郎已是命在旦夕,若他有知,亦必不肯待斃。”


    知覺時有時無。


    邵稹覺得自己的魂魄不太願意留在身體上,猶如漂在水上的小船,在漩渦裏打著轉,沉沉浮浮,不知要向何方。


    耳邊鬧哄哄的,有刀劍的聲音,有慘叫,有暴喝,交織在一處。


    他聽到有人叫著他的名字,似乎十分焦急。


    邵稹覺得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覺。他還有很重要的事不曾做完,要先養好精神。


    那些聲音卻吵得很,邵稹想說,不要再擾我了……


    可過了許久,籠罩著他的黑暗慢慢散去。


    光的顏色,交錯紛繁。


    “稹郎……”有誰在喚著他,語聲溫柔,似乎帶著甜甜的笑。


    邵稹想去追尋,身前忽而擋著一個身影,他望去,卻是祖父。


    “今日去了何處?練刀不曾?”他的聲音,邵稹許久未聞,卻與記憶中一樣嚴厲。


    練了,晨起時就練了,足足練了兩個時辰。


    祖父卻似不十分滿意,看著他,眉頭微皺。


    “邵家刀法,乃祖上傳下,惟精不惟繁,你要習透,切莫丟棄……”


    “邵家世代忠良,從無奸邪之徒,你當謹記,不可讓先人蒙羞……”


    邵稹想說自己不曾將刀法丟棄,相反,他的刀法人人稱道。可是後麵那句話,他卻忽然失語。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並不情願,如今,你卻自願而來,為何?”


    “……你曾向我打聽過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的墓地,為何?”


    邵稹想回答,那答案卻似螢火蟲一般,在心中飄忽,捉摸不定。


    正心急,那個聲音在身後再度響起:“稹郎。”


    邵稹訝然回頭。


    陽光溫和,紫藤花開如瀑,一個美麗的少女聘婷地立在樹下,雙頰粉若花瓣,笑盈盈地望著他……


    “寧……”他輕輕地呼喚,聲音卻似被卡在喉嚨深處。


    縹緲的感覺慢慢回落,疼痛突如其來,似火一般燒灼。


    那女子朝他微笑著,麵目卻漸漸模糊。


    “……我很歡喜你……將來無論你我到了何處,變成什麽模樣,你都記住我方才的話。”


    “嗯……你說過,我們還會去很多地方,坐著馬車,你還會帶我去成都……”


    邵稹心中焦急,連忙朝她追去,可光照之下,那身影漸漸淺淡,紫藤燦爛的顏色也消失不見,唯有身體上的疼痛,灼灼透骨。


    失落如同巨石,邵稹猛然驚醒:“寧兒……”


    手上突然被什麽緊緊握住,溫暖而柔軟。


    強光帶來的酸澀慢慢褪去,邵稹睜大眼睛,看著一張麵容漸漸變得清晰,近在咫尺。


    水滴落在他的手上,溫熱而真實。


    “稹郎……”那聲音不再虛幻,傳入耳中,帶著哽咽,卻分不清是壓抑還是驚喜。


    心中的驚惶瞬間消散,邵稹盯著她,好像怕她再消失似的,雙目定定,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寧兒知曉他要說什麽,用手止住他的唇,卻又哭又笑,片刻,將臉頰與他貼在一起,似乎再不願分開……


    “不去說兩句麽?”帳篷外,孫康看著裏麵的親昵的二人,問薛霆。


    薛霆亦看著那邊,火光在他臉上漾動,神色卻是平靜。


    “不必打擾他們。”他淡淡道,說罷,深吸口氣,看看孫康,“你來做甚,該不會又想把他逮了去?”


    孫康苦笑:“就算我下得去手,大都護和副都護也會殺了我。”


    薛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與他朝別處走去。雪地上留下淺淺的腳印,前行處,夜色蒼茫,漫天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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