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發動機的嘶吼、輪胎摩擦地麵的震鳴,還有不知是哪個金屬架連接處發出的“吱吱呀呀”吱扭聲,穿梭於鄉間公路的公共汽車搖搖晃晃且行且止,所過之處掀起一陣陣烏塵。


    沿道路兩旁遍栽一棵棵粗細不均的刺槐,冠蓋著濃密深綠的葉子。樹後是廣柔的田野,綠油油,黃橙橙,足有一人多高的玉米桔頂垂著一簇簇黃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再遠處是黑黝黝逶迤延綿的山丘,山丘的後麵就是大海。


    拉開車窗,一股田間特有的酥香,夾帶著一絲腥鹹,撲麵而來,說不出得舒適安詳。


    呂天凡一大早就擠上了人滿為患、開往省城m市的火車,兩個小時後,在平度縣車站下了車。從平度火車站到長途汽車站,大約半個多小時的腳程。呂天凡一路行來,整座縣城與他半年前離開時,毫無變化。或許是中秋節國家法定假日的關係,街上的路人比平時少了許多。


    呂天凡一路感慨,曾經試圖忘記的一幕幕又浮在眼前,卻遠沒有想象中那種觸景感懷的波動程度。忽又想起昨天昨日謝絕魏倩玉相約麗江的邀請,其實麵對魏倩玉勾人心魄的幽幽眼神,他是想答應的,卻鬼使神差地吐出那麽一句,也就在那一瞬間,他終於下了回家的決心。


    假如時間可以倒流,他絕對會做出截然相反的選擇,那麽此刻,他應該同美麗的老板娘姐姐一道,以一副恩愛的姿態,坐在飛往麗江的航班上。


    環周邊村鎮的長途汽車每一小時發一趟車,呂天凡坐在候車室內已經開始腐爛掉渣的木椅上,等了二十分鍾,終於登上了這輛幾乎趕上了他的歲數的汽車。


    汽車喘著粗氣,停在路邊,撇下了孤零零的呂天凡和一堆行李,杯口粗細烏黑的排氣管子,“突突”嗆了幾聲,像是憋著勁咳痰,又像是放了個響屁,卷起一股黑煙,隆隆遠去了。(.)


    視野內看不見半個人影,遠近“啾啾”的鳥鳴,加上隱隱的波濤聲,凸顯了四周靜謐的氛圍。早晨還在喧囂的k市,仿佛陡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顯得有些恍惚離奇,親切諳熟的感覺油然而生。


    沿著黃土鋪就的羊腸小路上行,在綠樹掩映的半山坡,稀稀落落露出幾座石屋頂,每一座屋頂的煙筒都冒出嫋嫋炊煙。


    推開虛掩的柴扉門,院子裏一個衣著樸素的婦人,頭上係著白毛巾,腰裏圍著圍裙,正端著簸箕,背對著院門灑雞食。


    “他爸,今兒怎麽回來這麽早啊?飯還沒好呐。”


    呂天凡樂了,放下行李,說:“媽,是我。”


    母親一怔,猛回頭,黝黑的臉上立刻布滿了驚喜的笑容,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放下簸箕,全然不顧那窩子小雞蜂擁而上,用圍裙擦著手,迎上來說:“哎呦,兒子回來了。我說早晨這喜鵲在咱家叫個不停,你說你這孩子,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來,讓媽好好看看,嗯,瘦了,白了,咱兒子越長越俊溜了。”


    “媽,我爸呢?”


    “你爸又下地去了,過午了,馬上就回來了。哎,對了,你看我這腦子,你坐著等會兒啊。”


    院子正中央的葡萄架地下,放著一張小方桌,邊上擺著木凳。呂天凡一頭悶葫蘆被母親按在凳子上,看著她興衝衝進了屋子。


    不一會兒,母親從屋子裏出來,卻換了一件外衣,天藍的底色,綴滿了如星星般的白色花瓣。


    “兒子,你看,多合適,好不好看?我就說,咱兒子的眼光就是不賴。”


    呂天凡莫名其妙,遲疑地道:“媽,你這是……?”


    母親坐到對麵的木凳上,笑著說:“瞧你這孩子的記性,這不是‘五一’的時候,你托你同學捎回來的嗎?媽記得你那個同學叫什麽來著?叫……歐陽,對,叫歐陽什麽的。她不認識路,還讓遲麗給領過來的。我就說嘛,你這孩子也真是,不聲不響就沒影了,打個電話也行啊,捎什麽東西。”


    這回輪到呂天凡發怔,遲疑地問:“那個,遲麗還過來?”


    “是啊,這不,前天還特意跑來了,送了幾盒月餅。要說啊,遲麗這閨女媽看著挺好的,你們都處了那麽長時間,怎麽說黃就黃了呢?”


    “媽……”


    “好了好了,媽不說了不說了,你們年輕人的事媽不參合,兒子自己做主,總行了吧?哎,你那個同學,叫歐陽什麽的,這閨女……”


    “媽……”


    “嗬嗬,你瞧媽這張嘴,缺個把門的,不說這個了,兒子回來就是大喜事。”


    呂天凡鬆了一口氣,左右看了看,問:“媽,黑子呢?”


    黑子是家裏養的狗,據說是有名的黑貝品種,極通人性,呂天凡甚是喜歡。


    “你爸一早出門就帶走了。那麽大歲數了,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別人都牽著精怪似得小狗溜,他倒好,整天出門跟著條大狼狗。”


    呂天凡笑了起來。


    “對了,光顧著和你嘮嗑了,”母親站起身子,“去洗把臉,進屋換換衣服,等你爸回來好吃飯。”


    呂天凡去拎包裹,母親過來幫手:“你這孩子真是,回家又不是串親戚,花那麽多錢幹什麽?家裏也不缺。”


    呂天凡在裏屋換了衣服。衣服都是他以前穿的舊衣,洗得幹幹淨淨,隱有一股皂香。


    一陣熟悉的犬吠聲傳來,一聲嗬斥,狗沒了聲,院子裏響起了父親和母親的說話聲。


    “孩兒他娘,今兒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咋地,油光鮮亮的,穿給誰看呢?村裏來新人了?”


    “你個死老頭子,說話沒輕沒重,也不嫌臊得慌,讓兒子聽見,看你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什麽?小凡回來了?這個臭小子,盡給我搞突然襲擊,突然就沒影了。突然又回來了,人呢?”


    呂天凡聞聲走出屋門,還未來得及說話,一道黑影閃電撲至,到麵前嘎然止住,上半身立起,足有近一人高,張著爪子,一對黑目閃閃發亮。


    “黑子!”呂天凡雙手抓住狗爪,下意識地把臉貼了過去,任憑黑子吐出鮮紅的信子,在他手上脖子上舔來舔去。


    黑子正在陶醉,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腳,傳來叱罵聲:“兒子回來了,當老子的還沒抱,你跟著填什麽亂,滾一邊去。”


    黑子悶哼一聲,委屈地俯下身子,翹著尾巴,圍著呂天凡打轉。


    母親和呂天凡同時笑了起來。


    父親身材高大,黑臉膛,崢硬的胡茬,頸下敞開的襯衣扣子,露出紅撲撲的胸膛和一團亂麻似的胸毛。


    “好小子,嗯,回來就好,好!”父親毫不掩飾欣喜之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摩挲了一下他的頭發,回過頭對母親說,“他娘,開飯,燙壺酒,我們爺倆中午先喝一盅潤潤喉嚨。”


    因為呂天凡回來的突然,正趕上中午飯口,所以沒有特殊的準備,除了蒸了一盤子小黃花魚,其他的諸如土豆燉茄子、香椿炒雞蛋都是頭一天的剩菜,熱了一下,主食是饅頭、玉米麵餅子和玉米碴子粥。就是這些,呂天凡也吃了個不亦樂乎。


    “兒子,中午咱就湊合著,別吃太多,晚上還有好東西,你爸早晨還殺了隻雞。”母親顯得很不過意。


    呂天凡直擺手,好容易把嘴裏的一堆食物咽下去,喘了口氣說:“媽,可別這麽說,這些就夠好的了。”


    父親說:“吃飽點,下午咱爺倆出去轉一轉,一會兒就餓了。”


    呂天凡拿起酒壺,給父親的酒盅斟滿,自己也端起酒盅,恭恭敬敬地說:“爸,我敬您。”


    哪知父親舉起酒盅,意思都沒意思一下,直接一口喝盡,放下酒盅擺了擺手,說:“咱爺倆敬來敬去的幹什麽,沒那麽多規矩,喝酒就當吃飯一樣,你什麽時候看見吃口飯還有敬的?”


    母親笑著嗔怪道:“你看你當爹的沒有個爹樣,兒子敬你是尊敬你,不領情就算了,盡說些風涼話,看兒子以後還怎麽應付你。”


    父親嘿嘿一笑:“那沒啥,當初我爹也是這麽對我的。”


    看來父母一直還和從前一樣,相互之間少不了打趣鬥嘴,經常能蹦出一些令人捧腹的即時之語。呂天凡心裏暗樂,表麵上還是一本正經把酒喝了去下。別看他在外麵伶牙俐齒、怪話連篇,回到家裏,在父母麵前,那正經得比紳士還要紳士,活像頭小綿羊,不敢稍逾半步。


    母親吃得很少,一直笑眯眯看著爺倆狼吞虎咽,不時地給兒子的碗裏尖菜。


    父親的吃相給人看了,相當有食欲,幾乎不停頓地大口往嘴裏塞著食物,半拉腮幫子始終鼓動的。喝酒隻是個點綴,一盅酒灌下,寬大的喉結上下蠕動著,額頭上便冒出細密的汗珠。吃魚更是一絕,小黃花魚整條地塞進嘴裏,用筷子夾住魚頭,抿著嘴唇,輕輕往外用力拽拉。於是,魚頭連著的魚刺就被拖了出來,剩下的魚肉全部留在了嘴裏。就這一手,呂天凡學了好幾年也沒學會。


    一家人嘻嘻哈哈中,吃完了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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