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大早,城門剛啟,奇珍閣送貨車隊就進城。


    車隊半夜到的,在外等到開城。


    這次的貨物,有為四門村民準備的大批中低階法器,有萬斤純銅,有釀酒料子,還有得信後為要辦的婚宴采買來的活雞羊、蔬果。


    商三兒等剛從地龍山回來,成衣店陳武兩口兒就開始趕製真紅對襟大袖衫和霞帔,鳳冠則由城主府出料子,快要做新郎的鮑正山手製兩頂。


    今日送到的貨物多,非但雷雨、田餘帶衙兵隨著夥計卸貨,仲熊、宗昊等也來幫忙。


    車馬行方老頭拉著遠路來的獨眼車夫,拐彎抹角打探佛國的事兒,可惜離得實在太遠,獨眼也不知詳情,說不明白。


    十字口,窈娘不管卸著的貨,精神抖擻地向唐諾報下批要的料子:“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鍾乳粉、蜀水花、木瓜花,茉莉花、梨花、紅蓮花、李花、櫻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麝香,還有成色不好的真珠、玉石,各要若幹,大豆千斤,另奇物某某、某某若幹,先從酒上走賬。”


    這份澡豆香胰方子,用著許多凡花,綠柳城郊外就有,但時令已晚,過了花期,明年才自己采備,眼下隻能靠買。


    聽著是個方兒,用到奇物,產出來若與瓊花露相似,又是樁好買賣,若不是頭上懸著刀,家主一意孤行,來綠柳開這分號,已要算英明。


    料子多,怕忘掉,等她報完,唐諾飛跑到建著的工地上,取根草莖,在木匠墨鬥裏沾墨,記寫在木板上。


    他家營生連著天仙,外人多半難仿學去,唐諾還是好生藏起,不叫外人看見。


    商三兒則與董老頭、鮑正山,剛從工匠司庫房內翻找出製銅錢的模板,想照著樣兒另製一個。


    剛到的萬斤純銅,衙兵們正卸在工匠司院裏。


    潑皮打著哈欠的憊懶樣,叫董老頭心煩,問:“也隻換個‘商’字,還是一並重寫?”


    商三兒答:“莫逗我哩,曉得你字寫得比這好,做錢使,要流到外城的,筆跡不同,不嫌丟臉?”


    昨晚自是歇在雜貨鋪,那得了澡豆仙方的勢利眼,拿出渾身解數來謝,害他又未得睡著,早上起來,還想補一會覺,再上六節山釣…喂蝦,不想奇珍閣貨已到了。


    董老頭哼著,提起筆,在紙上分別寫下“綠柳通寶”、“商氏”。


    擱下筆,老頭問:“既嫌‘鳴雌’不體麵,虎衛府改名坤道府,可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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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道既指地性,也指婦道、婦德、婦人。商三兒笑:“左右外人問起時,咱就說取名、執筆全由大儒董夫子,不丟人就成,聽你的!”


    董策輕哼著,轉對鮑正山:“製匾也你的事兒,晚間來公學拿。”


    鮑正山有雙巧手,還在四門村時,製物、修繕都是他帶人在做。


    婚期漸近,就快做上新郎進洞房,鮑正山幹勁正足:“成!”


    商三兒又問:“我家那門頭呢?”


    董老頭瞪起眼:“你不是自己已改好?三友仙翁親傳執的筆,還用得著我?”


    商三兒懟他:“這慳吝樣兒,哪個師父教的?說出來咱們評評理!”


    與這廝扯不起師承,董老頭立即認慫:“不鬼扯,晚間一並寫出來,叫鮑正山製匾!”


    占著上風,也要見好就收,潑皮改問鮑正山:“製銅錢,你還要幾個幫手?”


    鮑正山撓頭:“真製起來,非隻化銅需人手,木炭也不夠用!要想快,采木燒炭,人越多越好!”


    魔劫前七千多戶人家留在城裏的柴禾、死樹,夠眼下兩百多號人燒甚久,如今都還未有人到城外伐木采樵過,木炭卻少,隻城主府、曹宅、綠柳酒樓、粥鋪、小飯館、工匠司各有些存餘,除工匠司外,都是做飯用的,拿來煉銅就嫌不足。


    燒木炭的窯洞,東門外六節山背後倒有,不必再費事,隻需伐木燒製。


    “曉得了,我叫人弄去!”


    與董老頭、鮑正山一起出來,打著哈欠回府,門房處對便宜小舅子道:“去與仲熊說,六節山後麵有窯,就由他帶人砍木燒炭,多燒些備用。順便傳話出去,這事上出力氣多的,可先得城主府指婚。衙兵留下看城,這事就別管了。”


    韓思應聲跑出去,他自回屋補覺。


    睡一個多時辰,被官子叫醒,已到午飯點上。


    眉兒已是管事大丫頭,手下有四個使喚的,門房韓思的飯,改由瑤觥送去。


    依然主仆同席,上至金仙,下至道童、丫頭,十一個人安靜吃飯。


    今兒桌上有炸豬大腸,問起來,婚宴時,排骨、豬蹄、腰肚都要做菜,但二十多桌都要有,一兩頭豬可不夠用,屠壯就每日殺兩頭,他補覺時,今日的肉已送進城主府冰窖。


    屠子嫁閨女,拿城裏肥豬不當事地宰,後麵還有好些等著指婚,婚事不斷,要成慣例,都這般殺豬,西門外養那些,可不夠用的。


    罷了,婚姻是人生大事,屠子又是頂在東門前的九階,三爺不與他計較,了不得叫奇珍閣再送些來。


    吃完飯,拎扇豬肉丟老狗背上,大城主又要出門。


    執扇追著問:“城主要釣蝦?府裏也沒多有趣,我隨你去耍!”


    商三兒頭也不回:“由得你,但要敢淘氣,老子可不慣著!”


    昨晚賭坊裏,就已曉得這入狗城主的性子,執扇哼著:“曉得啦!”


    道童從雞冠山帶來的蛐蛐,已全敗給阿醜那三隻,不能鬥蟲,就嫌杏雨院不好耍。


    阿醜倒想與老娘聚,長得醜,不出門嚇人。


    出府走著,道童瞅著商三兒,問:“你也是廢地仙?”


    商三兒隨口應:“是啊!”


    道童瞪大眼:“那行事還隻張狂,不悠著些?”


    叫潑皮沒好氣:“真起黑心,要捉你去煉物事的,恭敬著就肯饒過?沒那心的,因你張狂就捉你?”


    道童點頭:“是這個理!”


    走過十字口,有幾位嬌娘已在相鄰著的茶坊、茶葉店裏收拾。


    眉兒那丫頭心急,估摸明日就能開業。


    過去幾步,魚鳥店、花草店都已關門。


    東城門外道路旁,盡是在魔劫中枯死的百十年樹木,樹幹粗大,他們經過時,仲熊帶著人,三兩個一夥,已在砍鋸枯樹。


    “城主來了!”


    “城主!”


    “咱不偷懶的,無須城主監工!”


    瞧見壞心腸城主,四門村民們盡點頭哈腰,諂媚著笑、叫人。


    他在四門村民中沒甚好名聲,以前可沒這份禮待。


    但懷疑眼花,商三兒使勁眨幾下,宗昊確實也在其中。


    叫潑皮兒驚奇難信,叫他來問:“你不是喜上男的,已成家了麽?”


    這絡腮胡麵上留著疤痕的魁梧大漢躬身答:“那時是實在沒法子,城主,女人滋味,咱也想嚐嚐的!”


    叫商三兒苦笑:“須遇著不嫌的,才敢指給你,卻是不易!”


    宗昊老實地點頭:“曉得的,也不是就沒指望!”


    “那你等忙著,我釣蝦耍去!”


    別過他們,登上六節山,荊棘草坑下尋副轉輪釣具,丟給執扇:“自家耍,百丈下釣小蝦就是,莫煩老子!”


    割些豬肉給他,就把執扇攆到一邊,自己穿上指甲大的狗肉,施上千裏目,放釣線下去,再試那七節蝦。


    今日來,他有些想法,拿著轉輪,一點一點往上提,想勾那七節蝦著急,省得它又不慌不忙地進食。


    但許是昨日吃得太飽,那蝦追上一截,到上層六節蝦的領地,轉頭回去了。


    上層的六節蝦聞著味,已急掠下來。


    沒法子,商三兒隻好又把餌垂下去。


    狗肉惹蝦饞,六節蝦不罷休,隨著越界下去。


    頓惹怒下麵那七節蝦,舍了餌不顧,先與入侵者鬥在一起。


    體大者隻力氣大些,但鉗子同樣利,幽璧蝦同類打架顧慮著,輕易不下鉗子,先一直推攘角力。


    糾纏好一會後,快被推回自家領地的空腹的六節蝦耐不住,丟掉節操下死手,“哢嚓”一聲,剪斷七節蝦一隻鉗子。


    鉗子斷掉,那七節蝦不是暴怒,反不再攀附玉璧上,自己鬆開腳,往通道下掉落。


    天坑外間,商三兒瞧得目瞪口呆!


    吃飽的七節蝦不中用,反被隻急眼六節蝦鬥掉!


    他千裏目進步是大,但通道深達八百丈,也不能看到底部。


    金仙說,下麵有兩隻七節蝦,釣線範圍內隻瞧見這隻,往後怎釣?


    天坑下千裏目視線中,饑腸轆轆的六節蝦抱著對手的斷鉗,先夾裏麵的蝦肉吃。


    吃幹淨,再抱著鉗殼來吃餌。


    一樣不直接上口,隻用鉗子夾餌肉。


    閑著也是閑著,商三兒便盯著它看。


    餌肉吃完,六節蝦爬開,已把這當它的新地盤,逛蕩兩圈後,抱著那隻斷鉗殼,全融入墨玉中去。


    對手的斷鉗,吃完肉也沒丟。


    商三兒想一會,天坑邊再尋來個轉輪,割下九十來丈馬尾線,係在自家天蠶絲末端。


    百丈下就有三節蝦,更長就會被上層小蝦剪斷線,最多隻敢添那麽多。


    釣線多出九十丈,再垂下去,引四百三十丈、四百七十丈兩處的蝦看。


    頭一處是空,快一個時辰什麽也沒引出來,另一處也是條六節蝦。


    歎口氣,收回釣線,改瞧那道童。


    沒千裏目,執扇隻覺釣線常動,一直有蝦吃餌,但連提多少回,全是空的。


    整個下午,一節蝦都沒釣到一條。


    這是常事。


    商三兒問他:“快晚飯哩,還想釣麽?”


    道童叫:“呸!啥也釣不起,哪好作消遣?早不耐煩了!”


    “不耐煩怎不自家回去?收釣線,回家吃飯!”


    執扇收線,商三兒把剩的豬肉割成小條,全扔下去喂蝦。


    下山時,道童道:“沒意思,明兒不來了!”


    沒了七節蝦,商三兒明日也不會來。


    道童又問:“晚間賭錢,白日裏還有啥耍頭?”


    商三兒哼道:“要玩蟲捉蛇、掏鳥窩逗蛤蟆兒,等公學裏散學,尋與你一般大的作伴去;也能去魚鳥店奉承仲熊,看可能討到隻好鳥養了玩,或花功德葉買;嫌天氣熱,可去澡堂泡澡。別的大人,逗你玩一會還成,誰耐煩陪個屁孩兒久耍?”


    執扇問:“城裏城外亂跑,不怕人起壞心,捉我去煉物事兒?”


    原是擔心這個,商三兒哼道:“與我家結因果,須鬥得過金仙、大羅,借他個膽兒!”


    有過常久久的事,誇著海口,底氣其實沒以前足。


    道童沒聽出來。


    入狗的說得硬氣,府裏又確實住著位金仙,執扇拍著掌歡喜:“那可好,我怕被捉,到你家來,就沒敢一個人出去玩兒!”


    以前頑皮鬧騰時,籬陽山人就用被人捉去嚇唬他,執扇到處打聽過,曉得廢地仙就是這命,真正害怕。


    說著話,一路回府。


    晚飯沒多久,又到賭骰子時間。


    阿醜與商三兒聯手做莊家,本錢就厚足些,但連著幾晚,揭開骰盅,都是輸多贏少。


    商三兒安慰阿醜:“咱哥倆有進賬的,輸些給他們窮鬼,大氣!”


    道童今晚也學聰明了,一局一葉,圖玩的時間長些。


    熱鬧著,樓梯“咚咚咚”地響,有人走上來。


    懷胎七個多月的張果果在場,剛消光道意,幾與廢地仙相同的鬼婆婆也在。


    城裏身份、身家夠參與這賭局的,隻陳婆婆、董老頭兩人不在。


    誰來了?


    眾人打量中,進門的是個方臉壯漢,麵上無須,隻著皮坎肩,右胳膊上套著金環。


    眼生,都不認識,外來的。


    如今綠柳城裏,除尋甄黑心的病人,不時有商隊進城,加上今日給奇珍閣送貨的,有個外人不足奇。


    壯漢進門,左右掃一圈,笑道:“耍著呢?帶俺一個!”


    口音有些怪,賭桌上有些銀錠,但還是功德葉居多,他明明瞧見,竟還敢參賭?


    這就有些古怪了。


    使功德葉的不是凡民,但除非曉得莊家立誓不使詐,還有個屏蔽萬法窺算的骰盅,否則人仙地仙,要嫌功德葉敗不完,才敢入賭局!


    若曉得這骰盅,莫不與常久久一路貨色?


    外間還感知得到大通賭坊麽?


    帶著猜疑,商三兒輕呼一聲:“紀前輩?”


    金仙旋即傳音:“與他賭,莫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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