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尹,河南縣。


    “將軍,喝口水吧。”


    此時的馬越哪裏還有一點權傾天下的將軍模樣,頭發散落在肩頭,平日裏梳洗整齊的羌辮與發髻沾了油膩,臉上也是油膩膩地滿是灰塵,他已經十餘日未曾洗過臉了。


    叛軍圍攻河南縣,叛軍在三裏外立下城寨,牢牢地圍住了東南西三個方向,僅僅留下北麵直通洛陽方向的道路,可那條特意留下的生路在馬越看來卻是一條百死之路。


    他的對手不是無名之輩,袁術孫堅、鮑信王匡劉岱,每一個簡單貨色。這些人會給馬越留下一條逃出生天的道路嗎?


    每日一過午時便是象征性進攻,聲勢浩大,卻不過是搬出雲梯衝鋒一刻時間,幾千個軍士衝上城頭,再度被守軍的箭矢逼下城去,在城下丟去幾百具屍首就此退去,城外夜夜笙歌,城中軍卒卻隻能日日小心翼翼。


    身為將軍的馬越不必親自上城,但從他進入河南縣起,城中的水糧鐵器便被嚴格地控製起來,所有軍需物品都被嚴格把關,他十分清楚,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馬越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接過水碗喝了幾口,放下水碗抬手對隨從問道:“關將軍在哪,叫他來見我。”


    “諾。”


    親隨領命去了,馬越坐在院中桃樹下,看著落了一地粉紅的桃花瓣,心頭滿是焦慮。


    這是縣中臨時為馬越選出的一處住所,並非豪宅,隻是尋常人家,院子不過三丈見方,院中種著一棵桃樹雖是陋室,住著卻也別有一番風情。縣令本要馬越暫住縣治所,馬越沒有接受。


    “主公為何不住縣治,反倒住在這陋室之中?”關羽邁著大步走入院子,抬頭看了看高大的桃花樹,解下環刀對坐在馬越麵前長出了口氣,問道:“難道三郎也覺得咱們沒有贏麵嗎?”


    主帥不住縣治,偏偏住到坐落城北的小院落裏,除了戰敗時跑得快一些還能有什麽原因?


    馬越帶著些許厭煩地擺手,示意關羽無需多言,看著落在腿上的桃花半晌,抬頭看到關羽鎧甲上的幹涸的血跡,問道:“今日如何?”


    嗓音幹澀,無力。


    “士卒都已習慣了這樣的戰鬥,每日午時一過便扛著兵器擠上城頭。”關羽搖著頭說道:“他們已經不把包圍咱的大軍當回事了,傷亡跟昨日差不多,百十號人。”關羽眉頭緊鎖著,麵上帶著幾分疲憊,這些日子一直是他坐鎮城頭,應付著來自各地聯軍不間斷的騷擾,盡管每一天的守城都勝了,可他的心卻沒一點放鬆下去。“你所料不錯,軍心開始渙散,昨天夜裏守著北門的兄弟抓回了幾個逃卒,如何處置?”


    “這樣不好,不好。”馬越搖著頭,這是一場困獸之鬥,不知何時才算結束。搖著頭馬越問道:“殺又殺不得,放了也不行。這才剛起頭,找時間把大夥都叫到這裏,議一議,議一議吧。”


    敵軍本就數倍於己,偏偏圍而不攻,日複一日地消磨部屬的士氣,眼下已經出現逃兵,將士們無心再戰他這個主帥卻不能率領他們逃出城去,這樣下去是要出大問題的。


    軍士養成了習慣,午時之後才是戰鬥時間,從圍城開始一切主動權便都被叛軍抓在手中,何時擊鼓,他們說了算,何時鳴金,還是隨著他們的心願。


    隻需要在近日隨意一個時間展開突擊,全軍壓上來一場強攻四門,措手不及之下城池便被攻下了。即便是不攻,就這麽圍城下去,再過十日,逃兵出去了,軍心渙散,逃兵出不去,說不準哪天夜裏便會有一柄環刀切在自己的脖頸上,提頭獻給城外的袁術……進退維穀。


    洛陽的援軍,在哪呢?


    涼州的援軍,在哪呢?


    他媽的天下的援軍,在哪兒呢?


    名震天下的馬越被人圍在這個洛陽近畿的河南小城裏十餘日,消息應當已經傳遍天下了吧,自己提拔出的那些個諸侯、刺史、太守竟沒一個人出兵來援……馬越終於不再將希望寄予己身,但當他將目光望向他人時才發現,這天下根本沒人能救下他的性命。


    “關,雲長啊……城池還有多少糧食?”馬越起身,手撫落肩甲的塵土,他打算登上城頭看一看,看看為他而戰的袍澤,看看城外的敵軍。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到底還是他們棋高一著,千不該萬不該,當初他就不該全軍撤入河南尹,妄想依靠堅城等待援軍……馬越在城裏的十餘日,隻想明白了一個問題。


    不會有援軍了。


    關羽有些憐憫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馬越,他拍了拍馬越的肩膀,沒有說話。


    河南尹的糧草隻剩下維持五千兵馬半月的存量,一旬之後,他們就要殺馬充饑,戰馬全部殺光也堅持不了一旬,半月之後……不堪設想。


    關羽沒有告訴馬越他們即將斷糧的事實,馬越已經在崩潰邊緣,他不想再多說什麽。


    將是兵的膽,主帥尚且如此,士卒就更不必說了,這幾日來士氣低迷,對於戰局的看法上,關羽一樣不抱任何希望。


    “三郎,今天夜裏,讓甘寧他們護你出城吧。”關羽說,“三百輕騎殺出一條血路,應該尚有三成把握。”


    三成把握……時局已經壞到這種程度了。


    馬越皺著眉頭看了關羽一眼,他聽到關羽話中的‘他們’,問道:“那你怎麽辦?”


    “嗬,先前關某貪功冒進貽誤戰機,這次將功補過。”關羽紅地發黑的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拚殺到虎賁中郎將位置上的亡命之徒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笑道:“你從北門離開,我率領剩下的主力夜襲南門外,全天下你唯獨怕這孫堅,關某為你將他斬了……回到洛陽你可以想出破敵之策,對吧?”


    南門外,那是孫堅與袁術屯著上萬大軍的營寨。


    關羽是這樣,馬越也是這樣,無論他們登到多高的官位,心底裏那一股子亡命徒的氣概從未變過。


    “你別再說了,我怕的是沒了生的可能,但馬越不是貪生怕死之人。”馬越將環刀掛在腰間,整了整身上的披掛抱起兜鍪率先走出院落,說道:“主帥跑了,讓兄弟們替我赴死算怎麽回事?”


    馬越說謊了,他怕死。


    站在城頭上望著城外連綿不絕的城寨軍帳,看著遠遠望不清旗號的旌旗,他心底裏怕的要死。


    人上一百,形形**。數百人的戰陣他馬越所向披靡,單是身旁這些驍將套上雙層鐵鎧帶上些人一齊衝鋒就能趟平了。


    百人戰陣,拚的是勇,而他馬越從不缺勇。


    人過一千,扯地連天。千人戰場他照樣無畏無懼,突襲也好埋伏也罷,誘敵深入攻城野戰哪次不是大獲全勝,馬君皓沒怕過誰。


    千人戰陣,拚的是術,出道至今大小數十戰,他也是個中強手。


    人近一萬,無邊無沿。城下是三萬大軍,即便是給他同樣的三萬大軍他都擔心自己是否能夠打贏,更何況他手底下隻有這寥寥可數的三千來人呢。


    萬人戰爭,拚的,就不僅僅是勇武和戰術了,還有謀略氣勢。


    就好像現在,江東猛虎就臥在對麵的山頭上,馬越知道猛虎終究會吃人,但不知什麽時候吃。偏偏他還躲不過,隻能站在山下恐懼著,卻步著,這就是孫堅的戰術,他就要馬越害怕,就是要他麾下的士卒心生恐懼!


    城上的守軍看上去疲憊至極,有人抱著長矛依靠著城跺睡著,呼嚕打的震天響,馬越阻止了想要僥幸他的伍長。而就在呼嚕聲不遠的地方,有個年輕的小兵少了胳膊,哀嚎著昏了過去,還有頭上紮著繃帶的士卒躺在城牆上無意識地哼哼著,一片煉獄般的景象。


    他曾是戰無不勝的將軍……這一次,他卻親手帶著袍澤奔赴死地。


    整個司隸,唯獨河南縣這一座城池沒有護城河,經年為曾有過戰事的京畿之地防備工具簡直寥寥可數……叛軍吝惜士卒性命,否則全力攻城,城池搖搖欲墜僅在旦夕之間。


    與城池……共存亡?


    “輔國將軍,堅守城池還是護您突圍,那個主意吧。”關羽指著城下說道:“依照叛軍的糧道運輸及存糧消耗,屬下估計叛軍全力攻城也就在這幾日了,還請將軍早做定奪。”


    馬越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無論從哪一門衝出去,叛軍一定都做好了防備,失去了堅城依托豈不又是一場困獸之鬥。馬越不能冒險,他不能拿手下忠心耿耿的袍澤性命來冒險……他更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他不是那個並州荒野中被強弩威逼跪伏於將軍馬下的惡少年了,他是威加海內的將軍啊!


    ‘噔噔噔!’突然一個上軍校尉部軍侯打扮的將佐氣喘籲籲地跑上城樓,舉著一支綁有信件的箭矢在城樓上拜倒,抬頭大聲說道:“報將軍,有城中百姓撿到插有信件的箭矢,似城外射入城中!”


    城樓上幾個將軍校尉都瞪大了眼睛,麵麵相覷之下馬越招手說道:“取來看看!”


    “難不成叛軍要對城中散步流言了嗎?”馬越拆開書信,看著上麵潦草的字跡,臉色一變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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