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天才泛出青白色,像是在天幕上覆了一層紗,又潑上了一桶水,濕濕的朦朧感籠罩在頭頂,陰寒中透出沉悶。


    寒氣在混著血腥味風中繚繞,肅殺的戰場上煙塵彌漫,無數屍體橫臥著,從城樓望下去,隻能看到一小塊一小塊的混著血紅的黑色,如同惱人的斑塊,恨不能用大水狠狠地去衝刷,好滌淨這附著在塵世上的汙濁。


    邊城從一夜的激戰中疲憊的醒來,焦清奕遵從皇帝旨意,帶著所有士兵準時走下城樓。西戎軍仍然前赴後繼的攻城。他們此次是傾巢而出,人多勢眾,自然有這個資本。


    見梁軍退走,爬上雲梯的西戎兵頓時用西戎話高呼起來,用力的揮著手臂,召喚著同伴們趁機一起上前。


    金玨睜著通紅的雙眼疲倦地望著,忽然聽到這聲音,渾身一震,如同打了雞血,命令一連串的脫口而出,手下的將領們聞言越發賣力。


    然而僅僅是下一刻,那些首先爬上城樓的西戎兵像是被人扔進了油鍋一般,掙紮著嘶嚎起來,甚至有很多撲騰著從樓頭摔落了下來。緊接著,隊伍前方的幾個將領和步兵時不時地慘叫起來,如同被人紮了釘子,隊伍慌亂一片。


    在隊伍後方的金玨和劉緒俱是一頭霧水,忽然聽到前方有人高聲叫著:“是箭,羽箭!”


    然而倉皇抬頭去看,空無一人的城樓,沒有半個弓箭手,隻有時不時一陣從天而降的箭矢。


    有個胳膊受了傷的副將捂著傷口回到金玨身邊,身子抖得像篩糠:“大、大王,難不成梁國有天神護佑?空無一人,怎會有箭射出?”


    話音一落,軍隊越發不安起來,甚至連眾人身下的馬匹也不安的嘶鳴起來。金玨眼角一跳,惱恨地瞪著麵前的將領,一把抽出腰間彎刀,唰了一聲,直接斬斷了他中箭的那隻手臂。


    “再敢妖言惑眾,孤王剁了你!”


    將領慘嚎著翻落到馬下,周圍的人見狀,再不敢露出彷徨之色,然而心底卻始終抹不去那一層恐懼。


    “繼續攻城!”金玨揮著彎刀狂吼。


    巨大的木頭重重地撞擊著城門,一陣一陣沉悶的轟鳴猶如撞在了全城百姓的心上,每一下都讓人提心吊膽,擔心他們再撞下去城門會受不住,然而真的等到下一聲撞擊,心裏反而又有了著落,因為這意味著城門還沒被撞開……


    吱哢的破裂聲傳開,城門在連續幾個時辰的撞擊下終於有了突破口。於是本已筋疲力竭的西戎軍們又來了勁頭。


    可惜越是積極,離死亡越近。


    隔著一道城門是架著層層長矛的戰車。戰車高兩丈,一層層密集釘在上麵的長矛約有五丈長,拚在一起四四方方僅合城門大小,卡在城門處,槍頭一致朝外,槍身與戰車固定處像卻是柵欄。無需人把守,然而隻要衝進來的西戎軍直撲進來,就會生生撞上來,如同串糖葫蘆,越是興奮迅速,殺傷力越大。


    安平騎在馬上,身前是一千手執勁弩的士兵。僅在城內,朝天放箭,箭羽便在空中劃過一道巨大的圓弧,擦著城樓邊沿朝下方撲過去,雖然是亂放箭,也因為長遠的射程而傷了不少西戎軍。


    秦樽領著一隊幾百人的士兵從城樓方向過來,朝安平拱手道:“起奏陛下,埋伏在城樓的士兵已經將攀上城頭的西戎軍斬殺殆盡,如今因為找不到箭矢來源,對方已經不敢貿然登雲梯。”


    “很好。”


    安平的目光落往城門方向,沉重的大門發出吱吱哢哢痛苦的呻吟聲,已經微微開了道縫,像是從中可以窺見另一個世界,西戎的馬嘶人吼一時間都清晰起來。


    天漸漸亮了,百姓們帶著無奈的沉痛起身,不願探聽,卻還是忍不住附耳到院門邊,等感受到城門緩緩開啟的聲音,俱是麵色慘淡,心如死灰……


    悶哼般的轟鳴聲中,城門終於被攻破,無數西戎軍湧了進來,癲狂著,咆哮著,奮力奔跑著,下一刻都化作了淒厲的慘叫……


    時間靜止了,即使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洗禮,焦清奕和秦樽見到眼前的場景還是忍不住別過了頭。安平身邊的雙九也瞪大了雙眼,似是看到了人間煉獄,握著韁繩的手緊緊的撰著,骨節泛白。


    身下的疾風不安的刨地低嘶,安平卻始終靜靜地注視著,前方的士兵被穿膛而過,後方的士兵急忙想要止住步子,卻被更後麵的士兵擠推著送上死路……


    在她的祖父崇光帝在位年間,被西戎占領的數座城池中,對方曾有過屠城之舉。而如今,一向以殘暴聞名的西戎軍遭到了更為殘暴的對待。


    林逸和沈青慧夫婦在將這輛戰車呈給安平看時,曾說過殺戮必會太重,此時已然應驗。


    她抬頭看了看東邊天際鑲著金邊的雲層,朝陽的金光即將透出,而她的心底此時卻暗黑不見天日,青海遙遠的佛號聲也送不進去半分。


    西戎王想要速戰速決,她成全他。這滔天的殺戮,她不會回避,也無法回避。帝王職責要求她盡全力保全國土,護衛國民。隻求此戰之後天下太平,天青日朗,這輛戰車也再不現人間。


    ……


    眼前的場景實在太過震驚,城外的西戎軍早已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失態地跪倒下來,抖索不停。


    入城門一步,灑三尺熱血。這樣的國土,怎容踐踏?


    金玨終於忍不住拍馬上前,一群將領哪敢落後,紛紛跟過去,待到達前方,撲鼻的血腥味中,滿眼是赤紅的血肉模糊的軀體,像是枯枝敗葉,懸在風中。


    他們攻破了城門,卻沒想到還有更堅固的城門在後麵等著……


    與梁國作戰,西戎敗了許多次,隻有這次體會到了恥辱。那些曾經隻會由他們帶去給別人的印記,此時被重重地擲了回來。


    “殺……”金玨咬著牙氣得直發抖,下意識地念叨著,猛然間又高聲叫了起來,撕心裂肺一般:“殺!殺入城去!提梁帝的頭顱來見孤王!”


    將領們麵麵相覷,臉色有些發白,怎樣入城?難道要梁軍自己撤走那道屏障?


    像是應和他們的想法,那些懸掛著的屍體忽然動了起來,往城內緩緩撤去,留下一大灘血漬,而後越變越窄,仍有鮮血持續低落,蜿蜒著伸進邊城。很快城中響起嗒嗒的馬蹄聲,一行將領並駕而來,身後整齊的梁軍魚貫而出。


    高揚的龍旗迎風招展,長槍林立,鐵甲錚錚。為首的將領大部分是年輕人,秦焦二人自然在列。金玨料定他們先前都是假裝著給西戎圈套鑽,一看到他們,殺意更盛。然而等視線落在中間那人身上,不禁愣了一下。


    與別的將領一樣的玄甲,所不同的隻是係了件明黃的披風。即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也能看到那雙盔帽下的雙眼,深邃奪目,隻一眼就叫人過目不忘。


    金玨恍惚間又想起那個“第一美人”的傳說,不過轉瞬即逝。恨意在心間橫衝直撞,他此時隻想將他們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憤!


    正打算下令出兵,一旁有個將軍忽然驚呼了一聲,指著明黃人影旁的一道身影道:“大王,您看那是誰?”


    金玨隨便瞄了一眼,隻是個普通少年罷了,有什麽好在意的?反正是梁將,都逃不過死!哪知他在看著對方的同時,對方也在看著他。他這才又仔細凝神去看,雙眼不禁越睜越大。


    “他……他不是死了麽?怎會出現在這裏?”


    旁邊的烏圖悄悄掃了一眼他蒼白的臉色,嘴角浮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西戎王金玨!”對方那個係著明黃披風的人忽然開口,沉穩的聲音順著風送了過來,讓眾人都愣了一下,是女子!


    “此時投降,對大梁俯首稱臣,即刻退出祁連山外,可恕爾等侵犯之罪,留你一命。”


    金玨還沒回味過來,遠在後方的劉緒已經激動不已。是陛下,她出現了,那他們也能準備動手了!


    轉頭一看,周圍的副將也都是一副激動難耐的模樣,俱已摩拳擦掌。


    “原來是梁國皇帝!”金玨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介女子,大言不慚!以為擋得了我們入城一時,就可以驕傲了?哼,連自己孤立無援都還不自知!”他昂起下巴,眼神睥睨地盯著安平:“也罷,你若此時投降,孤王倒是可以饒你不死,興許還能留你在身邊做個侍妾,哈哈哈哈……”


    身邊的副將也跟著放肆的大笑,像是要把先前慘痛的恥辱反丟回去。梁軍這方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差點就要率先掣馬上前。


    安平抬手擋了一下,朝身邊的雙九攤開手心,後者立即將一柄長弓放在她手中。


    “按照事先的布置傳令布陣,金玨此人,留給朕。”眾目睽睽之下這般侮辱她,她怎麽可能留他。


    一眾將領抱拳稱是,扯著韁繩有序的分領士兵開始布陣。金玨與梁兵交手多次,最煩的便是漢人這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陣法。這也是西戎持續打快戰的原因之一,來去如風才能讓漢人無法有那麽時間排兵布陣。所以現在一見到這情景,他立即就下令全軍齊力攻過去。


    隻要再堅持一會兒,援軍就該到了。


    混戰中的雙方像是洪水遇上了沙泥,一方橫衝直撞,一方無孔不入,最後混在一起,糾纏不清,隻餘廝殺聲直上雲霄。


    隔著刀劍齊鳴的屠戮場,安平從雙九手中取過一支箭,搭弓拉滿,直指遠處的金玨。


    箭羽的破空聲呼嘯而去,金玨已然警覺,連忙低頭避過,身後的一個士兵悶哼著斷了氣。


    “嘖,可惜了……”安平搖了搖頭,又從雙九手中取過一支箭,想了想,又拿了一支。


    金玨身邊的人侍衛慌忙地也要搭弓回射,奈何安平用的是改良過的弓箭,這麽遠的射程讓對方隻能幹瞪眼。


    眼見金玨麵露慌張之色,雙九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安平搭了一支箭,嗖的射出去,然後毫不停頓地又搭上一箭射出。兩支箭隔著一小段距離目標一致地飛向金玨。他趕緊朝後一仰避開了頭一支,剛坐穩,另一支如期而至,直中胸膛。


    一陣兵慌馬亂,金玨捂著胸口墜馬不起,奄奄一息。有人開始大聲呼喊起來,西戎軍士氣不禁開始萎靡。


    後方的劉緒振臂一呼,久候多時的梁軍立即雀躍著湧向戰場。


    金玨自作聰明的懷疑讓自己的軍隊成為了前後夾擊的對象,而他盲目的信任注定了他再也等不到合作者的援軍了。


    安平轉頭看向雙九,後者甚至來不及收回唇邊的一絲冷笑。


    “抱歉,朕一時手快,沒能讓你親自手刃仇人。”


    他瞪大了雙眼,臉上血色褪盡。


    安平微微一笑,像是什麽都沒說過一般,轉過頭繼續盯著戰場。金玨已經被護送著趕往後方醫治,看來情形不容樂觀。


    雙九的手輕輕顫抖著,明明從頭到尾都是以觀望的態度看著這場戰爭,此時卻像是自己也參與了進去,並且已經一敗塗地。


    他完成了打敗金玨的夢想,可是輸給了安平。


    手掌鬼使神差地按上腰間的長劍,他閉了閉眼,仿佛看到了自己過往這麽多年來苦苦演戲掙紮的每一幕,步步為營,節節敗退。如今,終究是到了這一步。


    戰事仍在繼續。西戎有幾個將領極具作戰才能,劉緒的倒戈也不曾讓他們混亂,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往後退兵。懂得及時保存實力,比那個空有狠毒手段卻沒有腦子的西戎王強多了。


    安平仔細看著,眉頭微微蹙起,正想讓傳令兵發令,一轉頭,眼中落入一截明晃晃的劍尖。身下的疾風開始哼哧哼哧的喘息,卻一動不動,似乎怕會傷了主人。


    順著劍身望過去,是雙九那張微白的臉。兩年的相處時光不曾在他臉上留下印記,頰邊仍然是稍稍鼓著的,帶著稚氣未脫的可愛,然而眼中卻光芒沉浮,似乎早已曆經滄桑。


    “比朕想象的早了些。”安平勾了一下唇角:“你終究還是太心急。”


    雙九握著劍的手微微一抖。


    一邊有人發現了他的舉動,立即想喊,卻被他一個眼神威嚇住。為了皇帝陛下的安危,士兵們再不敢打草驚蛇。


    “陛下,有些事情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有的人生來便擔著某些責任,這點您一定深有體會。”


    安平抿唇不語。


    天地忽然在這句話後靜默了,城門口卻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鏗然地砸入眾人的耳朵裏。西戎將領以為援兵到了,越發賣力的努力要殺出一條血路。


    雙九想要去看一眼,還沒來得及轉頭,卻有尖嘯的破風聲朝自己的方向直撲而來。下一瞬,一支箭“嗤”的一聲沒入他腕間的皮肉,劇痛讓他頓時丟了長劍。


    無數雙眼睛投向箭射來的方向,被陽光照射的隊伍金戈閃耀,肅然地踏過大地,揚起一陣煙塵。


    為首之人玄甲凜冽,跨坐於馬上,左手執一柄彎弓,背後斜斜地插著一支長槍。灰色的背景,沙塵席卷過血腥的屠戮場,須臾間,似已跨越過萬水千山,割破晨昏暮曉。


    像是劃過暗夜的一道流星,這一刻,齊遜之以最奪目的方式出現在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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