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水縣雖說離蛤蟆灣也不算太遠,可額卻也不經常來。


    還是剛解放那陣子,縣城裏開大會,又玩獅子又舞旱船的,老百姓都拿出極度的熱情,慶祝自己的翻身解放。這麽喜慶和熱鬧,對於那些長年寂寞的百姓來說,怎不想去看看呢?額雖說參加工作了,革命了,受到黨的教育,知道要處處想著人民,自己是人民的服務員,要為人民服務,要為革命工作,要多貢獻少享樂,多吃苦,多受累,少索取,可額也是人呀,額也是老百姓中的一員的是,額不是神不是仙,額要吃五穀雜糧食人間煙火,也要有喜怒哀樂的是。城裏天天慶解放,都能勾起額去城裏的**。


    前麵說過,棗針給額約法三章,不準額進城的是。但約法歸約法的是,遵守歸遵守的是。棗針也知道,額不可能是拴在她紅腰帶上的一隻香包包,隨手都可以掏出來嗅一嗅,聞一聞,額是長著胳膊和腿的大活人的是,更主要的是額還長著靈活機警的大腦袋,約法三章隻能是一種姿態,要想落實下去,全憑我個人的自覺的是。


    當那種進城看熱鬧的**達到一定的度的時候,額便背著棗針進城了。


    那天,棗針回娘家了,額便進了城。


    額沒有到縣委去,額怕遇見鄧未來他們,我額隻想看看百姓們是怎樣熱鬧的。當額過了雉河,就進了縣城的北門,城門上紮了拱型的彩門,由綠色的柏樹葉組成,中間紮上五顏六色的花兒,中間的匾額上寫著:“慶祝解放”,兩旁是紅底黃字的標語,上寫著:“三座大山踩在腳下,勞動人民當家作主”,進了城門,就是北順河街,街兩旁家家戶戶懸燈結彩,人們穿著幹幹淨淨的衣裳,個個喜笑顏開。人群裏,各色人物都有,他們忙著他們的事情,過著開心的日子。就在這時候,額聽到了鑼鼓響,原來是一群唱花鼓燈的,前麵花傘打頭,後麵十二花鼓女打鼓,再後過是十二花鼓男打花棒,中間一位白胡子老者帶一紮獨角辮抹著豆腐白的小子穿梭其間,花鼓、花棒節奏有力,各位舞者步伐輕盈整體化一,不時還有幾個亮相,造型別致優美,聽著看著,額的心就跳了起來,腳步似乎也想著跳動,想融入他們其間,與他們來個共舞的是。


    這邊鑼鼓聲聲,卻聽著順河街與文明街的接頭處也響起了鼓聲,原來,這是縣裏商社組織的民間腰鼓隊,好幾百人組成,他們女的戴花,紅衣錦裙,男的頭紮荒(方)巾,一身短打,鼓聲響動,彩帶飛舞,灰常好看。額被這場景吸引,不自覺地就跟著他們一塊遊走,在街的各個路段,不時就有一堆堆黑雅雅的人群,原來那上臨時的戲台,有唱戲的,有唱大鼓的,有彈輕音的,有打快板的,舞龍舞獅的,這時候,額才感覺到,人生兩隻眼是不夠用的,額看了這個想看那個,聽了這個想聽那個,眼往這邊看,腳又想往那邊走。嘰。


    那天,額來到縣城跑了幾圈。額們的縣城然小,但也是很不錯的。城中占地四平方公裏,是清朝時候為防農民造反建的縣,當初建縣的時候,修的有城牆,有城樓,還有護城河。城內有四街十八巷,街兩旁是商戶們自建的商鋪,有瓦屋的,有茴草屋的,但門麵都是木質的,連環扣的門,一打開,就是商業鋪麵,貨物多種多樣。街麵的是用臥龍山的石條鋪成的,那石條有一米長,半米寬半米厚,經過人們長年的踩踏和車輛的碾壓,留下光光潤麵和不規則的轍痕。城中還建有孔廟,那是最早的學堂,更有龍王廟、觀覺寺、清真寺、太清宮,雖說規模不是很大,但卻是遊人的好去處。學校也有,小學、中學各一所,都是民國後建的,也有幾處官家私宅,有清朝官員牛正年的牛府,馬元帥的馬府,張家富商的張府,均占地頭十畝,設有私家花園、樓台亭閣。


    該看的都看了,心裏激動過了,鑼鼓聲也漸漸稀疏,額的腿才感覺到有點酸,肚子也有點餓了。


    下飯館,額腦海裏便蹦出一個灰常奢侈的念頭。那年月,人們除了遇到事兒,或者需要請客,才會去花這個破費,一般的情況下,誰舍得花錢去下飯館呢?除非是太高興了的是,那天額就是太高興了。嘰!


    額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得月樓,這是縣裏的名飯店之一,飯菜據說又實惠又不貴。額一進門,就聽一位年輕的夥計喊道:“掌櫃的駕到,上毛巾為掌櫃的洗塵!”這店依然是解放前老店的經營模式,熱情過度,讓額第一次接受這樣的享受,很有點手足無措。接下來,那位夥計引領額坐下,便笑容滿麵地立在額的麵前,額用另一位夥計遞上來的熱毛巾擦了一把臉,那位夥計便急忙接過額用過的毛巾,口氣柔柔地問:“掌櫃的要吃點麽?”額說:“額是個小散客,不需要麽多的套路服務的是,弄二兩高爐大曲,一碟熏牛肉,炒個豆芽,一碗餃子就行了。”那位夥計說:“散客也是俺的大爺,店大不欺客,來的都是給俺得月樓長臉的,俺可不能做那給臉不要的事,你說是不?掌櫃的?”嘿嘿嘿,額笑了,這夥計真是能逗的啊,在這樣的環境裏吃飯,你還有不開心的事嗎?


    酒菜很快就上來了,菜做得果然很有特色,牛肉通紅,切成薄薄的片,碼成圓圓的瓜皮狀,聞著清香,入口噴香,嚼著滿口香,下肚之後口有餘香。豆牙脆嫩,味素雅淡,洗胃潤腸,餃子香濃軟勁,嘴嚼生津,餘味無窮。酒是有名的高爐大曲,五糧雙輪發酵,入口綿綿,醇香帶甜,下肚血脈湧動,牽動心中豪情詩意,軟化百轉愁腸。好酒好菜好飯,肚子又餓了,這豈不是讓額極美享受了一番的是?酒足飯飽,額結了帳,打著飽隔往外走,卻一頭撞了上一位女人,差點把那女子給撞倒,嘰。


    額喝了一點酒,娘子腔就控製不住了,但卻沒有忘記禮節,額用額的娘子腔對那位被撞的女子說了聲“對不住的是,額走路不長眼的是。”


    那女子聽了額的道謙後,驚訝地將她的一頭烏發一甩,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閃現在額的麵前,額一驚,她也一驚額們幾乎同時發出聲音:


    “咦?怎麽是你?”


    “你不就是那個給我寫詩的那位詩人嗎?後來你又變成了捉土匪的英雄,叫啥來?噢、、、、汪有誌,可對?”那女子說。


    “你是胡豔豔、、、、的是?那次額額、、、額、、、、有點誤會的是。”嘰,額既緊張,又顯得語無倫次,嘰。


    她是小白鵝,額咋麽會不認識她呢?倒是她還能認出額,讓額吃驚。一時間,額好比賴蛤蟆喝稀飯—烏嚕嘴了。


    此時,額打量了一下這位胡豔豔,這位外有名的花旦小白鵝,好多年不見,隻見她已由一位青春的女子變成了更為成熟的女子,她的身材依然是那樣的修長,麵龐依然是那樣的水嫩,雖說她比額大三歲,但她卻顯得比額還要年輕得多。特別是她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象會說話似的。還有她那纖細的小腰,象是靜下來的細柳,若是稍有扭動,那就會出現迷人的風姿。她穿著一件列寧裝,胸朝前鼓著,留著齊耳的剪發,疏理得整整齊齊,皮膚雪白雪白的,象剛剝開的水蔥,她的聲音根本沒有帶任何裝飾,卻如畫眉唱歌一樣好聽,噫兮,電影明星也隻能這樣了。


    看著漂亮的小白鵝,額忽然發現了額自己。額那時還木有戰敗棗針,還是棗針的俘虜,額除了自身長得不好看,母狗眼、糖鑼臉、一笑仨酒窩,禿舌頭外,


    衣著也是棗針設計的。額上身穿的是棗針給額縫製的對襟粗布褂,下身穿的是沒有褲腰的大統褲,腳上穿的是粗布鞋,又剪了個茶壺蓋子頭,從頭土到腳,木有一根毛不帶著蛤蟆灣的土氣,簡直是土得掉渣的是。嘰!


    與夢中的情人搭上了話,可額卻恨不得馬上就鑽進地裂裏去,怎麽讓小白鵝看到額這個寒酸樣啊?怎麽這樣的不走運啊?額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可既然搭了腔,總不能扭頭就走人。額很不自在地問候了她,問她還好。她說謝謝,說額很好。於是額又沒有話了。還是小白鵝打破了沉默,說:“那次我去看過你,你不在。”


    額感到驚奇,又有點懷疑這是否是真的,說:“是麽?”


    小白鵝不知往下再說什麽,就說進去坐一會。


    額想這句話若是在三年前說多好,現在還說什麽呢?額娶了個棗針,額這個落魄的樣子,額與小白鵝還有什麽好戲嗎?於是額說:“對不起。額還有事。”扭頭就走了。唉。


    走了很遠,額又


    本能地回頭看了看,卻見小白鵝依然站在那兒沒有動,遠遠地目送著額,額能夠感覺到,小白鵝的目光是柔柔的,如溫水抹了額的身子一般,這目光與那次看戲後送情詩時的目光完全兩樣的是。可是,這種柔柔的目光卻讓額灰常心酸。於是,額便加快了步子,逃也似地回蛤蟆灣去了。嘰。


    在回家的路上,額依然在十分的懊喪中。別管怎麽說,額也算是位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自尊心總是較強的。文明在這個年代裏,不光是有文化知識,還有衛生習慣,追求時尚。而在普通的老百姓眼裏,文明不文明,總是看外表,你一挎上鋼筆,人們就認為你有文化,你一背上盒子槍,人們就認為你是當官的,你一帶上手表穿上機器縫出來的時尚衣服,人們就說你洋氣,是上流文明人了。嘰。


    現在,額要進城了,額進城之前,忽然想到了小白鵝,想到小白鵝時就想到了那次邂逅,想到了額的尷尬。於是,額就想改變一下額,就是包裝一下額。額進城是額人生的又一個新的起點啊,一個人進了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灰常重要的事啊,額不能讓棗針再按她的模式打扮額了,一身老土衣,說話哈著傾(蔥)絢(蒜)氣,萬一再遇到小白鵝還不叫人家背後寒磣死,嘰。


    回到家裏,額便對棗針說:“現在革命需要額到城裏去工作的是,兩天額就要進縣城的是,你是革命幹部的家屬,希望你能多加支持額的工作的是。”


    女人若是服了你,你放的屁都是香的。棗針現在服了額了,她未嫁額之前低估了額,戰敗了額後,又看不起額。三條錦囊妙計讓棗針真正看清了額,同時也重新認識了額,這才知道額的確厲害,她也想清楚了,認為男為上,男為大,男為先,女人就是女人,就是為伺侯男人而生的。


    現在的棗針,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額說話,對於她來說,就象是下聖旨,說是一就是一,說是二就是二。她不但不反鼻子弄眼了,說話也比過去溫柔多了。多好啊,三條妙計多妙啊,鄧未來和蔡平真是夠哥們,進城後,額得到得月樓,好好請他們吃一頓。


    棗針說:“你去就去唄,反正在臥龍山在雉水都是一樣。[]”


    額沒有直接向棗針要錢,但錢都在她那兒,因為額過去是她的俘虜啊。


    額說:“但進城革命與在鄉下革命不大一樣,進縣城革命貢獻要大得多,不然的話咋都是大官在城裏頭呢?所以,額進城你得多花些本錢。”


    額的話剛落音,棗針一轉身就進了裏屋,取出一個鐵盒子,裏麵藏著額參加工作以來所有的工資,遞給了額,說:“這是你的錢,你拿去。”


    棗針的這一舉動,也讓額很感動,額木有想到棗針雖說管額的錢,卻木有花額的錢。棗針是個麽樣的女人?額腦海裏開始翻花了。她盡管過去對額那個樣,還不是為了得到額?她又黑又粗沒有文化,可她特別能幹啊。她表麵上在額麵前逞強好勝,可心底裏對額不藏一點灰塵啊?想到這兒,額的心軟了,我接過錢,說:“棗針你是個好女人,額不會虧待你的是。”


    其實,額也木拿許多錢,就拿了十幾塊錢,直奔臥龍鎮。


    鎮西頭有個王老五舊貨店,王老五收了不少日軍、蔣軍俘虜的破玩藝,大到軍靴軍壺,小到洋刀手表,大都是些不大有用的東西。額要進城,要包裝自己,可額就得買些行頭,男人嘛,皮鞋總得有一雙,手表總得有一塊。買好的,額買不起,更何況,額不是那種真格兒講時尚的人,額是追時尚,要麵子,不讓那些衣貌取人的家夥取笑額才這樣裝裝的,嘰!


    於是,額將額的想法告訴了王老五,王老五很理解額的這份心情,他眼睛裏忽閃著熱情又吝嗇的目光,他將一個百寶箱搬出來,對額說:“這可是我藏的好東西,不是親朋好友,我是不會讓他們看的。”額翻開他的百寶箱,一股黴味直刺額的鼻子,額說:“這哪裏是好東西,跟垃圾差不多。”王老五笑著說:“哪能弄垃圾給你汪站長呢,這些東西,你看著不好看,一洗一擦可就漂亮了,你買再好的皮鞋,不也是皮的嗎?一上色不都差不多嗎?”額想這也有道理,於是,額就蹲下來,翻騰他百寶箱裏的寶貝。


    就這樣,額花兩塊錢買了一雙軍用皮鞋,那皮鞋髒兮兮皮鞋。那皮鞋上麵起了黴斑,王老五拿出一塊濕抹布,給額擦掉上麵的黴斑和灰塵,然後又用幹布將水份擦去,就取出一袋鞋油,一擦一抹,一會兒的功夫,那皮鞋倒也錚亮錚亮。額笑了,心中有一種非常好的感覺。


    選中了那雙皮鞋,額又在他的百寶箱裏繼續尋寶,忽然間,額發現了一塊手表,那手表是黑盤的,很大,隻是不走針了。額以為多年沒上勁了,就擰住那手表上的旋鈕,上足了勁,但那分針時針秒針依然是一動不動。額說:“這是麽鳥表,不會走針,要它有什麽用?”王老五笑著說:“這表,可不是一般的人戴的,聽說是一位**師長戴的,是一位打散的散兵賣給我的,我給了他二塊大洋。”兩塊大洋就買這不會走針的破表?額不相信。王老五板著臉裝成嚴肅狀,說:“真的,誰騙你死誰老丈人。”額笑了:“你老丈人哪兒對你不好,你誰都不咒單咒他。”王老五得意地笑了。


    額花了三塊幣票,又買下了這塊羅馬表。王老五還熱心地教我這表使用的方法,他說,若是要讓他走針,得到表鋪裏大修一下。額問,那得多少錢。王老五說,差不多十塊錢。額說額買你這塊表才花多少錢?他笑了,看你,你咋能那樣比呢,你那樣比修表的就不要吃飯了。額說額隻是不想花這個冤枉錢。王老五說,不花這個冤枉錢也中,隻要你勤拍拍,那表就走了。於是,額將那表戴在了左手腕上,用右手掌拍了拍,果然,那表的秒針就開始走動了,放在耳朵上聽聽,還有輕輕的走針聲。但過不了一會兒,那針兒就越走越慢,後來就停下了。怎麽停了?王老伍笑著說,再拍。於是,額又拍,那針兒又繼續走,不一會兒,再次停下。之後,就輪番上演著這樣的動作。額笑了:這是羅馬表?王老五也笑了,說,這是羅馬牌的“不拍不走”表,叫做:


    “走一走,拍一拍,一個小時慢四刻。”嘰。


    額搞好了額進城的行頭,就在理發鋪裏理了一個東洋頭,中間分,五比五,在鏡子下一照,額嚇了一跳,這樣子是洋了,大分頭,油光光的,長發下是圓圓的糖鑼臉,母狗眼,鯰魚嘴,一笑仨酒窩,如果再著一身黑綢褲褂,斜挎一把盒子,甩著紙扇一搖,那就是標準的漢奸狗腿子模樣了。嘰。


    出了店鋪,唉,額感歎了一聲,便自言自語說:“進城,進城,沒想到進個鳥城還這麽累。”


    當額騎著自行車回到蛤蟆灣時,一群孩子見了我,感到灰常灰常好看,都吆喝他們的夥伴們:快來呀,快來呀,玩猴的來了。幾位長者見了額,笑吟吟地說:“有誌,你這是啥頭?莫非是被狗啃成這樣?”


    當額回到家,進了家門時,第一個見到額的是棗針,她一見我這副模樣,臉一寒,說話的聲音腔都變了:


    “你,你,你這是不是想休我?”


    額笑了,說:“成婚那麽些年額都沒有真正疼過你,今個兒剛剛想要疼你,你咋說額想休你?”


    “你不想休我,咋弄這打扮?你看你那頭,跟二鬼子似的。”


    “你看你,沒文化了是?進城總是進城,額汪有誌明天就是雉水縣文化館的幹部了,額還能再日哄這農民打扮?你不叫人家笑掉大牙嗎?”


    棗針不再說什麽了,但不說什麽不能說明她就同意額這個樣子,不一會兒,她還是表明了她對額進城的態度,對額不放心的心態再次表露出來。


    “那,那,那,你進城,等明兒我也得去,這輩子我還沒去過縣城呢。”


    看看,這不是不打自招嗎?說是對額一百個放心,其實還是不放心。


    額說:“去你是可以去的,不過你不能明天去。到了城裏,額得住下來,有房子還好,若是沒有房子,額就得與鄧未來打通腿,你若去了,咋著打通腿呢?”


    這一說,棗針才徹底沒有話了。


    雉水縣文化館位於縣城中心最熱鬧的地方,在這之前它是一位官僚的公館。縣城不算太大,也就萬把人,城池之內約一平方公裏,東西南北四條主街,街兩旁都是京廣雜貨一類的商店,路是青石板鋪成的,歲月巳把它打磨得斑痕累累。這天,文化館的人都去開會去了,說是要整風,門窗都鎖得嚴嚴的。門前有一溜簷廊,簷廊下也是青石板鋪地,對著街的正門下,有三層台階,剛剛清掃過,青石板上一塵不染。


    當太陽照在縣文化館那花格子門窗上時,額衣冠楚楚地來到這裏,前來報到了。


    這時候的額,已不是上次進城的汪有誌了,額大分頭用麻油篦得油光光的,很是紮眼。記得出村的時候,鄉親們就開額的玩笑說:“有誌,你這頭真光油,螞蟻拄拐棍都爬不上去。”頭不用說了,時髦。臉上額也是精心設計的:母狗眼上戴著一副缺了腿又粘上的墨鏡,糖鑼臉上抹著牡丹牌雪花膏,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油香和化學香的雜味。身上呢?額穿一身海深藍的中山裝,上衣兜中挎了一支不出水的派克金筆,腰間別著額那把獨角龍的盒子槍,屁股後麵伸出半截槍管子。腳下則是洋襪子洋吊帶,再下麵就是額那一雙日本鬼子丟下的大皮鞋。手脖子上不用說,戴著額花三塊錢買的那隻羅馬牌“不拍不走”表,而且不一會兒額就拍拍那表:走一走,拍一拍,一個小時慢四刻嘛。


    這一身行頭,在雉水縣城自然是獨一無二的。雉水縣再是縣城,也是窮地方,城裏再時尚的人又當怎樣呢?到底是剛解放啊,人們還木有解決溫飽啊,穿衣都是土布衣占多數,而且還有不少穿著帶補丁的衣裳啊。所以,額一進城,不僅回頭率高,遠瞻率也高。當額走到離前麵的人約50米時,人們的眼睛就開始發亮發直了,直直打量著額,象是看一個美麗奇怪的動物,等額相迎而過,在額身後的人們又回過頭來,繼續看額約50米才邁開自己行走的步子。那時人們看額,說不出是什麽評價,可能說額這個人真有錢,穿得是這麽好。還可能說額這個人穿得這麽怪,打扮得象二鬼子。還有可能說額這個人是不是有點神經,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另類。總之,他們隻是看著額,將額從花花綠綠的人群中分開來,額便覺得額很是不一般,額時髦了,不再是那位土裏土氣、土得掉渣的汪有誌了。


    有了這種感覺,額就覺得我很不一般,額貼近了時尚,靠近了文明,人們的目光就是對額的敬重與羨慕。快到文化館的時候,額裝模作樣的把手背了起來,額想背起手來走路才是有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才是高人一等的那種人上人。盡管額的一切一切都是紙糊的花架子,心虛得一點底氣都木有,但虛榮心很強的額,還是裝成了那個樣子。事後額成熟了,曾回顧過額這個進城的經曆,額想我額那時為什麽這麽蠢呢?分析一下後才明白,額是被三座大山壓迫得太厲害了,被世俗的眼光壓抑得太深了,一但有了報複的機會,額就會奮力反抗的。額這樣想證明額是有錢人,有經濟地位的人,文明人,時尚人,一句話,額不想讓人家看不起我,額在屈辱的目光中已經受夠了。嘰。


    當額來到縣文化館門前時,卻見鐵將軍把門,便很不滿地裝作大人物一樣“哼”了一聲,然後用餘光掃視了滿街筒子的人,卻發現木有人理會額那不滿地“哼”聲。於是,額不再繼續表演,卻很高傲地吹了吹那青石板上有可能餘下的灰,坐了下來。正襟危坐,兩手放在兩膝之上。與此同時,額將身上所有時尚的東西都展示出來。為了讓人們能看到額的洋襪子洋吊帶,額又將正襟危坐的雙腿改成二郎腿,將褲管卷起,讓洋襪子洋吊帶顯露出來,並輕輕地哼著小曲兒。時不時地,還挽起手腕,仔細地看看手表,一副急不可奈的樣子。額在想,如今,額已是雉水縣文化館的幹部了,而且是副館長,這是一個不小的官呢!額想額再也不會讓人家取笑了。過去之所以受人家取笑,那都是舊社會造成的。比如,舊社會沒文化,沒文化就容易鬧出笑話。這還在其次,還有,舊社會勞動人民受欺壓,受欺壓也被人瞧不起,受人家奚落。象侯老八看布告,本來是他侯老八出的洋象,卻沒有幾個人講侯老八的笑話,一講還是額汪有誌,多冤呀。如今,咱有文化了,咱還當家作主人了,咱還怕誰?正想著怕誰不怕誰的事,額就忽然就想起了小白鵝,一想到小白鵝,不知為什麽,額就身上一激淩,額忽然自己問自己:“汪有誌,你敢說你誰都不怕?棗針你是不怕了,可你敢說你不怕小白鵝嗎?”想到這裏,額好象從戲的角色中醒來,就坐在那裏發呆了。


    正當額胡思亂想的當兒,大街上來了一位漂亮女子,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小白鵝。小白鵝下了班,正往她的宿舍裏趕。忽然想起忘了買牙膏了。昨天,她刷牙的時候,就是從牙膏皮裏硬擠出來的,今天早上已擠不出多少了,湊乎著刷了一次牙。她想去買牙膏,又怕時間不夠用的,就看了看她的手表。她的手表是蘇聯造的,常常出毛病,一看,表上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就覺得不對。現在中午下班,時間應當在十一點左右,怎麽會是六點呢?定睛一看,原來表忘了上勁,早已停了。


    正準備找個鍾對一下表,卻覺得眼睛一亮,一道閃光刺了她的眼睛一下。其實那是額的手腕動了動,又拍了拍手表的緣故。小白鵝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額那手表上的反光刺中了,她順著那刺來的光尋去,卻見一位戴著墨鏡的男士,正亮著他的手表。


    於是,小白鵝就向額走來了,很有禮貌地問額:


    “同誌,你的表幾點了?”


    額那時並沒有朝小白鵝的方向看,額也不知道我手中的表會刺中她的眼睛,聽到一位女子的聲音,一陣輕盈的腳步,額才轉過半個身子,等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見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小白鵝,額這下真的呆了,不知說什麽好。


    還好,額戴了一副墨鏡,加之額這一身打扮,讓小白鵝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出來。見額呆著,小白鵝以為我沒有聽懂她的意思,依用十分溫柔的聲音說:“同誌,我想跟你對一下表,你的表幾點了?”


    真是遇到冤家了,想避開小白鵝都避不開。避不開就避不開唄,怎麽哪壺不開卻提哪壺呢?在額們那個年代,哪有幾個人戴手表?戴手表的都是當官的,發財的,有好工作的,收入高的。額是當官的嗎?一個縣文化館的副館長算什麽官,弼馬瘟都算不上。額是有錢人嗎?一個月那麽一點工薪,若不是家裏有幾畝地種著,憑工資養活一家人,大牙都能餓掉。額是有好工作、收入高的嗎?當然更不是。既然都不是,額就不可能戴手表。但不能戴手表額卻打腫臉充胖子,戴了。戴了也沒有啥,誰也不會說額汪有誌你咋那麽燒包。但你戴了手表就不能避開人們向你打聽時間。如果你戴隻手表,人家問你幾點了,你卻不願告訴人家,那傳出去你可就是出名了,王八蛋也不會這樣做的。嘰。


    當我走出蛤蟆灣,亮著那塊“不拍不走”羅馬表後,就遇到了好幾個人向額打聽時間:“同誌,幾點了。”額便眼朝太陽一斜,估計個差不多,說:“七點五分。”不一會兒,又遇到一個人問,額又隨便說:“八點差二分。”現在,小白鵝戴著手表跟我對時間,可讓額犯難了。額下意識地朝太陽望去,真倒黴,太陽躲雲層後麵去了,而且雲層很厚,看不出哪兒最亮。如果不是小白鵝問額時間,額可能要吹牛吹得自然一些,可麵前站著的是美麗動人的小白鵝,她的聲音,她的容貌,她身上散發出的香氣,讓額感到十分地緊張,被她一問,額也不假思索,隨口說:“嗯、、、、十點了。”


    小白鵝一聽,“格格格”地笑了。演員必竟是演員,情緒上來得快:“同誌你真會開玩笑,我十一點鍾下班剛走到這兒,你說十點了,你的表是跑馬表啊?”


    一說錯話,額在十分緊張的情況下,又加倍緊張,為了自圓其說,額又胡說八道:“哦,是嗎?對不起,額將表掛在二檔上了。”


    小白鵝以為我繼續在逗她玩,十分地開心,也覺得站在她麵前的這位年輕人好可愛,便說:“我的表隻裝了個不帶檔的發動機,沒有你的表高級,你那二檔跑得快,若是三檔可能就是十三點了。”


    額憨憨地笑著,不知道該咋接她的話。


    小白鵝繼續反過來逗額:“你那帶檔的手表掛檔是咋掛的?讓俺也來學學?”說著,她就要看我的手表。


    額嚇壞了,如果讓她看到額戴著那個“走一走,拍一拍,一個小時慢四刻”的不拍不走羅馬表,那可就壞了,徹底的走光了,額有麵子可就丟大人了。


    額象捂住蠍子一樣不讓她看,那場景十分地尷尬。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汪有誌,你什麽時候到的?”一抬頭,見是鄧未來回來了。


    額這才拿下我的那副墨鏡,與鄧未來說話。不巧的是那粘著腿的墨鏡又斷了腿,鏡片摔在了地上,墨鏡就碎了,說麽呢?唉,太沒麵子了,額隻能在那兒憨憨地笑。囧啊。


    小白鵝這時才發現這位時髦人竟然是額,驚訝地望著額:“哎呀,你是汪有誌同誌呀,我說剛才聽到你的娘子腔感到有點親切呢!”


    鄧未來對小白鵝說:“人家現在是咱文化館的副館長了。”


    小白鵝便又用奇異的目光打量著額,那目光裏有一種別樣的熱情,似乎燃了起來,直往我的臉上噴火星子:“進步真快呀,祝賀你,汪館長。”


    說罷,小白鵝伸出她白嫩嫩的手。


    啊,一雙玉手,如蔥白一般,夢中額也曾夢到這一幕呢。如今卻在這裏變為現實了。看著她伸過來的手,額雙手迎了上去,就覺得小白鵝的手象一股電流傳到額的全身,額周身的血開始飛速地流動,血充滿了每一個細胞,就全身都發麻了,顯些要暈了過去。額真是木出息,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囧境生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勞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勞奴並收藏囧境生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