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小六,你們記著,我會為母妃一點點、一筆筆、細細的追回討還。”血夜裏,在母妃終於去了時,我曾聽見八歲的阿津極緩慢的聲音。


    返京之前,我對他說:“你記著,你說得是一點點、一筆筆、細細的來,切莫不可操之過急。這武功,更不能因回到京城,就疏了練習。”


    十四歲的阿津,眉際已沒了絲毫的稚氣,“三哥,你放心,這許多年都過去了,沒道理這時侯失了分寸,很不劃算呢。”


    阿澈,已是我進碧門時的年紀,那唇紅齒白的模樣,極得碧門長老們的歡喜。“三哥,您說,皇祖母會喜歡阿澈麽?”


    那時際,我突然放下心來。


    我們三人,都找著了自己行路的方式。


    這路,仍然且幽且暗。縱是害死母妃的人一個個在眼前血盡而去,我仍然在會時時回到那血夜,時時自江南的冷雨中夢醒。


    這時的我,無論是索討情愛的碧月橙,還是渴盼溫暖的發妻諶茹,都隻能負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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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藹沉沉楚天河。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闕柳耆卿的《雨霖鈴》,是母妃生前最愛的詞曲,每日的午後,母妃置琴日陽之下,以那柔美的嗓,為我們淺吟低唱……


    見父皇時,我輕詠此詞,聽見父皇一聲悠歎:“碧兒啊碧兒,朕負了你……”


    我被封了親王,給了分苑田地,賞了珍奇無數。


    阿津自進殿,即無聲咽泣,那與母妃已幾無二致的臉上,淚痕交橫。聽命抬麵的刹那,我見到了父皇的忡,太後的怔,皇後的愣。


    而後,父皇在那雙極似母妃的淚眼凝注下,一再給予恩賞,那其內,有兵部的要職。


    也許,是父皇當真記起了與母妃的最美時光,也許,是他以為,一個十四歲少年,縱算給了大權,亦不俱威懾。既如此,若能使自己心頭暫兒安寧補償,何樂不為?


    但那時的他,尚不知,東西給到阿津手中,便再沒有了收回時日;他更不知,僅僅一年,阿津已將兵部上下盡成了自己的天地;更不料三年後,當他要阿津放過幾個榮寵正盛的妃嬪娘家人時,遭遇的,竟是阿津恭敬的婉拒……


    “兒臣見過太後,見過父皇、母後。”阿澈極是乖巧,乖乖伏著,一動不動。


    “你也抬起頭來,哀家看你長得像誰。”是太後。


    阿澈仰臉,大眼睛眨了又眨,“太後奶奶,孫兒長得最俊。”


    這一來,逗笑了有些沉悶在偏殿內的所有人。


    太後哂問:“為何你長得最俊?”


    “因為孫兒長得最像太後奶奶!”


    這次第,諸人笑得更是開懷。


    澈兒還小,未曾封爵,但茲此卻在太後的昭華宮住下,受盡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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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場殿晤尚在進行時,我突然暈倒。


    經禦醫會診,診出皇家第三子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氣虛血虧,須小心調養……


    太後聞了,掩麵悲聲:“你們的母妃是個醫國女華佗,她若在,洌兒怎會如此?我可憐的孫兒,我可憐的碧兒……”


    控製著周身氣血運行的我,聽了這位當屬女中強者的真心飲泣,僅能在心內懷歉。除卻密囑阿澈承歡膝下,討得祖母晚年常開顏外,別無他法。因母妃要我們活下去,並要好好活下去……


    我以傅洌的身份回到了京城,閉門養病。以碧笙的身份回到了江南,接任大當家。因大當家病逝……


    病逝麽?


    ……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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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江南的前夜,碧大少爺唯恐我一去不回,闖進我住的偏僻院內一再要我詛誓起咒,這種無聊之事,我豈會做?兩人正推拒戲打間,未發現大當家已立門口多時,直至他一聲森寒冷笑。自那事後,我們學會,有些言不能常掛嘴邊,有些話達成默契便永不能再談。


    大當家是來取我性命的。縱然不知我與碧大少的這樁密涉,他亦欲殺我。因我在他眼內,是那個使他陷進“**”罪孽的禍首。


    而當我以碧門唯掌舵者方能練習的武功施手反擊時,他更是暴怒,殺手下得更重。


    我是極恨他的,恨他撕我自尊,恨他踐我驕傲,恨他對母妃的絕情,恨他對阿津阿澈的殺念……但他是母妃的父,母妃當年流的血,有一半襲自於他……每當掌至他致命處,這念頭便如魔一樣浮上,我……下不得手。


    他擊中了我胸口,血湧出吼時,我亦見碧大少在旁蒼白踟躕的臉。他是怪醫,飛針之術瞬間可取人性命,但他同我一般,無法向至親之人出以狠絕……


    “住手,你這個魔鬼,你不能殺洌!”是碧月橙。與她同來的,尚有碧笙的父親,亦是那個自以為是碧月橙生父的男人。


    已逼到我喉間的指瞬窒,我趁機翻身逃出殺機。


    “不想死麽?”大當家豈肯放我?又始招招緊逼。


    “去啊,去幫洌,你若想我叫你一聲爹,就去幫助洌,快去!”碧月橙催促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竟當真助我了。但他乃那人之子,更無法全心狠招,當大當家一掌劈至他頸時,那完全躲得開的一襲,他竟全力承上。


    他頸骨斷裂的一刹,我倏爾明白:這人,竟早在等著死亡?


    我接住了他倒下的軀,母妃的兄長,我的舅舅,“……照顧橙兒……她很可憐……替我照顧她……”


    “爹,她不是你的女兒,她不是!您為何不信我說的?她當真不是……”


    “算了。”我止住了大少的近乎歇嘶底裏的淚吼,握住舅舅的手,“在我力所能及之下,我會照顧她……”


    舅舅閉眼走了。這一走,是去找他的妻痛惜懺悔,還是找那個女子詰求真實,活著的人怕是永不可知……


    但我們抬起頭時,竟見大當家一頭栽下,他身後,是高舉一截鈍器的碧月橙……能遭一個弱女子襲擊得中,概是因大當家也為弑殺親子處於震愕失神中罷?


    大當家自這夜後,即“病”臥床榻。


    而舅舅,被碧笙共葬到了舅母的墳內。對外,碧家長男仍然滯外未歸……


    黑暗的夜幕,當真可以遮蓋許多事。


    但我不以為,那些真實,碧門中人當真無人知。打鬥,咆吼,在人人皆高手的碧門,怎就可能湮沒無聞?他們所以可作不知,是他們容忍這種不知,抑或寧肯不知?若真相太醜陋,又何必知?


    碧門對新任大當家的上任幾乎是迫不及待的,亦因他們早想擺脫那醜陋罷?


    整頓陋習,扶立新政,開創新局,對我說,並沒有多難。但在日複一日中,我愈加惶措,在我的夢裏,湖上那隻雁,離我愈來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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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京的第三年,又是為了補償,父皇給我指了婚事。四大家族的後人,雲伯侯的長女諶茹。


    阿津說:“與大家族族聯姻也好,至少一旦與太子撕破臉麵時,四家人不至於都一氣站到了太子身側。”


    諶茹,是個惹人憐惜的女子。琴棋書畫,德容儀工,溫婉嫻貴,具有著名門閨秀該具有的一切品德,也有著規避不去的嬌弱。這嬌弱,需細細嗬護,需周密照拂。


    我不知,若我不曾在血夜裏無助麵對母妃的逝去,不曾在冷雨內葬送掉僅存的驕傲,我有無可能和她做一對詩詞唱和、花前月下的和諧夫妻?


    但,時下的我,每每麵對她對溫暖的渴盼之眸,僅愈會了知自身之寒。是以,能給她的,隻有錦衣玉食,富貴生活,而這些,侯門千金並不稀罕。


    碧月橙對她屢有不善,我的皇家兄弟們以看戲的姿態轉述給我,我僅一笑以付。這類事,諶茹不會向我提起,因為是侯門千金,她有她的驕傲和矜持,她想看的,是我會如何,但我能如何?茹兒,若她同是女子,能強悍至斯,為何你不能?你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啊。


    我也知,雲伯侯之子諶霽曾派人對碧月橙屢有教訓。碧月橙以為是廣怡王的暗中手腳,幾番哭訴,我亦按其意願,讓老五對廣怡王施以小懲。反正,他的母妃欠本王母妃的太多,代人受過又何嚐不可?


    外人傳孝親王對碧月橙寵愛眷濃,我知這是她有意放出的口舌,旨在要我沒有退路可行。但她若以為如此真能如她所願,亦能滿足其心中一二的念想,盡管如此下去。


    我,已無所謂。


    因為我已在街間,見到了那隻雪雁,因我已知,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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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她”是個女子。


    原來,她是隻“妖魚”。


    原來,她名叫諶墨。


    原來,她是諶茹的妹子……


    原來的原來,縱她不是我夢般的存在,我和她,仍站隔著一道永不可達的湖灣……


    但我仍象著魔一般,收集著她的一切:她有胃腸的宿疾,她嘴下吃食挑剔,她喜珍奇古事,她喜穿白衣,她愛扮男子,她常在青樓遊戲……


    青樓?每次看著屬下遞來她又去青樓或踢館或喝花酒的訊息,我總是又笑又氣:青樓那樣魚龍混雜的地方,她就不怕一朝著道?


    但這份偷來的甜密,在得她已與一男子牽手偕伴時,戛止。我告訴屬下,不必再探聽她之一切。


    我怕接下來探聽到的,將是她與人成婚,生子。


    我……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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