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唷,看我欺世盜名作惡多端欺男霸女無惡不做的雲伯侯小公子來也!”


    我自車內,聽那車外一聲,當即挑了簾。為何要挑簾?並不確定。但在聽到的那一刹,思未動,手已先行。然後,看見了她。


    盡管是時隔多年,囂張的眉眼,放恣的姿態,無拘的調謔,沒有絲毫改變。


    “小親親,莫害羞,情郎哥哥我疼你哦……”說著如此輕薄的話兒,卻全無一絲汙穢……我不知素來清寂的心為何在那時如此疾跳,就似,她出語挑逗的人,不是那賣花女子……


    但在那隻髒手要碰上她身體的一瞬,我幾乎克製不住體內殺人的衝動。阻止我的,是她那撲天而來的絕色:黑的發,白的衣,玉的顏……


    所有觀到這份絕色的人,怕是都被驚住,包括本王,以及同車的小六。直待她纖長的身形要走,我才要下車追去,聽見小六說,“三哥,適才那個,就是你的小舅子罷?”


    “……嗯。”小六的話,使我頓時想起,在京師,該見過類似的臉,竟是出自雲伯侯府,諶茹的娘家!但為何,以前見諶霽時,沒有錯認成她?


    “怪了,親姐弟呢,嫂子也美,甚至稱得上絕色,怎沒有那股子驚天動地的……”


    驚天動地的什麽呢?諶茹是深閨詩書熏出的溫婉賢柔,怎可能有那樣、那樣附骨的靈與妖?


    “那樣的人,不是仙,就是妖呢。依三哥看,你那位小舅子算哪一類?”


    這小六的眼內,那亮澤的芒是什麽?!我突然氣起,“你看上‘他’了?”


    若這小六敢答一個“是”字,本王會立即奏稟父皇,將諶霽調做他陪讀!


    小六的臉呈薄紅,我於是明白,他定然口是心非:“小弟不好男風,您當我是五哥呢,男女不忌!”


    “既如此,他是仙是妖,與爾何幹?”我必須說,我有了一絲私心,知了“她”的存在,雖是男子,亦不願讓“她”為他人所覬覦。我會和“她”成為知己,一生一世的知己,這知己,一人足矣。


    但不久後便絕望的領悟:男人和女人,尤其和自己的妻妹小姨,永遠無法成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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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伯侯公子前來拜祭——!”


    我微不解:適才,不是已然來過了麽?去而複返,是想恁快就替姐討帳麽?


    我抬首,驀然愣住。


    堂廳口,一道雪影佇立。


    這人,不是諶霽去而複返,是她。


    我察得到,隨著這雪人兒到來,靈堂外長廊裏吹奏哀樂的眾家樂手,齊齊偃了聲息。所有人的目光與呼吸,均教這人兒引去。


    “孝親王?”雪人兒陡然開口,聲如美玉相擊,盈耳而來。


    我凝著這張清豔精致的顏容,想著棺內永辭人世的諶茹,鋪天而來的無力感,囿我成束。為何,上蒼總是戲我不綴?


    錯的時,亦有錯的人;時對了,人卻不對;而對的人來了,時卻又如此荒誤?


    “我想看姐姐。”雪人兒把一對流盼時似三江春水,凝注時如天間星辰的美眸,在靈堂間掃過一圈後,停我臉上,“我要看姐姐。”


    “跟我來罷。”掀開那道垂簾,身後,跫音低響,我回身,一股清香沁來,愕然頓住。


    待我回神時,正見她和那頂朱漆柳木牡丹花造型的豪棺較力。“你……”


    她睞我一眼,“幫我看姐姐。”


    我上前,將棺蓋平移出一尺若許。


    棺內長眠的麗人容顏宛生。


    “姐姐……”她淚兒撲簌簌跑出,由來頑劣的眉眼教切實的悲傷擠滿,“姐姐,姐姐,姐姐……”


    “你……”我待要找兩句勸慰,卻發現一切言辭不過徒費唇舌,就如前來吊唁的眾賓對我說過的,唯有蒼白虛弱。


    天人永隔,陰陽相別,無論也怎麽呼喚,都無法喚回一抹笑靨,母妃去時,我已體這苦。此下,她必亦如此。


    “姐姐的遺物在何處?”珠淚掛在雪腮之畔,她問。


    我移開了目光,我多怕自己在亡妻麵前,出手為人拭淚……


    “姐姐的遺物在何處?”她再問,眉目已有不耐。


    這人兒,總是如此麽?悲傷也隻能使她暫時安份。“大多都在那個盒子裏。”我指著諶茹遺身旁的金漆木篋道。


    以皇族來說,孝親王妃的陪葬未免清寒,但是,以她生前的脾性,想必不會喜歡有太多身外的東西相隨。堆金砌銀,也隻是汙辱了她而已。


    她探出修長一臂,竟將那木篋抓了過來。


    始料未及,她已得手,我皺眉:這人兒,當真為所欲為得慣了?


    “姐姐的玉飾掛件呢?”她打開木篋粗略覽過,問。


    玉飾掛件?似乎,是有這樣的一件東西……是在我與諶茹的洞房夜,恍惚見過?


    我尚未答,已聽她道:“我真是糊塗了,那東西向來不離我們每人的身,自然是掛在姐姐的頸上了。”將木篋放回原處,她雙十合十,念念有詞,“姐姐,墨墨知道,你現在穿得美美的,我不該再如以前一般故意弄亂姐姐的衣裳。可是,墨墨是真的想留下姐姐的一樣東西,也把墨墨的留給姐姐,就像墨墨和姐姐從來沒有分離過。你向來疼我,該是能原諒的罷?”


    “你——”我未及攔住,她的手已探向了諶茹的脖頸。


    她……“你未免太……”放肆。我話未完,手裏已多了一個以紅繩相係、猶帶著溫度的掛飾。


    “勞你把它掛到姐姐頸上,有它陪姐姐,就似本少爺護著,再冷再黑的地方,姐姐也不必怕……呸呸呸,姐姐定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自然是要回天上……不管了,你將它掛給姐姐就是了,姐姐的,本少爺拿走了。”


    這玉飾上的溫度,來自於她。直到那人兒已消失,我手裏猶攥著這玉飾,但是,我卻知我沒有權力留下。


    我再將目光凝到棺內,宮廷裏祭妝師傅給了諶茹在這世上最後一個精美妝容。


    唉~~


    “茹兒,文婉大體素為皇室婦人表率的你,怎會有那樣一個頑劣‘兄弟’呢,你以前,可為此頭疼過?”掛件掛上她僵涼的頸,有這溫暖,她定可有一路好眠。


    指下用力,棺蓋移回原位,亦將妻子的遺容永遠隔離……天人永隔呢。


    諶茹,來生,不要遇到我。找一個你真正良人,疼你一世。


    別了。


    ~~~~~~~~~~~~~~~~~~~~~~~~~~~~~~~~~~~


    諶茹的猝逝,使我知道,我有多忽略這個妻子。連一席安穩妥當都無法給予,如斯的我,不配再為人夫。


    但多事的阿津,向母後提出以妹續姊,與諶府重結良緣。


    父皇竟準了此議,下旨熱孝百日內完成大婚之儀。


    於是,我決定,這個妻子,不能再做第二個諶茹。諶茹會生情於我,隻因我是她第一個男人。那麽,新來的妻子,保她清白之軀,有一日她全身離去時,尚有重尋幸福之資。


    我以為,這對我太容易。


    碧月橙嬌媚,激不起我熱烈欲望,或可歸究我終是無法跨卻倫理。


    而諶茹婉美,更是我合理的妻,但除卻洞房夜一次不得不行的溫存,我竟記不起,這幾年裏有過幾回枕席。


    無關克製,無關禁欲,而是,除了將母妃的仇人撕碎在眼前時,我的血很很再為他事、他人沸騰,我以為我一生僅能如此。


    洞房之夜,喜服之人徑自飲茶,徑自發話:“各位王爺莫因小女子被擾了雅興,敬請繼續,我當笑話聽,聽得正高興呢。”


    那個聲,使我有少時的怔忡。以為是姐妹間的音似,但我不知,掀起紅帕時,會遇見她的顏容。


    就如玉庭湖上的驚鴻一瞥,她的雪顏“撞”來,使我胸既悶且痛。


    “若一個男人想保護一個女人,怎樣也是護得住的,除非,不想護。”


    這人兒的這一語,令我周身血液驟冷,她恨我?恨我未能護她親姊?諶茹……


    想起我虧了欠了的亡妻,那心上不知該作何名狀的激烈情緒使我陡覺罪惡!於是,我將那個早已設定的“兄妹相處”提議搬出,我以為,隻要她能在此,隻要能看她在此,已是上蒼厚戴,我心已足……


    “姐夫夫君,你不與我享受魚水之歡麽?”


    這人兒,這人兒,不要她笑,她偏笑;時下又拿這樣的話來挑撥,這人兒!我急走到一壁之隔的小小鬥室,撫著胸際,心口既疾且紊;我觸上脈間,血液已脈跳急動。這人兒,是個麻煩。但……


    我喜歡這麻煩,我喜歡!


    在夢內,我喊出了清醒時尚未悟得的心情。


    第二日才一睜眸,竟是我多年未曾享有的酣眠。


    想著近在咫尺的床上,有她同眠,脈搏裏跳動,全是喜悅之瀾。


    隻是,那當下我並不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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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家宴上,老六問我:喜歡上她了?


    我一愣:喜歡?見她向你望來,心會快跳,是喜歡?見她向你笑時,血會速流,是喜歡?


    “喜歡,如一個妹妹的喜歡。她是諶茹最愛的妹妹……”是,諶茹的妹子。碧月橙犧牲所有,諶茹五年夫妻,尚不曾“喜歡”。所以,我不能,不能如此縱容自己喜歡,至少,不能這樣快的就喜歡……


    可是,平生首次,我握不住自心走向。


    見她在眾女之間談笑自若,我想擄她而去,隱她一張秀顏,唯我獨觀;見她與碧月橙正麵相向,我恐她江湖恣意已慣,出語直言令人輕拿捏心事,我勸她收斂;見她以為我對碧月橙情深戀重,我卻因那一言諾人不能否辯,我多想返那段過去,重改諾言……


    我越來越喜看她的笑,她的顏,她的眉,她的眼……


    我密囑老六和顧全,差高手隨她護她,毫發不得傷。


    我記得她洞房之夜的挑食,將宮裏貢果帶了給她開胃,卻怕這聰明人兒察我早知她腸胃失和,以諶霽作擋。


    我想起她最愛珍玩古事,特自老五府內的庫裏,挑選了最精致不俗的東西,以宮內賞賜的名義送她麵前,唯想博她一粲……


    “若是喜歡什麽東西,隻管告訴我,我都會弄來給你。”隻要她要的,我都願去取去拿,甚至,去奪。這樣的寵一個人,尚是首次。寵這樣的一個人兒,卻是得心應手,像是早已做過了千萬遍。


    但這妖人兒,竟……以氣我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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