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天晚上,丁世友與十幾位在禁軍大整飭中篩選不過,要被另行安置的軍官們,聚在一家腳店裏,喝酒罵娘。


    他們先說了往昔的苦日子,說得一個個熱淚盈眶。這些淚水和著一杯杯喝下去的酒,很快就化成憤怒的火油。


    罵刻薄貪鄙的上司,罵吃人不吐骨頭的書吏,罵奸猾不聽話的屬下,罵仗勢不給錢的商鋪...


    罵完了又哭,哭官家看不到他們的疾苦,哭文官們老是欺負他們,哭簡王有功勞也沒帶上他們...


    又罵又哭,喝到一更時分,大家先散了,相約好明天再來罵。


    丁世友搖搖晃晃地起身,沿著街巷往回走。


    一路上遇到了街坊好友六七個人。他們見到丁世友醉醺醺的樣子,隻敢隔得遠遠地打招呼。


    回到自家小院子裏,丁世友先跟自己的婆娘吵了一架。沒吵幾句,丁世友就揮舞著老拳把婆娘打了一頓。


    他婆娘叫得就跟殺豬一般,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活活打死。


    早就習慣的鄰居們,礙於情麵,出聲叫喚了幾聲,勸道了幾句,於事無濟。


    大人叫,小孩哭,丁家的院子在夜裏就跟翻了鍋的亂燉。


    鬧了好一會,慢慢地平息下來,院子裏恢複了平靜。左鄰右舍也自顧自睡覺去了。


    早上天還沒亮,有同僚找他們,敲門沒人應,翻進院子裏,才發現丁世友一家八口,分別在客廳、臥室的屋梁上懸梁自盡。


    還留下一份遺書。


    “為朝廷賣命四代,結果被以整飭之名革除軍籍,苦於無生路,隻好一死了之。”


    不到半個時辰,消息傳遍了等待整飭篩選的眾禁軍軍官們。他們義憤填膺,相邀串聯,正從各處集結,走在趕來簡王府的路上。


    聽完曹鐸的匯報,趙似當機立斷做出了部署。


    六七百名軍漢,穿著夾袍直綴,戴著無腳或軟腳襆頭,有的剛散值出來,來不及換,還戴著範陽帽。


    他們默然無語,情緒中蘊藏著一股憤怒,這股怒火一旦迸發出來,足以焚燒一切。隻是它現在被某種東西約束著,處在即將爆發的臨界點。


    這群人穿過大街,路邊的行人都詫異地看著他們,不少好管閑事的人,追著他們打聽。


    拐進任店街,從白礬樓前浩浩蕩蕩走過。


    昨晚在這裏通宵達旦歡愉的達官貴人,風流名士,睡眼惺忪間聽到消息動靜,推開窗戶,幸災樂禍地看著。眺望簡王府那邊,赫然看到王府右邊十字路口中間坐著一個人。


    他正是簡王趙似。


    軍官們也看到了趙似。


    他身穿一件紅色的袍子,戴著簡王大帽,神定氣閑地看著走過來的眾人。


    在他身後,站著兩人。


    左邊那邊臉粉頰霞,如玉雕一般的人兒。穿著錦袍,左手握著劍柄,神情冷然。


    右邊那位大名鼎鼎。他手持柱地的長鐵鐧,仿佛就是一麵旗幡,寫著“楊可世”三個字。


    離著三丈多遠,眾人就停住了腳步。大家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了一會,最後推舉了一位叫徐誌良的軍官出來說話。


    “簡王殿下是在等我們?”


    “沒錯。”


    “那殿下知道我們所來何事?”


    “丁世友一家自縊的事。隻是...”


    趙似的話讓所有在傾聽的軍官們的心,猛地往上一提,悠悠地懸了起來。


    “大王,隻是什麽?”徐誌良連忙問道。


    “丁世友一口八口,不是自縊,是被人加害。他們一家是被人先勒死,再掛到屋梁上去的。”


    “什麽!”


    趙似的話一出口,人群哄得一聲炸開窩了。


    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


    徐誌良同幾位帶頭的軍官大喝了幾聲:“都安靜!”


    然後轉身回來,臉色有些難看地說道:“大王,你不要危言聳聽!”


    “危言聳聽?”趙似笑了幾聲,“勘查屍體,你們不懂,本王也不懂。但是有人懂!”


    趙似揮揮手,曹鐸帶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走了出來。


    “這位是謝老丈。他們家八代都是做仵作的。他本人也在開封府裏做了三十多年仵作,人稱謝一眼。屍體是自殺還是他殺,是怎麽死的,他隻要把屍體上下過一眼,就能判出來。”


    “謝老丈,請!”


    謝老漢有幾分自傲,拱手作了個揖,沙啞著聲音說道:“丁世友一家八口,有繩痕環脖,淤血變紫...”


    趙似打斷了一下,“謝老丈,請問自縊和被勒死的人,脖子上的繩痕有什麽區別?”


    謝老漢嘿嘿一笑,“大王是精細人,一句話就點到要害了。自縊的人,脖子上隻有下麵半圈淤血紫青的繩痕。被勒死的人,脖子上有幾乎整一圈的繩痕。”


    “嗯,”趙似掃了一眼眾人,示意謝老漢,“謝老丈,請繼續。”


    “是大王。丁世友手腕腳踝處,有被緊握按住的青痕。應該是在被勒死時,為了不讓他掙紮,有身強力壯之人按住了他的手腳。”


    “丁世友之妻,腳後跟有磨蹭擦傷的痕跡。應該是她被勒死時,掙紮時雙腳在地上亂踢時擦傷的。丁世友的幼子,在下一眼就看出,是被人掐死後再套上繩索假裝自縊。掐死、勒死、自縊的痕跡,都完全不一樣的。老夫一眼就能看出來。”


    謝老漢說完後,趙似看著眾人,語氣森然:“丁世友一家慘遭毒手,你們不去為他們申冤索凶,卻氣勢洶洶地打著他的旗號,來找本王的麻煩。你們借死人旗號,喝死人血,真是丁世友的好同僚,好朋友啊!”


    沉寂一會,突然有位帶頭的軍官跳出來說道:“誰知道丁世友一家遇害,跟你有沒有關聯?”


    趙似噌地站起身。


    看到他如鐵塔一般的身形,還有凜凜不可犯的威嚴之勢,所有的軍官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直娘賊的,你腦子裏是不是全是屎啊!老子要是派人害了丁世友一家,定案為自縊不就一了百了嗎?看你們這傻乎乎的樣子,難怪被人當槍使還不自知!一群豬!腦子全是屎,不明是非的豬!”


    趙似從曹鐸手裏接過一個大喇叭,舉起來對著眾人破口大罵。


    “知道整飭是幹什麽?是讓你們有口飯吃!打仗你們不行了,抓個賊總可以吧?當不成禁軍,做警察可以吧?看看內外城警察廳的待遇,比禁軍差嗎?不用舞刀弄槍,離家還近。”


    “官家和俺為了你們這些王八蛋,殫精竭慮,千方百計為你們謀一份活路。你們倒好!一個不順心,就要到老子府門前要個說法!要你奶奶個腿的說法!”


    六七百人被他口水噴淋,怒罵為豬,反倒低著頭,像一群鵪鶉,半個字不敢回嘴。


    趙似看著這些大宋軍隊的骨幹和精英們,心裏是即悲涼又氣憤,沒有半分把握局勢的洋洋自得。


    經過上百年,大宋軍人們終於被馴服為綿羊。他們對皇權有一種天生的畏懼。


    自己上來先揭露丁世友一家遇害的真相,讓這些人產生了自己搞錯了,潛意識裏先有了一份愧疚感。


    這樣的話,在麵對自己的時候,就沒有那麽硬氣了。


    自己有理有節,占據製高點,自然能罵得他們不敢還嘴。


    隻是這樣沒有血氣的軍人,如何擔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


    不整飭不行,不編練不行,不革變不行啊!


    趙似吐了一口氣,繼續朗聲道:“俺現在就給你們一個說法!丁世友一家被害的案子,本王一定查個水落石出。要是抓不到真凶,你們再來這裏,跟俺要個說法。”


    數百軍官們大多數人心生退意。他們開始時隻是出於一時激憤才跟著一起來的。可是見到簡王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要麵對的是官家的胞弟,而且是在軍中威望極高的簡王殿下。不少人的心裏開始打起鼓來。


    接著聽說丁世友一家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暗害。


    有些聰明人,已經察覺到其中有些不對。


    大多數人覺得,既然丁世友一家是被人暗害的,那就跟簡王真得扯不上半點關係。自己這邊,國法、大義、道德,占不到任何一點優勢。


    等到趙似答應為丁世友一家查出真凶,以祭冤魂後,大多數人已經心服口服,不願再多事。


    可是少數混在中間,另有使命的軍官們,怎麽肯就此罷休。


    徐誌良連忙大聲道:“丁世友一家被整飭逼得走路無路是事實,要是再整飭下去,還有其他家要被逼得自殺!不行,我們請簡王殿下答應,不再行整飭之法!”


    他帶頭一鼓噪,加上其他同夥們七嘴八舌的煽動,部分軍官又猶豫不決了。


    “本王剛才說過!官家授命本王行這次整飭之法,就是編練精兵強軍,同時還要給所有人一條活路。本王在垂拱殿,當著眾執相,以及你們三衙諸帥的麵,向官家保證過,絕不會讓一位軍士餓肚子!”


    說到這裏,趙似高聲問道:“你們信不信本王?!”


    過了一會,徐誌良少數幾人高呼道:“俺們不信!你們當官的,沒有一個說話算數!”


    趙似懶得跟他們囉嗦,給曹鐸做了個手勢。


    曹鐸吹響了銅哨。


    從趙似身後十字路口的左右兩邊的街道裏,湧出四百特警隊。前麵兩排手持盾牌直劍,後麵三排全是手持強弩。


    在六七百軍官們身後,也湧出三百特警隊,前麵一排手持盾牌長矛,後麵兩排是弓箭手。


    隨著口令聲,特警隊全部擺出戰鬥隊形,弓弩上弦搭箭,對著軍官們隨時待發。隻等趙似一聲令下,馬上就讓被圍在中間的眾人變成刺蝟。


    不知誰帶的頭,軍官們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嘴裏叫嚷道:“俺們信,俺們信大王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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