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一行乘坐的是大號官船,在滔滔河水上乘風破浪,順流而下,疾如奔馬。


    “子由公,吾等怎麽要在這白馬津棄車轉船?”副使、禮部郎中李格非問道。


    沒等蘇轍開口,在另一邊的副使、鴻臚寺少卿李夔李夔開口答道:“文叔兄,去河北,順流而下,最快捷不過了。至於在白馬津轉船,文叔兄沒去過京畿以西,所以不清楚情況。蒲州、孟津、白馬津等處,都有浮橋連結南北。這段河麵上的船隻,都是分段而行。上麵順河而下的商旅,到了白馬津,都要換船。”


    李格非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斯和兄果真是幹吏能臣,如此事情信手拈來。不像某,尋章摘句,不通實務。”


    “哪裏哪裏,文叔兄少小成名,師出名門,道德文章,名譽山東,豈是斯和這等濁吏能比的?”


    蘇轍眉頭微微一皺,他從兩人的對話中,聽出隱隱的不對付。


    這是本朝文人的特質。


    稍微有些才學,就持才傲物、自視甚高,這個不服,那個不屑。李格非和李夔,都各有所長,也各有各自的傲嬌。


    要是喚作從前,蘇轍一定會分別談話,苦口婆心地勸導兩人。自從跟官家交談過幾次,他已經決定嚐試改變下作風。


    “文叔,斯和,你二人身為出使北遼的副使,對此次任務,有什麽看法?”


    蘇轍的開門見山,讓李格非和李夔兩人有些猝不及防。


    大宋官場此前的作風,溫文爾雅,非常含蓄,哪有蘇轍如此直接。


    可是蘇轍的問話,兩人必須鄭重回答。


    蘇轍年紀隻比兩人大六歲和八歲,可名望、官職等各方麵要高出他們許多。


    尤其李格非,元祐六年1091年,在太學轉遷博士,以文章受知於蘇軾。與廖正一、李禧、董榮同在館職,受蘇軾兄弟指點,俱有文名,稱為蘇門“後四學士”。


    必須得恭謹。


    “此次議和,難度重重。表麵上看,去年北遼主持,我宋夏兩國罷兵議和,然夏國今歲悍然出兵,圍攻我銀州...”


    這是李格非插話道,“銀州乃西夏龍興之地,屬靜難五州之地。”


    李夔當即反駁道:“我大宋奉天承運,繼前唐寶符,銀州屬靈武北地舊地。且西夏李氏初為靜難軍節度使,曾奉圖納土,以靜難五州回歸我大宋。後來狼子野心,裂土自立,此為不臣謀逆之舉。故而,收複銀州,理所當然之事。”


    ...


    兩人的爭論,蘇轍靜靜地看著。


    這就是實務官和清流之間的差異。


    李夔中過進士,後來又曆任地方,尤其在鄜延路親身經曆過戰事,所以態度非常明確地認為西夏之土,乃靈武故地。


    李格非沒有中過進士,但一向以文學出名,是清流中的翹首。


    在他們眼裏,不要說銀州,就是靈武、隴右等地,都是遠在天邊的苦寒之地。為了這些雞肋去拋頭顱灑熱血,浪費民脂民膏,十分不值。


    不如棄之,不僅省去軍費,免除戰火,還能盡顯我朝仁德大度,教化蠻夷西夏。


    “君子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這世界是謙謙君子的世界,所有人生來善良,卑鄙小人隻是被貪婪蒙蔽,隻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會開悟明理。他們卻不知,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沒有君子和小人,隻有強者和弱者。”


    這句話自己好像在《半月雜談裏見過,作者是龍泉山人。


    蘇轍沒由來地想起這段句。


    此時,他突然明悟到自己臨行前官家的交代。


    “出使北遼之事,責任重大。原本要精心挑選人選,切切準備。隻是事出突然——朕也沒有想到劉法會把涼州城打下來了。所以就事急從權。但子由先生,朕還是信得過,相信你能擔起這副重任。不過朕希望,在去北遼的途中,要做的事情就是統一思想...”


    “使團內部,尤其是正副使之間,各有想法執念,談什麽團結一致,齊心協力?...”


    統一思想,上下一心。


    蘇轍心裏苦笑,又讓官家猜中了。


    猛然間,他意識到官家對正副使節的人選慎之又慎,在召對過後,依然選定了態度截然不同的李夔和李格非為副使,這裏麵的深意。


    李夔思想激進,剛毅猛直,談判時可用為先鋒,試探遼國的虛實。


    李格非想法謙和,性子溫厚,用來中和李夔的剛猛銳利。


    官家把該做的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自己這位正使。


    恩備台輔,奉宣政化,調和陰陽,相國者也。


    蘇轍輕輕地吐了幾口氣,凝重地說道:“看來文叔和斯和,還沒有真正明白此去北遼的使命。”


    “使命?!”


    聽到這個高大上的詞,李夔和李格非肅然起敬,剛才爭論的不忿之色,蕩然無存。


    “此去北遼,不僅關乎到我大宋一時安危,更重要的是大宋百年中興,在此一舉。”蘇轍從袖子裏掏出兩份文書,分別遞給李格非和李夔。


    兩份文書一模一樣,題目叫《宋、遼、夏辨析論,作者不詳,隻寫著秘書省著作局,還有“丙級機密”幾個字。


    “宋遼夏,今有人以漢末三國相論,以宋喻吳,以西夏喻蜀漢,以北遼喻曹魏,求宋夏類吳蜀,共抗曹魏。荒謬之極!此喻即為不妥!勉強一比,也是宋為曹魏,西夏為蜀漢,北遼為東吳。北遼暗扶西夏,側翼牽製我宋,坐收漁翁之利...”


    “更恰當之喻,當為我宋為虎,北遼為惡狼,西夏為豺狗...時猛虎染病,一時羸弱,故而虎落平陽被犬欺...一旦猛虎病體漸愈,逐漸發威,豺狗難擋鋒芒,唯獨勾連惡狼,兩者聯手,方可讓猛虎忌憚...對於惡狼,最好的局麵是老虎永遠病弱,稍有動作,豺狗就上前去撕咬一番...”


    李夔看完後,若有所思,“話雖粗鄙,但話糙理不糙。”


    李格非皺著眉頭說,“以動物比喻國家,大為不當,立意不高。且用詞遣句,過於粗鄙,有失文雅...”


    “此文立意是官家,持筆好像是蔡元度。”


    蘇轍話一出口,李格非覺得很尷尬。


    官家立意,敢說立意不高?蔡卞執筆,敢說粗鄙有失文雅?


    蘇轍笑了笑,對李格非和李夔道:“如此行文,是官家特意囑咐蔡元度的。官家說,祭祀禮典、敕命誥書等場合,當莊嚴敬雅。但是告知於民,過於聱牙詰屈。律法、明文,都是要告知百姓規範和道德。可是連話都聽不懂,談什麽遵循?”


    “官家曾雲,‘不教而殺謂之虐。’要讓百姓遵紀守法,首先就得讓他們知道國家的法度,明白其中的意思。所以官家決定從秘書省開始,所有行文,需要遵循兩點。一是直白易懂,二是語義準確。以後中書省製定頌行的律法,也要按照這個原則。”


    “除此,弘文院國文館還接到詔書,要求做三項研究。一是匯編標點符號,用於斷句達意;二是簡化字體,以求簡單明了,便於書寫;三要以編撰一套注音符號,以羅馬字母主,為國文每個字注音。”


    “注音?”


    “對,就是字分音韻,加以標注。如果懂得注音拚讀,就算不識某些生字,也能讀出其音,進而知其義。”


    “為何用這什麽羅馬字母?”


    “羅馬是泰西一種稱呼,羅馬字母就是其字之一。泰西諸國文字,多以此文字為基礎。官家說,我大宋總有一天會叫那萬國來朝,得留一個泰西諸國學習我大宋文字的便捷之路。”


    蘇轍看到目瞪口呆的李夔和李格非,一拍額頭。


    “扯遠了,某的老毛病又犯了。文叔、斯和,我們這兩天的任務是好好學習一下這篇《宋、遼、夏辨析論,並寫出讀後感。”


    “子由先生,如何評判這讀後感寫得對不對?”李夔看了一眼李格非,開口問道。


    蘇轍笑了笑,對著門外說道:“請把劉存義請來。”


    過了一會,一位三十來歲瘦高男子進到船艙內。


    蘇轍介紹道:“這位是秘書省著作局宣教處僉事劉存義,字慎言。是官家在潛邸時,執掌秘書省選拔的第一批文士,潛心文字宣教,深識官家真義。”


    劉存義謙虛地說道:“某隻學得官家的一點皮毛,今日能與小蘇公和兩位先生一起學習,共同進步,實在是榮幸之至。”


    李夔和李格非對視一眼,臉上神情五彩繽紛。


    第一百八十二章出使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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