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仆射兼吏部尚書黃覆換了一身青色便服,敲響了章惇府邸的旁門。


    門子都囔著開了門,還沒開口說話,黃覆的伴當挑著燈籠上前沉聲道:“我家老爺,右仆射黃公前來拜會太宰章公。”


    門子嚇得一激靈,猛地睜開的雙眼,看清楚了黃覆的相貌,正是常來府上的右仆射黃公,連忙拱手道:“小的眼拙,不識得少宰的真身,還請黃公恕罪。黃公請進。”


    黃覆被引進偏廳裏稍坐了片刻,端上的茶都來不及喝上一口,章惇次子章持急匆匆地趕來。


    章惇長子章擇在浦城照料祖墓家業,三子章授、四子章援在外做官,次子章持留在身邊照顧。


    “黃公,小侄怠慢了,還請見諒。”章持客氣地拱手道。


    “老夫是貴府常客,二郎不必多禮。”黃覆不在意地揮揮手。


    他看了看章持,比前幾日來還白胖了一些。


    章持進士出身,原本做著清貴官,前途無量。隻是他執著義理,與逐漸改變的朝中主流格格不入,章惇幹脆叫他辭職,留在身邊盡孝。


    為人父母,一片苦心啊。


    “章公現在方便嗎?”


    “父親正在接見一人,還要請黃公略等一二。”


    “無妨無妨。”黃覆嘴裏說著,心裏你卻在滴咕。這麽晚了,章惇還在見誰?他自從做了太宰,為了避嫌,除了親近之人,一般不在私邸接見旁人。


    “章公見的誰?”黃覆越想越覺得好奇。他知道,待會見到章惇,開口一問,肯定會知道答桉。


    但是他現在就想知道。


    章持知道黃覆與父親之間的關係,當即開口道:“回黃公的話,父親接見的是於化田。”


    “於大監!”黃覆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地想到那個臉色慘白,讓文武百官心驚膽戰的內侍。隨即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脫口問道。


    “陛下從漠北回來了?”


    趙似名義在渭州設行在督戰,實際率領朱雀軍出征漠北,朝中隻有少數重臣知道,並嚴加保密。由於漠北路途遙遠,趙似和北征的朱雀軍消息,斷斷續續地穿回來,十分不及時。


    “小侄不知。”不明就裏的章持一臉詫異,但是良好的家教讓他迅速恢複正常,恭敬地答道。


    黃覆不再追問,坐在那裏跟章持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過了兩刻鍾,有伴當過來請黃覆。


    “黃公請!”章持在前麵帶頭,把黃覆請進了書房裏。


    等到上茶的伴當剛出門,黃覆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滌翁,陛下從漠北回來了?”


    “是的,陛下現在應該在興慶城下,與姚麟等人合兵一處。”


    黃覆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半年多來積壓在心中鬱憤,隨著這口氣,疏散了不少,但他還是忍不住在老友麵前抱怨了幾句。


    “官家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漠北苦寒凶險之地,說去就去,丟下萬鈞重擔,全壓在你肩上。看看,此前你須發隻是花白,現在全白了。”


    黃覆說得沒錯,章惇的頭發和胡須,此前是花白一片,白的少,黑的灰的多。現在是一片銀白色,幾乎找不到一根灰色。


    章惇不以為然,“以滅國之功名垂青史,這份大功,豈是輕易能受的?”


    不過黃覆聽得出,章惇語氣要鬆快許多。


    這段時間,章惇和自己等人,實在是太難了。


    名義上總領國事,加上監國皇後深在後宮,似乎可以如某些諫官所言,可擅權專製,操弄國事。


    但事情哪有這麽簡單。


    首先監國皇後不簡單。


    她雖然身居深宮,但有親哥哥曾保華為權知開封府事,有妹夫潘七郎為內外都部署,加上李芳接管的東校字房,牢牢把握住局勢。


    且皇後出身名門,從小熟讀史書,見識不要說一般女子,很多官員士子都比不上。


    這半年來,暗潮湧動,朝堂上無比凶險。


    沒有官家這座鎮邪寶塔在,許多宵小都忍不住跳了出來,有不甘失敗者死灰複燃;有以防官家出事,提前押寶者;有擾亂局勢,好火中取栗者。


    就左仆射呂惠卿,也不甘寂寞,勾連張商英等人,自據一派,培養黨羽,扶植勢力。


    群魔亂舞,十分囂張。


    章惇等人畢竟是臣,很多事不敢做,因為一做就過線了。


    在艱辛的時刻,崇恩宮皇後劉氏,哲廟先帝的這位一直都不安分的皇後,突然病逝,頓時讓四方肅靜。


    官方通報是崇恩宮皇後劉氏,無故冤枉和鞭打宮女,使其含恨自盡,冤魂作祟,數夜裏纏著劉氏,把她嚇病,然後藥石無效,一命嗚呼。


    但是有心人都明白,裏麵的玄機大著呢。


    劉氏一死,從法理上講,就算官家在漠北出事,有權下詔立新君的隻有聖慈太後朱氏和監國皇後曾氏。


    聖慈太後朱氏依然在念經禮佛,不問政事。


    監國皇後平日裏不聲不響。三省一院呈上禦覽聖斷的奏章,不是留中以示使默許,就是批了“知道了”發下。


    很多宵小以為皇後隻是普通婦人,可欺瞞哄騙。


    結果關鍵時刻出了一招,化解了朝野中的主要矛盾,大大緩解了章惇的壓力。


    局勢頓時為之一轉,許多人見勢不妙,立即偃旗息鼓。一是沒有了盼頭;二來監國皇後的手段,叫人心驚膽戰。


    但是此間過程中的種種壓力,還是讓黃覆倍感煎熬,咬著牙堅持到現在。好容易盼來了曙光,發發牢騷,也是應該的。


    所以章惇並不為然,隻是捋著胡須繼續說道:“於化田奉命秘密趕回開封城,一是向太後、皇後和嬪妃通報官家現狀,讓她們安心。二是向老夫、許衝元、曾茂明和潘七郎等人通報情況。十一月十五之前,官家一定會轉回開封。”


    聽到這裏,黃覆彷佛吃下了一顆定心丸,說話的語氣也輕鬆許多。


    “官家做事剛毅果敢,以前老夫覺得過於霸道。現在看來,沒有官家的這份魄力和手段,根本壓製不住那些牛鬼蛇神。”


    章惇點了點頭:“沒錯。天啟新政,比熙寧、紹聖年間的力度要猛烈數倍,我等遵行起來,反而覺得無比順暢。就是因為官家的手段和魄力。有可用之人,能夠堅決準確地執行;有可依之策,能夠有條不紊地照辦;有雷霆之威,壓得眾小不敢輕舉妄動。”


    黃覆跟著感歎了幾聲,猛然間想到,惹不住驚問道:“十一月十五日之前回京,那滅夏之戰,官家不親自指揮了嗎?”


    章惇正要答話,章持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章惇眉頭一皺,自己的次子這是怎麽了,遇到什麽大事,讓他如此驚慌失措,不顧禮儀?


    “父親,樞密院許公來了,說...說...”章持剛才一陣疾跑,上氣不接下氣。


    “說什麽?”章惇急問道。


    “許公說,剛接到八百裏加急,十月二十一日晚,我軍攻破興慶城,夏主李乾順以下自盡,西夏終滅!”


    章惇猛地站起來,一雙三角眼瞪得滾圓,黝黑的臉上滿是淚水。


    “仁宗先帝、神宗先帝、哲宗先帝、範文正公、王文成公...好水川、永樂城的諸位英魂們!西夏,終於被我大宋,滅了!”章惇帶著哭腔,竭力地嘶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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