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李淩已凝眉坐了許久。


    天都黑了,李莫雲過去叫了兩回,他也沒有要吃飯的意思,而其神色,也並沒有因之稍緩,自柳家兄弟憤而離開後,他便呈現出了這番神色凝重,心思重重的模樣。


    自己終究是有些大意了,露出這麽大個破綻,居然一直都沒想過彌補。甚至早些時候,還異想天開地意圖把此事給瞞過去,真就是把天下人都當傻子了呀。


    李淩有些自嘲地一笑,心中不覺有些後怕。要不是柳家兄弟在一怒之下點破其事,自己還真以為李桐一事對外人來說乃是秘密呢。可事實上,關於李桐和自己是父子,且其又是羅天教長老一事,怕是早就被許多人所知了。


    自己身邊有這許多人,固然有的是忠肝義膽,肯為自己舍命的心腹,可同時,那些護衛中間,自然也有外人的眼線。所以早在自己拿下李桐時,關於二人父子關係等等內情,就已被有心人掌握,並傳遞了回去。恐怕現在朝廷裏都已經有許多人知曉其事,然後所有人都在等著自己犯錯……


    李淩這時是真感到後背有些發涼了。當自己以為一切都在掌握,已經在籌謀如何把李桐給保下來——他說到底終究是這具身體的生身之父,而且也是姐姐和月兒的父親,確實狠不下心來置其於死地啊——時,其實早就有人料到這一點,並等著自己犯下大錯,從而以此為契機,把自己置於死地了。


    可是,問題在於即便自己真就識破了這一點,知道自己不能對李桐留情又如何?把人帶回京城後,就真牽連不到自己了嗎?那些人,那些多年來被自己得罪過卻苦無還手機會的敵人們,比如太子等人,他們就會放過這等千載難逢的機會嗎?


    本朝以忠孝治天下,為臣講忠,為子論孝。自己拿下李桐固然算是因忠廢孝,可真被人傳開去,卻也未必能出什麽好話啊。到時被人傳一個為了富貴名利而逼害親父的罪責,自己在朝野間的名聲那就徹底完了。


    即便沒有這些後患,光是李桐被定罪一死,他李淩也脫不了幹係。哪怕皇帝不作追究牽連,依然肯用李淩這個羅天教長老之子,可問題在於父親一死,當兒子的不得守孝丁憂嗎?


    一旦真遵循這自古而來的禮製,李淩就得去官回鄉,到時無官無職的他,還拿什麽自保,還拿什麽幫助英王孫璧去和太子爭奪皇位。三年守孝下來,恐怕黃花菜都涼了。


    想到這些後,李淩才不得不承認,李桐才是自己最大的隱患和問題,甚至都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麻煩和危機。


    “都說兒子坑爹最狠,可我這個當兒子的怎麽就老被爹坑,而且還一次比一次坑得狠呢?”李淩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來,李桐的事情完全成了死結,至少目前自己是真拿不出個妥當之策來了。


    不過有一點他卻已經想清楚了,那就


    是此事上絕不能有所隱瞞,更不能再想什麽法子去救李桐,那隻會把自己給徹底坑進去,死都不知怎麽死的。


    “公子……”李莫雲的聲音再次於門口響去,卻是因為聽他在自言自語,便忍不住再度提醒一句。


    李淩也隨之從自己的思緒中抽回心神,站起身來道:“走,咱們去後院。”


    “公子想見大姐她們嗎?”李莫雲忙問一句,“可要我為你們安排些吃的?”


    “嗯?不是。”李淩搖搖頭,這次從襄樊回到武昌,他自然是把姐姐母女也給一並帶上了。住進衙門後,把她們也給安置到了後院。不過那邊除了她們,其實還有另一個與李淩關係緊密之人被安置著,那就是李桐。


    當然,與她們不同,李桐是被看押著的,他所在的單獨的小院內外還有親兵把守,不讓任何人靠近。


    而李淩此時想去的,正是李桐所在的小院。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件事情他還是打算和自己的便宜老爹再談一談。


    李莫雲的目光稍微一黯,然後才答應一聲,陪著李淩往後院去,順口又問了句是否要準備吃的。不過這時李淩哪有心思吃東西,隻把頭一搖,便自顧往後院去了。


    這時已入初更,八月底的天氣已略顯秋涼,李桐被押在這兒無事可做,索性早早就已睡下。結果卻被兒子親自登門叫起,這讓他略有些恍惚,但臉上還掛著一抹笑容:“怎麽,你這是想到了什麽,要與我說嗎?


    “如果是還想從我這兒問出更多聖教的隱秘,那我勸你還是省省吧,我既為聖教長老,就早做好了殉教的準備,不會為了活命而透露任何機密給你的,哪怕你是我的兒子。”


    李淩隨意坐到了他旁邊的椅子上,勉強一笑:“你放心,今日來見你,我並沒想過再問出更多東西來。現在的羅天教已元氣大傷,四大長老隻剩一人,三大護法,更是兩死一走,還有其他的舵主、傳香等人也是死走逃亡,再難對天下安定造成多少威脅了,我又何必再費這個力氣呢?”


    這話讓李桐的臉色一沉,張張口,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確實啊,如今的羅天教在經曆了多番失敗後,尤其是湖廣這邊孤注一擲的失手後,真就再難有什麽起色了。靠一個空長老,能延續聖教香火不滅都已屬不易,更別提其他了。


    “那你又想談什麽?”片刻後,李桐才悶聲道。


    “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為何會加入羅天教,而且是如此的死心塌地。就因為我家祖上是宋臣李綱?這也太牽強了些。而且,要按你所說,祖父,以及更早的那些先人們,也都該是羅天教中的要緊人物才是,可就我所知,我李家之前在江城縣也算有些名頭和身份,可和羅天教扯不上絲毫關係啊。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為何沒被你拉進羅天教?再怎麽說,我也算是


    你的兒子,你不該早早就培養我,向我灌輸諸多如越國得國不正,該當推翻的理論嗎?怎麽在我的記憶裏,卻無絲毫這樣的印象,你反倒是百般隱瞞,任我和月兒在家鄉自生自滅呢?”


    “哼,這自然有我的道理,不過事關聖教隱秘,我是不會把答案告訴你的。”李桐隻敷衍地來了一句,目光一垂,似乎都不想與李淩有更多的交流,“而且你之前都說了,你並非我兒李淩,是他人奪舍……所以如此看來,我的選擇無疑是相當正確的。”


    “是嗎?如果我說那都是騙你的,你又有何想法?我對姐姐,對棠棠隻有愛護之心,是絕不會害她們的。不單如此,今後我也會好好照顧她們,把她們送去京城,和我的家人們住在一處。姐姐今後如果真想要再嫁人,我會為她尋得良人,讓她組成一個美滿的家庭,要是不再想出嫁,我就養她一輩子。而棠棠,我會把她當親女兒一樣看待,為她覓得良婿,一輩子都過得好好的。”


    隨著李淩這般娓娓道來,李桐眼中的敵意也慢慢消散,多了幾分歡喜。隻是他並沒有就此說出自己心中想法,隻是微微點頭,表示認同,也沒有問一句關於自己的安排。


    而李淩則在這時把話鋒一轉,落到了他的身上:“至於你……我之前有想過用上李代桃僵的手法把你換出去,然後再將你安置在某個我能控製的所在,讓天下人都不知你還活著,這樣也算我這個兒子盡了最後的孝心。同時殺掉替身,來個死無對證,這樣既為朝廷盡忠,也不讓自己背負弑父的罪名。


    “隻是可惜啊,我的算盤終究打不響,因為你和我的關係早就被人查清楚,報到京城了。我若真這麽做了,不說你能不能順利隱藏起來,就是我自身也是死路一條……畢竟,我這些年來也確實得罪了太多人,太多敵人在找我的破綻了。我不可能給自己留下這麽大一個隱患的……


    “所以我思來想去,權衡許久,最終也隻能選擇把你交上朝廷,你的死活我已經管不了了。”


    “嗬嗬嗬嗬……你還真是有心了。”李桐就這麽靜靜聽李淩這麽說著,臉上頗為平靜,好像早猜到會是這麽個結果了,“我說過,我早有殉教之心,不過一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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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既然你能接受,那我也無話可說了。”李淩輕輕一歎,衝對方一點頭,起身便往門前走去。好像他今日前來就是為了做個交代,好讓李桐有個心理準備似的。


    李桐依舊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推門,走出,隻眼眸深處,似有一道詭譎的光芒一閃而過。


    而就在這時,李淩突然一個旋身,目光直直地鎖定在李桐的臉上,使其無法躲閃,口中則緩慢卻又堅定地說出了極其驚人的一句話:“李桐,其實我和樂兒壓根就不是你的子女吧?你的親生骨肉,從頭到尾,也就姐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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