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第二日,天尚未亮,她聽見帳外葉延的低聲輕喚。謝燦素來淺眠,忙起來披上衣服,掀開簾子。葉延站在外頭,說:“阿康,太子來了。”


    她慌忙理了理頭發,擦了把臉。宇文吉的主帳已經亮起了燈光,她稟了火把走過去,掀開帳子。


    帳中人抬起頭來,明明滅滅的燭光中,露出一張棱角堅硬,略有些發白的臉來。謝燦知道此人定是太子拓拔明,點了點頭道:“參加太子。”


    拓拔明抬手示意她上前。他年二十有七,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下頜上蓄滿了蜷曲的胡須,一雙眼睛在燭火下炯炯有神。


    是帝王之相。謝燦第一反應就是如此。她恭恭敬敬挨著步六孤裏和宇文吉盤腿坐下,等待太子的發問。


    拓拔明說:“你是越人?”


    謝燦點頭。


    “何故來到此地?”


    這個問題謝燦在這幾個月中回答不下百次,她倒背如流:“亡國做了奴隸,不堪辛苦才逃到魏國來。”


    拓拔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就在她覺得額頭幾乎要滲出汗來的時候,他突然笑了起來,在整個安靜的帳中顯得尤為突兀。謝燦隻覺得無形的壓力壓過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抬起眼睛對上了拓拔明的雙目。


    “你可知在魏國,你這種漢女還是要做奴隸?”拓拔明的眼神略帶玩味,像是一匹豹,在伏擊獵物。謝燦隻覺得此人比苻錚還要難對付,他是察覺了什麽?身為太子,他可能有著她不知道的情報網絡……若是他們知道了她前越公主的身份,會如何處置她?


    她皺了皺眉,回答:“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但是太子不是正在著手廢除奴隸製?”


    拓拔明挑了挑眉,恩了一聲。謝燦的心忽然鬆懈下來,他知道她的回答讓拓拔明滿意了。


    拓拔明撐著下巴,笑道:“怪不得六弟喜歡你,宇文吉也說,你的話值得一聽,你且說說,為何要盡早攻齊?”


    她身子微微前傾,將在腦中百轉千回的話說出來:“去歲齊國剛剛攻打了越國,如今為了鎮壓尚不穩定的江南,陳重兵於江水沿線,北方兵力空虛。而因為去年春天的齊越之戰,苻錚屠殺了大量江南民眾,導致江南無人春耕,去年秋天的收成,一定很差。”她吞了一口唾沫,抬眼看了看拓拔明。


    “繼續說。”拓拔明示意。


    謝燦咬了咬下唇,繼續說道:“這樣看來,一個秋冬過去,齊國國庫一定極為空虛。北方諸城的糧草儲備定然不多。我們趁著春耕,青黃不接之時圍城,切斷糧草水源,城中一旦出現餓殍,太守不開城門也難。但是若是等到明年,齊國皇帝將江南的收成北運,到時候北方諸城的糧食充足,我們的勝算就不大了。”


    拓跋明點點頭,繼續問:“可是如今我們能完全靈活調動的隻有六弟在察汗淖爾的一萬精兵。”


    她抬起頭來,瞪大眼睛:“不是還有賀賴部……”


    拓跋明說:“兵符雖然在賀賴部的手裏,但是若是丘穆陵竭力阻攔,那些兵丁對我們來說,就是可看不可挪的木頭!”他的目光在坐下諸位臉上一一逡巡,落在了步六孤裏的臉上,“聽聞步六孤部少族長頗有謀略,此事你如何看?”


    步六孤裏自昨日便沒有說多少話,如今更是雙眉緊鎖,在被拓跋朗點名了之後,亦是沉默良久,才道:“阿康說得不無道理,隻是,若無兵符軍令而貿然出兵,隻怕更會給丘穆陵部落下口實。”


    拓跋明亦是很讚同步六孤裏的發言,又問座下諸位:“眾位有什麽想法?”


    又是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謝燦隻覺得這沉默重得可怕,她雖說聽葉延和宇文吉講解了不少,但是對京城的局勢依然是一知半解,她委實不敢貿然發表意見。


    葉延坐在她的身邊,看出她焦急又無奈的樣子,拍了拍她的手背。謝燦這才放鬆了些。在拓拔明的麵前,她總是會不自覺地聯想到苻錚,兩人的身上,都有著一種相近的氣質。


    她的肩膀不知覺有些僵了,手心中也出了一把的汗。


    一旁的宇文吉突然動了動,恩了一聲。


    原本沉默的眾人立刻紛紛抬起頭來看他。


    他說:“我倒是有一個方法,也不知道可不可行。”


    拓拔明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宇文吉說:“如今丘穆陵糾集一群不願廢除舊製的貴族,竭力阻攔攻齊的戰事,但是他們忘了,丘穆陵部,不僅僅隻有魏女生的兒子,更有漢女生的子女。”


    他的目光繞過謝燦,繞過葉延,落在了坐在最後麵的一個青年的身上,此人名叫碎奚,正是他口中,丘穆陵部下的漢女所生的混血兒,也是在場唯一的一個丘穆陵。他從昨日就一直竭力避免自己在眾人眼中露出鋒芒,因為他知道目前丘穆陵部和賀賴部劍拔弩張。而在一隊,所有的丘穆陵都是混血兒。


    如今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也不敢繼續沉默不言,便說:“宇文將軍說的是。”


    宇文吉笑了笑,起身朝著拓拔明行了一禮,說:“太子殿下,末將以為,我們可以……”


    他話音未完,步六孤裏突然出言打斷他:“此非君子所為。”


    宇文吉看了看他一眼,笑了笑,他雖然長著一張純正的胡人麵孔,可是笑起來卻委實像是江南的才子那般如沐春風,臉上的輪廓都柔和起來,可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有些戰栗:“君子?這豈不是漢人的說法?丘穆陵部自己便是最厭惡漢學,和他們講君子,他們能聽得懂?”


    步六孤裏雙眉益發緊鎖,他本就輪廓很深,這樣的表情越發顯得他眉骨高聳,鼻梁英挺,就著燭光在眼窩處投下深深的陰影。一雙眸子藏在這陰影之下,眸中的火光讓人看得心中發寒。


    她在軍中少說也三個月了,為何從未見過步六孤裏這樣的表情?為何……從未發覺他同宇文吉之間,似乎有些齟齬?


    步六孤裏的目光在宇文吉的臉上膠著了一會兒,宇文吉卻是毫不在意的樣子,依然維持著淺淺的笑意。這樣的衝突在謝燦不知道的時候似乎爆發過不少次,步六孤裏看了一會兒,端坐回去,又將目光投在了葉延的身上。


    葉延和步六孤裏之間隔了個謝燦,她替葉延擋住了不少步六孤裏的目光。葉延此時卻自己低了頭,隻看著自己的手。他也覺得宇文吉的提議,大約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但是裏哥恐怕過不了自己那關。可若他公開支持宇文吉,隻怕會傷了同裏哥之間的兄弟情誼。


    謝燦畢竟是女子,感受到了三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她知道葉延不方便說,便伸手一把拉住了步六孤裏的袖子:“步六孤裏……”


    他看了一眼謝燦,這幾個月來謝燦很少主動找他,或者跟他說什麽,因為他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而賀賴賀六渾比起他來熱情的多。他並不認為這個越女能夠理解他心中的顧慮。


    他想為那些漢女所出的子弟爭取地位,但是這並不能建立在讓漢人所生的子女和胡人所生的子女對立的基礎上。


    他的目光依然堅定地越過謝燦,落在葉延的臉上。


    謝燦直了直身子。


    拓跋明看久了這四人之間生硬的互動,突然說:“宇文吉的想法很好,步六孤裏,你既有異議,那麽有什麽別的方法?”


    步六孤裏有些頹然:“並沒有。”


    拓拔明一錘定音:“既然如此,那便按照宇文吉的想法去做,宇文吉,你們先商量一下,今日下午之前你將具體的方案上呈東宮。”他趁著夜色獨自而來,實在不便在此處繼續逗留,城中目前到處都是丘穆陵的耳目。他站起身來,走出大帳。臨出門前,他腳步放緩,冰涼的目光落在了躬身恭送的丘穆陵碎奚的頭頂上,停滯了一會兒,便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掀開帳子上馬離開。


    聽著馬蹄聲漸遠,帳中諸人才抬起頭來,謝燦看了一眼臉色青黑的步六孤裏和明顯有些束手束腳的步六孤葉延。


    宇文吉走到步六孤裏的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裏哥,丘穆陵和步六孤畢竟不同。”


    步六孤裏拍掉了他的手,他原本就長得比宇文吉高大壯實一些,宇文吉的手落了下來,步六孤裏轉身離去,竟然沒有再給葉延一眼。


    待他出帳,葉延才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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