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天來得格外的早,過了年之後,日子就突然熱了起來。似乎不經意間,萬物複蘇,草長鶯飛。苻錚雖然厭惡錢唐冰冷潮濕的冬日,但是到了春天,錢唐到底比幹燥的曆城要舒適許多。


    王敏是個懂得享樂的人,自他上任後當上了督運禦史,油水滾滾進入王家,一兩年之間,積累了大量的財富,王敏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在錢唐和富陽大興土木,富陽王氏一時間成了全會稽最富足的家族。


    王敏在錢唐的宅邸修築得尤為華麗,但每一處都小心謹慎得避開了逾越,苻錚亦是喜愛萬分。一道春日,整個園林中各色植株爭奇鬥豔,殊麗萬分。


    許是天氣的緣故,苻錚這兩日的心情還算不錯,他在王敏的園林中閑逛。因為是會稽王爺,王家人早已對他熟稔,任由他隨意遊園。花園兩側移植了大量的月季,剛剛種下不久,卻已經成活,甚至有些已經開出了花苞來。月季在曆城也算是常見的植物,卻也沒見過那麽容易成活的。苻錚問道:“我記得這批月季,似乎不過三四日前才種下?”


    王家的花匠正在忙碌,王敏立刻解釋道:“確實是三四日前才種下,這批月季是卑職從彭城熊氏手中購得,極為容易成活。”同時花匠也附和道:“著實如此,老奴種植花木那麽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容易成活的植株。一般花木,三四日根本不足以看得出是否能活,但這個,沒兩日就紮穩了腳跟。”


    “彭城熊氏?”苻錚思索了一陣,在齊國時候,他主管軍事,不太關注商業上的事情。但一旦到地方做郡王,整片封地上一切事務都要親自過問才能放心。而王敏是掌管商務最佳的人選。他雖是士族出身,但因前越時候富陽王氏式微,他又不像別的江南士族那樣心高氣傲,竟然三教九流都認識不少,在苻錚這種氐人的眼中,這樣的臣下反而比會稽王氏那樣久負盛名卻從不入仕的所謂書香大儒世家更能掌控。


    王敏恭順回答:“是,如今熊氏主導的月季商會也逐漸建立起來,江南到齊國北部的商貿會很快恢複的。且現在廣陵再無封鎖,臣以為,再開鑿一條南北水渠,將現存的幾條水渠溝通起來,建立一條橫亙會稽、廣陵,直通淮揚的大渠。更加方便漕運。”


    苻錚思索一陣:“卿的想法甚好,隻是此事涉及三郡,需要上報天聽才能再做決定。”


    王敏連聲附和:“是。”


    花園一角,華服女子冷眼看著王敏陪同苻錚遊園。她今日著了一襲煙青色羅裙,江南華貴絲料在她身上極為熨帖,衣衫漸漸薄了,她曼妙曲線在輕羅之下起伏。她的年紀顯然不小,但是依然梳著少女發髻,明顯,尚未婚嫁。


    王珩從後麵上來。


    女子側著眼睛看了他一眼,讓開身子,問道:“難道舅父叫你了麽?”


    王珩看著還在姹紫嫣紅中遊樂閑逛的兩人,回答道:“沒有。”


    “那你來做什麽?”女子嬌笑一聲,“莫非是來看苻錚?”


    王珩神色冷峻:“我想,當是你在看他才是。”


    “一代梟雄。”她說,這評價顯然是給苻錚的。說梟雄二字之時,她的麵容柔和驕傲,“這種男人合該死在女人手中。”


    王珩卻笑了。他一向溫潤,此刻卻像聽到了什麽讓人忍俊不禁的妄言,略略有些失態。但是他很快穩住了神色,說道:“表妹以為,他會死在你的手裏?”


    女子冷笑了一聲:“那個王秀,到現在也沒有派上什麽用處,降將的女兒,果然同那丹徒的王據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幸好那王據並非出自我富陽王氏。”


    王珩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女人卻笑得越發燦爛了:“你不要以為隻有你是王家的人,表兄。”她將表兄二字咬得極重。複而理了理發鬢,“據聞王秀是因為長得和當初殉國的二公主相似而得寵,那表兄以為我同那個王秀相比,誰和二公主更相似呢?”


    “你不要想這些事情。”他的聲音沉下來,沙啞的嗓子仿佛磐石的磨礪,連著目光也漸漸幽深,“我比你更加了解苻錚。”


    “沒有一個男人會比女人更了解男人。”她回答得滿不在乎,說罷轉身欲走。


    “你記得。”王珩叫住他,“我是把你當成妹妹,才會和你說這些。”


    女人卻冷笑回頭:“你不配。”她的目光流轉,同謝燦在眉目之間,確實有些相似,可是仔細看來,反而更加像是謝灼,尤其是那冰冷的目光,她補充道,“你享受了那麽多年的榮華富貴,這些都是你欠我的。你沒資格管我。”


    王珩愣住,有些詫異,看著女子遠去的煙青色背影,她竟然以為這些年來他所享受的都是榮華富貴?他必須告訴王敏,否則這個女人極有可能影響他們父子的全盤計劃。


    他轉過頭去,遊園的兩人似乎並未發現亭中上一刻的暗潮湧動。


    王珩沉下目光,表妹雖然隻比他小了兩日,但是自小被捧在手心之中,眾星捧月長大,從未吃過任何苦楚,他所經曆的事情,這樣的女子不可能懂。她如井底之蛙,永遠都不知道苻錚的可怕。


    十年前齊國苻鎔尚未登基,他在眾皇子中行四又是不得寵的宮妃所生,根本無緣皇權。可是他有一個好弟弟,七皇子苻錚。王珩比誰都清楚兄弟二人是如何踏著自己的手足鮮血一步步登頂權力巔峰。苻錚是個天生的謀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他那時候甚至以為苻錚最後甚至會殺了苻鎔而直接成為齊國的新帝。


    然而苻鎔也並非省油的燈,七弟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長大,同他一起度過了被人冷眼的幼年,兄弟兩人之間共享了太多的秘辛,手上一起沾了太多的鮮血。如今將苻錚遠放江南,又將他身邊張蒙等得力助手調往北方,何嚐不是一種製衡。


    表妹什麽都沒有經曆過,她不會懂得。


    更何況,他確實是因為,將她視作妹妹,才勸她不要接近苻錚。


    他想起前兩日剛剛收到的信息,魏國太子自從九十九泉行宮會京城之後,身體每況愈下,東宮垂危,而魏皇又垂垂老矣。二皇子趁機接過了監國大權,將東宮親弟,六皇子拓跋朗直接趕往武垣。這手段真像苻錚。而王珩恰好知道,那個二皇子拓跋烏紇提,同苻錚亦是密友。


    苻錚去了一趟北方,魏國太子就病了,這一切實在太過巧合。


    。


    魏國局勢恰如王敏收到的密報一般急轉直下。


    九十九泉行宮的冬日過去之後,太子的病情就開始加劇,在回到京城之前,二皇子就奪取了監國大權,並用開春可以繼續打仗的理由遣返了拓跋朗一行人。


    如今他們在武垣,恰如武垣地勢,是一座平原孤城。


    “六哥……”賀六渾最坐不住,二皇子一旦監國,雖然現在還礙於慕容伽羅的麵子保留了拓跋朗的兵權,但很快,說不定連察汗淖爾的一萬兵力都要收走。


    拓跋朗倒是無意於皇權,可是他依然是東宮親弟,若是一日東宮凋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經過九十九泉一事,他不相信那時候慕容伽羅會回護他一下。


    “六哥,如今趁他還未奪取你的兵權,不如直接幹翻他。”賀六渾說。


    拓跋朗凝眉,他自然是想過要發動兵變的,可是如今東宮隻是病篤,他們隻是懷疑同二皇子有關,卻毫無證據。那還能有什麽理由可以回京?如今拓跋朗已經被禁止帶兵進入順州,連京城的城牆都摸不到一點!


    他想了想問道:“阿康她有說過什麽麽?”


    因為葉延受傷,謝燦自從從九十九泉回來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除了照顧葉延,見見步六孤裏之外,幾乎足不出戶。賀六渾他們幾個偶爾會去看看她,但是拓跋朗始終放不下心結。


    賀六渾抬了抬眉毛,拓跋朗躲著阿康已經兩月有餘,今日竟然主動提起,是個什麽道理?


    拓跋朗說完就有些失態了,連忙咳嗽兩聲,反而嗆紅了臉。賀六渾不明就裏,說道:“六哥為什麽不當麵去問?”拓跋朗連忙拚命甩頭,抄起弓箭說:“我去校場。”說罷頭也不回跑了出去,竟然像是逃跑一般。


    賀六渾一頭霧水,他始終不知道到底在九十九泉發生了什麽,讓拓跋朗對謝燦的態度變得那麽奇怪,問他,他也不說,問那些當夜在九十九泉的人,他們也一無所知,而謝燦和步六孤裏自從那次拓跋朗沒有管葉延之後,就對他的態度也有些嫌隙了。


    他隻能準備自己去找謝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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