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柏亦君懷中輾轉承歡風嬌水媚的少女,北宮冰矜是記得的。事情還須追溯到她將葉陽夫人的屍身送回丹鼎山後,並無意回蒼霞山,一是因為師父宋覓與蒼霞的掌門徐吾寂岩尚在關外,她與徐吾孌的師姐妹交情並不太深,更不用說與師兄徐吾宣的無趣相處了,二是她雖然忍不住想見見柏亦君,卻由於身份微妙懼怕讓兩人關係再往下一步,隻能硬是生生壓下這股思念。但尊盧太後暗示過她,在丹鼎或者蒼霞待上一陣子再聽調遣。所以葉陽夫人簡單的後事一過,她便難得的猶猶豫豫,雖然是與呂若等人早早啟程離開丹鼎山,方向卻不甚明晰。呂若幾次鬥膽問她前往何處,她都因為想著亦君心神擺蕩,口裏隻慢慢悠悠答道“不往蒼霞”。而衡岑子、冰吟及整個丹鼎都要忙於葉陽夫人複生前的所有各類事務,事無巨細,那幾個在山的三十名弟子多少是要自律操勞一番的了。冰矜更無意讓自己所帶的一行人再留於山中。


    於是一行人隱秘在丹鼎山下的縣城待了好一段日子,所幸很快又接到了太後的飛劍傳書,宮中已安定下來,她可以假借守太廟的期滿回宮了。她泰然遵旨,卻又接到一個旨意,說的便是她未來的皇弟妹公楚家的大小姐公楚翎兒溜跑出來遇劫了,讓她帶人前往去救。她知道翎兒十有□是看自己離宮,玩心癢癢才跟了出來,也知翎兒的法力必是被封,更明了翎兒這一次的驚動不小,否則隨太後飛劍而來的,又怎會有這各個駕著劍光而來的數十玄令山門人?


    之後北宮冰矜帶人往白水洞救人,便有了前事。她進洞之時,見到的是天蟾山莊的大小姐商璧胭和廷尉桓家的公子桓子瑾及桓子瑾的幾個隨從,逃不過她眼光的自然還有被燒成焦屍狀趴倒在地的柏亦君了。雖然當時北宮冰矜身著鬥篷蓋了長發和半臉又有遮麵,她仍是有注意商璧胭此人。原以為是商璧胭和桓子瑾是情人相見抱頭痛哭,誰想那商璧胭眼中擔心牽掛的神色卻都落在了那具焦屍之上,更帶擔心的看著翎兒。


    冰矜見璧胭身在桓子瑾懷中,滿心係掛的倒另有其人,而這“另有其人”竟是已被妖道化成了焦狀慘不忍睹,不禁對璧胭有種相惜垂憐之感。再看她髒汙下的相貌分明絕色,雙眼神色裏不卑不亢,話語間又滿含對翎兒這個救命恩人的敬意和維護,倒對這個出身銅臭的同齡少女有了好感。記起那時與亦君在武曄城外和她也有一麵之緣,亦君見商大小姐放行還很是傻楞楞的高興模樣,冰矜又從回憶中感到一絲甜意。她看到璧胭想起亦君那時的好,隻覺既然與璧胭又有緣相見,地上那具焦屍又尚未死絕了去,便故意差人給了璧胭兩枚大還丹,一人一顆。那焦屍能被救起,這枚大還丹也是功勞不小的。


    誰想這商璧胭最終竟是投懷送抱到了柏亦君懷裏,這絕對是北宮冰矜始料不及之事。這些日子裏來,徐吾宣也有進宮麵聖,與冰矜筵席上相見。憑冰矜性情,她也不會在宴上與他多語,更不會問柏亦君的事。徐吾宣反倒不等冰矜問話,隱瞞了亦君逃離蒼霞,口口聲聲粉飾捏造了亦君在蒼霞山的瑣事來。冰矜心底聽的樂意又惆悵,麵上依然是冷冷冰冰,所以也沒了疑問反問徐吾宣。到頭來,才發現竟是這一番自欺欺人的彌天大謊。


    可最初揮了劍斬了那段不明不白關係的人,還是北宮冰矜她自己。她無從悔恨,隻能苦笑自己有甚麽理由去恨柏亦君,去豔羨她人的美好?本就無所謂曾經滄海,本就沒有山盟海誓,為何就是要對這個女子牽腸掛肚?


    北宮冰矜身在這鹹陽皇宮之中,自秦澈離世,根本從未想過與誰真情真意一生一世,現下是全然失神落魄般慌了手腳。澹水環佩被她反蓋在了案桌上,她心慌手急下將環佩蓋在了靠桌邊之處,五色穗半被壓在環佩下,半是垂落的搖搖晃晃,讓物品與思緒一般定格在淩亂的瞬間,著實有些不符這個高貴的冰矜公主一貫作風。


    “德照公主。”趙江才踏入福安宮偏殿中,就意外見到這個久未蒙麵的公主來,略還有些生疏地稱呼起她的封號。再看桌上一塊好看的玉佩亂糟糟的放著,走近一瞧才發現北宮冰矜眼圈微紅,眉目低垂失神,粉頰暈紅,仿佛受了刺激。他喚了冰矜一聲未應,看她眼角的淚像是要滑落下來,趕忙要抬手替她擦拭一番。


    冰矜這才突地醒悟過來,躲了趙江伸來的手指,忙道:“六弟。”她抬首瞬間,雖不至梨花帶雨,但一雙美目也是被淚水盈了滿眶。可從這個威嚴冷淡的冰矜身上乍看來反倒有了鮮活的情感,瑪瑙似的眸子裏脈脈含情,隱忍委屈勝似蕩漾秋波,撩人心懷。趙江被冰矜迷的兩隻眼珠子盯緊了冰矜,一動都舍不得動,心跳也不禁咚咚加快了起來。


    冰矜看他眼神有異,趕忙側了顏麵正了正神色,才回看趙江道:“六弟,本宮身體有些不適,先行回宮去了。”趙江還想與她再套幾句話聊聊,親近親近二人關係,快步躍上前攔住冰矜的去路,望了她,很是著急說道:“冰矜,究竟是哪裏不適?我喊太醫來為你把把脈。”


    北宮冰矜背景雖是含了質子身份,但自她來到大翳至現在一直都是尊盧阿房麵前的紅人,又是禦賜德照公主、前太子妃,在宮中的日子比趙江多了,算此刻與他六王身份相比,也不相上下。因幼時體質原因總需服藥,少府寺太醫院她亦十分熟悉,根本不須趙江來替她指指點點,趕緊客氣開口說無礙,便想速速離去。


    可趙江此時為了多與她湊近一會,仍是喋喋不休地要將冰矜留在太後宮中。揮手一連幾次喊了小宮女、小太監去請太醫,這幾個太後身邊的小宮女、小太監每每一看是冰矜,都以為是要去太醫院的藥房取冰矜的清絡丸。誰知六王殿下這樣大張旗鼓,也不敢亂說話,各自提了裾角去太醫院了。趙江說著還要扶著冰矜玉臂坐下,仿佛冰矜得了甚麽大病似的要認真照看著她。


    趙江此人也是慣了自己的六王殿□份,才不管其他人想法,隻道自己要甚麽,這些宮女太監都得給他辦到,除了皇帝、太後,他對任何人的一言一行都是屈尊了。初時他也是戰戰兢兢地覺得自己靠這塊翳珀冒名頂替,可是先皇嫡子的六王身份何其尊貴,又有太後和皇帝百般疼愛,久而久之倒也卻之不恭了。近日又有文武官員上門請他光臨各自府上,趙江也是閑了無事便去讓這些人蓬蓽生輝。誰知山珍海味後,又得美人又得金銀珠寶稀有玩物,更有甚者要將依山傍湖的大宅請入他名下。因他在宮中樣樣俱全,平時供他零花的銀兩絕無這些人供上來的多,再在繁華的鹹陽都周圍一轉,忍不住就揮金如土了。


    想他在宮中與幾個宮女宣淫也無人敢說話,平日裏更沒人敢對他頤指氣使,甚至於自行跪在他麵前摔嘴叩破了頭的都有,他也想這六王殿下的身份真是再好不過,收受官員的禮物也不會有甚麽不妥,何況皇帝太後還總護著他。所以那些銀兩玩物屋宅他也收的樂意,想起太後和皇帝總把他圈在宮中,而不像其他封王的人一般搬出宮外賜宅封地,他倒覺得不樂意了。


    冰矜原是因為亦君之事重錘在心裏了一樣,疼的好生難過,又是聯想起許多與亦君的舊事更是讓內心翻江倒海,快要不支。被趙江看到了那副模樣,就強打了精神借口退去。誰知趙江這樣不依不撓,她腦海裏又跳著亦君和璧胭濕身擁吻的畫麵,再也裝不出平時遊刃有餘的態度與趙江客客氣氣說話。


    玉臂一推將趙江從自己身邊推了開,冷颼颼的眼神望著趙江道:“六王殿下,自重。”她此時神情與方才判若兩人,挺直了的軀幹在黑絳色公主常服的襯托之下,更顯了她端莊威嚴氣質。斜睨的眼神讓趙江一下被刺的說不出話來,他隻覺得心中搔搔癢癢,卻又沒有膽量將她摟在懷中,隻能望著冰矜甩手而去的背影幹恨。趙江搖搖頭坐下,拈了幾指拍彈著他王服的衣角癡笑,北宮冰矜和公楚翎兒果真都不是好惹的女子。


    待回過頭來在福安宮偏殿又等了一陣,他仍等不到尊盧太後宣他進去,喊了宮女進去稟告幾次都未果。其實他也是這日裏無所事事才繞了過來給他“母後”請安,事前未曾差人來福安宮通報,所以正碰到太後忙碌也無話可說。倒是後來太醫院匆匆忙忙來人了,他也就當耍了他們一陣又讓他們莫名回去了。


    與自己帶來的小宮女玩笑了太醫茫然而歸的模樣後,仍是覺得無趣。想起案桌上那塊玉佩便拿起來賞玩。這塊澹水環佩,當下也隻有冰矜才可循它內裏部分奧義,所以水麒麟水形在她人身旁之事,也隻有冰矜在案上拾起時,才恰好看到。尊盧太後也隻知是水形仿佛跑了出來,所以才找了冰矜過來探問。隻是太後恰好有事務在身從偏殿出去,隻將澹水環佩留在案桌上,也是有意讓來偏殿等待的冰矜看到。不想還會另有人進來偏殿,更不想還有人敢隨意觸碰太後宮中的物事。


    這時趙江看這塊澹水環佩非晶非玉質地透明,雕工又十分細致,喜得愛不釋手,五色穗更是比他的其它玉佩垂穗好看數倍。冰矜離去後趙江就占了福安宮側殿,耍了幾個太醫後,又吩咐宮女太監守在殿外,不要讓其他人等再到側殿來。他先是坐在席上不斷把玩著環佩,由於他一直都不習慣大翳朝高貴的坐法是坐在席子上,玩著玩著就幹脆趴在了地上。空曠的福安宮側殿裏,玩的喜不自禁。


    突然他翻身的時候翻出了席外,把腰上掛著的翳珀叩在了側殿的地磚上,鏗地一下震響,響聲回蕩在側殿裏顯得更加大了,愣是把他驚了一下,還以為這個象征了他身份的寶貝就這麽給磕壞了。他右手掌裏緊拽著澹水環佩,又小心翼翼地伸了左手以及右手的手指去摸翳珀,翻看時翳珀和澹水環佩碰觸在了一起。趙江扣著環佩的右手掌騰地被從拿了翳珀的左手處彈了開,他忽覺氣氛極是不對,皺起眉頭看了看手裏的翳珀和澹水環佩,回想方才仿佛是兩物相吸了一番才退彈開來。


    他心下奇怪,又看了環佩和翳珀一會兒,忽覺得身後似是有了光影照將下來,將他的影子拉長照在側殿的地上。他以為是太監宮女大白天的在殿外的林院裏點了甚麽亮燈過來,而他才剛打發他們關好殿門都出去殿外候侍,趙江立即勃然大怒地轉過頭去。


    卻見身後飄渺的藍色瑩亮光霧包圍在一團巨大的水汽周圍,緩緩的沿著水汽漂移著,那團白色的水汽還像是在呼吸似的發出低悶的氣息響動,所過之處漸漸顯出這團水汽中間的真身來。一隻龍首和一隻爪子從水汽藍霧中猛鑽了出,進而全身才跳了出來。趙江一看此物他是認得的,即為宮中常見的祥獸麒麟!他心中直叫隻是那不是虛構之物麽?手一鬆,手上的翳珀和澹水環佩摔落在席上。齜了齜牙的麒麟更嚇得他隻覺得牙齒舌頭打顫,要叫人進來的喊話都一下說不出來了。


    這隻有一人高的麒麟四隻利爪停在地磚上,伸了麟首緩緩移近他。麟首上的雙目泛著熒光,炯炯有神地盯著滿臉是汗的趙江,鼻孔裏還在冒著飄逸的霧氣,全身的鱗甲映著透藍的浮影光亮,十分駭人。


    許久,趙江覺得它仿佛是初來乍到似的在側殿裏東張西望起來,心裏立即少了不少恐懼。拿寬大的袖子給自己擦掉了一臉汗,瑟瑟縮縮撿起翳珀和澹水環佩。誰知麒麟看他撿起澹水環佩,突然又朝他低聲咆吼了一下,趙江嚇得立即身子一縮收了手。卻見澹水環佩上漾起一陣波紋,似是水麵一般透了明,水底裏緩緩顯現著“震雷”二字。秦淅派奉常寺的大員教了趙江文字禮儀等許久,趙江也勉強能夠認得出兩個篆字,便望著麒麟輕聲說道:“震雷?”


    隻見麒麟仰天號叫了一聲朝趙江撲來,趙江向後一倒,麒麟撲地鑽入那塊不及一掌大小的澹水環佩中去,側殿內的光亮隨之一收,平靜如常仿若剛才根本就無事一般。趙江有些欣喜的拿起環佩,發現一切恢複了原狀,震雷二字和水紋也不見了。


    他用手觸摸著澹水環佩,佩麵忽地又是漾起波紋,他又道一聲:“震雷!”隻見眼前的空氣立即如水紋一圈圈扭曲波動,隨即又出現適才那隻麒麟獸在他麵前。複又一聲“震雷”,麒麟獸再度隱去環佩之中。趙江大喜過望,心道這真是一件難得的奇物!


    趙江以秦澍的身份突然出現在宮中,多少讓一些人感到意外。他偶有聽聞些暗地裏的言語,說他失了秦家的麟趾根本就是身份不正,當年先皇還誇秦澍是天賜麟兒,現下根本就是無用之輩。雖然事後這幾個宮人立即被趙江尋了理由抓去車裂,但也讓趙江心頭惱火了好一陣。他或多或少地察覺到皇宮中對皇子身上信物的認可,暫且不提那個他本就沒有多餘的腳趾,除了皇嫡子的翳珀,特別看重的就是麒麟紋樣之物,這下他得了一隻真麒麟在側,關鍵之時也不怕他人廢話了。何況這個寶貝本就是在側殿的,連冰矜都不敢拿去,許是太後讓他等在側殿也是為了給他此物。他心裏驚喜,便私下給自己尋了幾個理由把這個環佩留在身邊。待一會兒尋了時機,再跟母後說起此事不遲。


    這時幾個太監聽到麒麟的咆哮聲跑了進來,趙江收起環佩和翳珀,一揮衣袖道:“我方才也聽見了,也不知是哪裏出來的麒麟嘯聲。”


    之後此事暗地裏一傳,便添油加醋地傳遍了整個鹹陽宮中,看不慣趙江行事的人一下子少了個有力的憑借緣由,趨炎附勢的則更是暗暗將傳言傳的神乎其神,隻讓人乍一聽覺得這個六王殿下確實真如傳說中的那樣,是秦家嫡係的絕代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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