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兩日,辛道朱紅的如意門仍是緊緊閉著,隻是偶爾能看見店裏的人匆匆進出。[]吃慣了辛道菜品的人,冷不丁地吃不著了,竟是更加激發了食欲,隻等著開店後來吃。


    雖說老主顧難免感到失落,卻也是無可奈何,大門前一人合抱的前簷柱上,貼著告示:


    一是,店主家兒子參加州試,家人全力支持,無暇顧及生意。


    二是,前兩日有惡人進店滋擾,雖然在街坊的幫助下繩之以法,但是店主發現,當日被翻找過的灶房出現了牛蒡和巴豆的粉末,店主已經報官,為了確保食物的安全,閉店整頓十日,於秋社重新開門。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隻讓街坊們更加痛恨那惹事的痞子,對於辛道,則是讚譽有加。


    辛道的院子裏,方德秋的腰上正緊繃繃地綁著雙股的粗麻繩,垂吊在井中。雖說是烈日炎炎似火燒的夏日,在冰冷的井水中泡得濕透的方德秋還是連打了兩個大噴嚏,井沿邊上,緊張地抓著軲轆的趙明亮手指發白,不敢放鬆絲毫,幫著一起把著的桃花朝著井裏小聲低喊:“爹,要不你上來歇息一會兒再下去吧!”


    “沒事兒,我剛才都夠著了,再來一次,這次我不抖繩子就別拉我上來!”說著,他深吸一口氣,隨著緩緩下降的井繩,慢慢潛入了井水中。


    唐氏在水井周圍急得轉來轉去,怕影響他們,並不說話,隻是不斷焦急地探出頭向下望著。


    忽然,繃緊的繩子劇烈地左右搖晃了起來,桃花同趙明亮趕緊吃力地搖起軲轆,方德秋慢慢地從水中被拉了起來,懷中,還抱著半扇已經被泡得發白的豬肉。


    一家人這才鬆了一口氣。桃花當初心中一慌,把變質的豬肉扔進了井裏,若是不能及時撈出來,整口井都會變臭。到那時,辛道可就真的有衛生安全問題了。


    平陵縣作為齊郡的省會城市,雖說東平府便也設在這平陵縣城中,但是到小小食肆中鬧事這般小事情,也是由縣衙處置。


    程縣令終是得償所願,為了吹吹枕頭風,連王舉人兒子的小妾也要親近走動的人家,桃花對於他的人品很是放心,直接借了歐安易的名刺拜訪上門,雖說未能見到程縣令。但是他家的程二娘子卻是個爽利痛快的,一百兩銀子,桃花偽造了店裏被人下藥的證據,胖子和侯三兒再次被關進了大牢,在縣令的特別“關照下”。桃花並不擔心他們不肯吐出背後的主導者。


    第三日,方德秋結束了三年一次,為期三日的州試,從路中回來了。


    第一天,大經義三道,《論語》、《孟子》義各一道。第二天,詩、賦各一首。第三天。史論一首,實務策一道。連考上三天,苦累不說,精神上的折磨更甚。


    雖然之前的準備充分,方延煜考完後,回到家仍是大病一場。雖然這一屆聖上有旨。參加州試必須得到朝廷學堂的推薦才可,以至於今年參加州試的人數大大減少,但因方延煜參考的是最熱門的進士科,不比總諸科的慘淡,競爭仍是異常激烈。


    方延煜之前溫書的情況不錯。先生也說這次州試必定能中,但是排名的前後,仍是大有關係,因此一家人都有些惴惴不安。倒是桃花非常放心地安慰哥“咱們再等三年也不錯”。


    相較於方延煜的謹慎小心,房允文考完出來就如脫韁的野馬一般,甚至將書冊時文等資料都送給了同門,說是自己這次必定能中,但是也不夠參加省試,就這樣有個舉人頭銜便知足了。


    井裏的水還要自淨,店裏缺了的人手雖說已經托了可靠的牙儈,但也要慢慢地去尋,秋社快要到了,方德秋夫婦決定全家人都回村子住上幾日,也讓方延煜能夠放鬆下心情。


    回村之前,桃花同趙明亮根據契約上麵的地址,去了小六子的家中。


    自從店裏出了事,小六子便不知所蹤,這件事情他起了怎樣的作用,不言而喻。小六子當年在雲天閣做的是最低等的雜役,根本沒有什麽接觸到商業機密的機會,因此契約也簽得粗略,隻是說他若兩日無故不來上工,便攆了他,所作所為於東家不利,扣兩個月月錢而已。


    他轉入到辛道,桃花隻是將他在雲天閣的契書原樣轉來,沒想到需要防著他。


    這個沒想到,差點害了辛道。


    小六子的家,位於城西的貧民街區中。一轉進胡同,便有一股臭味兒彌漫開來,是變質食物和排泄物的味道,在夏日悶熱不流通的空氣中更是顯得騷臭無比,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收泔水的老漢住在巷口,一個個巨大的泔水桶便擺在院中,飛舞著成群的蒼蠅。


    往巷子裏麵走進去,地上也是汙水橫流,黃泥混合著蒲草的牆壁上,用碳條胡亂書寫著缺少筆畫的漢字和不通的句子,以及一些雞鴨鵝犬之類的荒唐塗鴉。


    桃花站到了小六子家的門前,發現老舊的泥胚房滿目瘡痍,斑駁泥汙的大門緊鎖,敲上一敲,薄薄的門板發出各種雜音回響,卻並沒有人來應門。


    倒是隔壁院子裏的狗突然狂叫了起來,半晌,一個中年女子探出了半個身子,不耐煩地看著桃花他們二人。


    “別敲了!你們瞎啦,沒瞧見這屋裏沒人?”


    轉眼一看,桃花和趙明亮二人穿著打扮還算講究,更加狐疑:“你們是誰?找他們家要幹什麽?”


    時人好麵子,便是尋常的百姓人家,衣著方麵也是嚴謹講究的,這位娘子卻是蓬頭垢麵,原本葡萄紫的布裙已經洗掉了色不說,更是髒得有些分辨不出顏色,襦衣的袖口是有些發亮的黑色,明明已經是巳時,卻是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


    桃花微微一笑,走上前去:“這位大娘萬福,我是陳小六的東家,他前兩日忽然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店,一直也沒有回來,我們擔心他出了什麽事兒,所以過來看看他,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這家裏怎麽好似沒有人住的樣子?”說著,將一個素麵兒的小荷包塞到了她的手中。


    那女子將手裏的荷包顛了顛,又忙不迭地當著二人的麵前大開看了看,裏麵怎麽也有五十個銅板的樣子,這才眉開眼笑地道:“這樣啊,我之前就聽說他們陳家的小六兒有出息,進了雲天閣當差,怎麽,你小小年紀是那的管事?他們家現在發達了,可不住在這兒了!”


    “小六子已經不在雲天閣幹了,來了我們這家小店,他們家發達了?那是怎麽回事兒?”


    看桃花和趙明亮二人被自己勾起了好奇,那女人更是得意了,神神秘秘地說:“你們不知道吧,他們家自己開店了!可能有半個多月了吧……他們家老陳就吹噓說他們家有什麽獨門秘方,能把那腥臊難吃的豬下水給做得香甜,說是要自己開店。


    他們家,誰不知道有個病歪歪的媳婦,生了六個就活下來仨,家裏窮得叮當響,今天都不知道明日下鍋的米從哪裏來。誰知道,前幾天,人家還真就忽然搬走了,有人看見他們家開了店呢!”


    “大娘,是什麽店,在哪兒開?”趙明亮有些急切地問。


    “這個……哎呀,你說我吧,這人忘性就大,這也沒有幾天呀,就記不住了……”那女人這樣說著,眼睛卻瞄著桃花的腰間,眼中的貪婪清晰可見。


    桃花二話不說,又取出一個荷包,拍到她手中:“是嗎?您再想想,我們也不是壞人,隻是這契書還沒到期,總得有個說法才行啊。”


    那女人又仔細地捏了捏,顯然滿意了手中的重量:“哎呀,想起了,想起了,叫陳記大腸,開在……青山道南頭兒的山根兒胡同口,原來是家賣秤錘蒸餅的,哎呀,他們家的那蒸餅可真是香,誰知道能幹不下去……”


    山根兒胡同口,一家矮小的店麵門前,小六子正在招呼著來往的人,本就伶俐的性子,再加上在辛道日日給達官貴人送餐練就的口條兒,路人很容易就被他吸引了目光,他用一個底下坐著熱水的帶蓋鐵鍋乘著切成小塊兒的肥腸,給駐足停留的人品嚐,大多的人聞一下便搖搖頭走開,站上許久,也隻有一個人買了二十個錢的。


    小六子難免有些沮喪,這個東西這麽好吃,自己仔細地按照跟方桃花打聽來的法子做了,味道也很好,還比著當初辛道給人試吃的法子叫賣,怎麽就沒有人願意吃呢?


    難免有點兒後悔,但是從甄掌櫃那收的五十兩銀子已經都用來租鋪麵、買原料、置辦家夥事兒上麵了,這個營生,隻能賺,不能賠。


    “給我稱半斤”。


    小六子正低頭翻弄著鍋裏,忽然聽到一個悅耳動聽的聲音。


    宛轉悠揚,仿佛隻聽到聲音便能知道說話的人帶著笑意。小六子卻渾身一震,僵硬地抬起頭。


    隻見桃花正站在麵前盈盈笑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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