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阮沅常常會擔心,她怕宗恪不適應如今的生活。


    阮沅在宮裏近身伺候了他一年,完全熟悉宗恪日常的起居情況,公平的說,宗恪和阮沅從曆史書上知道的那堆皇帝比起來,已經算是克勤克儉的了,不會大肆修造豪華的離宮,不會三五不時搞什麽出外巡遊,對耗資巨靡修建陵墓也沒興趣,在宮裏不講可怕的排場,嬪妃們的生活也少見奢侈驚人之處……


    但他畢竟是皇帝,吃飯有小太監替他盛飯捧菜,就寢有人替他鋪床疊被,六七千塊錢一斤的海參,在他而言隻是尋常菜肴,幾百兩銀子一幅的定州暮錦,對他來說也不過是普通用料,阮沅還記得那次在針工局瞧見的一份報賬單子,那上麵記著一個月的時間,給皇帝做上用的衣物,光是各種紗綾綢緞,就多達四十匹。


    那張單子讓阮沅咋舌,四十匹紗綾綢緞!一個月!宗恪這到底要怎麽穿啊!


    而且宗恪也懂那些,有次阮沅找了很漂亮的水藍料子來自己裁衣服,等到喜滋滋上了身,宗恪一看就嘲笑她,說這種紗綢是做素色薄衫的襯裏的,因為這種藍能襯得素衣服更潔淨。阮沅這個笨蛋,拿襯裏來做外衣還穿得喜氣洋洋,這和內衣外穿有什麽區別?她是想當宮裏dygaga麽?


    那天下午,宗恪給阮沅介紹了每一種織物的來曆、產地,以及它們的等級,例如定州“暮錦”是等級最高的,因為它如天氣極好的暮光彩霞,故稱“暮錦”,這種織物質地厚密。雅致大方,光澤度好,而且著色均勻動人。定州暮錦不向民間開放。百姓再有錢也不能買,穿在身上那就是逾製的大罪,這玩意兒隻供天家。是上上品;素州冰絲也是好的,但是素州靠西北。可能是環境的緣故,絲織物的韌度不如定州,而且當地鍾愛特別刺目的色澤,這在皇家看來,就顯得土、過於笨拙,所以素州絲就等而次之了;淵州絲則處於二者之間,淵州是全國絲織物產業集中地。商業發達,繡坊也最多,但是淵州的東西往往流於匠氣――至於何為匠氣何為天成,阮沅不得不額外補了小半個時辰的課;四大名絲最後一名,是民間喜愛的青州絲,青州的絲織物整體風格偏輕薄,有著江南四縣一貫的淺俏豔巧,百姓們用著還行,進了皇宮就覺得不夠莊重了……


    聽完了這一堂課,阮沅最終得出一個羞愧的結論: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鄉巴佬。


    就算在現代社會。宗恪住的藍灣雅苑也不是普通人可以企及的,雖然裏麵的家具都不顯眼,但是阮沅也知道它們的價格,幾年前周芮搞裝修。一直是她陪著滿家具城的看,她知道那些牌子的分量。


    然而現在,宗恪卻住在五百塊的出租屋裏,沒有地板,沒有裝修,脫了漆的木窗外頭就是菜市場,高架橋在另外一頭,恰恰與五樓等高,白天市區不讓放行的載重貨車,淩晨一到就轟隆隆一輛接一輛的開,每次有大型貨車通過,臥室的木床板總會跟著震動不停(宗恪開玩笑說這才是正宗的“車震”)。這裏沒有浴缸,衛生間小得隻能一個人站著淋浴,那上麵的燈管還時不時出毛病。


    阮沅覺得匪夷所思,宗恪怎麽受得了這種環境?


    偏偏,他真就受得了。


    在阮沅看來,宗恪在奢華的環境中活得自在灑脫,在簡陋的環境裏,他也一樣甘之如飴。就好像周圍的變化對這個人並無影響,他不受任何外在的牽絆,不在乎外界怎麽看,也無意向任何人辯白。對他而言,無論是身著袞服高坐皇位、接受群臣跪拜山呼萬歲,還是穿著背心短褲在廚房裏炒大蒜炒得揮汗如雨,好像全都是一碼事。


    話說回來,宗恪也不是個不會挑剔的人,光是在喝茶一項上,就能把人累死。


    在宮裏,上用的茶葉全都是特選,宗恪喝的那種茶,隻有皖州瓏溪出產,而且隻用雨前春茶的第一、二片嫩芽,然後用小帚精心炒製,炭火烘焙,茶葉顏色深青透翠,小巧可愛,葉尾微翹,麗如美玉,因此名喚“碧翅”。這種茶,每年由皖州專管茶葉的督官送進宮來,因為質量太好,數量稀少,所以隻有皇帝和太後喝得著。茶葉特殊,烹茶的方式也不同尋常,宗恪的嘴巴刁,對濃淡挑剔過分,茶水比例不對,水燒的時間略微不合適,或者烹具選材不襯他的意思,他嚐一小口就能察覺。所以到皇帝身邊服侍的人,第一步就得學會烹茶,而且往往練習一個月才能達到技術標準。


    所以這活兒阮沅幹不來,她性格大大咧咧,根本拿捏不準,在她看來一點問題都沒有的茶湯,宗恪卻因為她胡亂判斷煮水的時間、糟蹋好茶葉,能把她罵到死。


    但是現在,別說烹茶,就連好茶葉都沒有。宗恪最近,一直在拿幾十塊錢一斤的茶葉當飲品,就放在吃完了的水果罐頭瓶子裏,一早起來灑上一小把,接著衝一大壺開水。和每年隻能出三、五斤的“碧翅”比起來,宗恪現在喝的茶葉,就等同於爛樹葉了,可是阮沅也沒聽見宗恪抱怨過一聲,更沒看見他喝得皺眉。


    這個人,真是奇怪呢,阮沅暗自琢磨,老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可是現在看來,奢或儉對這個人似乎沒影響,常人,還真是做不到這一點。


    但是阮沅心裏仍舊不安,她總覺得,自己好像給一匹麒麟套上了繩索,把它關進了黑暗的牛棚裏。所以阮沅最近也常常考慮,要不要再去打一份工呢?自己多賺一點,宗恪的日子過得也就舒服一點吧?就算沒法讓他再穿上“暮錦”、再喝上“碧翅”,可是多買兩斤牛肉,多買一罐蜂蜜,把宗恪的置衣場所從“沃爾瑪”提升到“海瀾之家”,這總還是辦得到吧?


    阮沅這不安很快就讓宗恪發覺了。他便罵她胡思亂想,說,自己現在是她養著呢。本來就吃她的喝她的,還要去計較什麽呢?難道海瀾之家賣的內褲是棉的,沃爾瑪賣的內褲就是塑料的麽?他現在過得很舒服。也沒有什麽不滿足,他是個粗人。打仗的時候連爛泥地都睡過。他可不是什麽嬌嫩的蘭花,所以她完全用不著東想西想。


    不過阮沅想來想去,為了不讓成天呆在家裏的宗恪無聊,她還是用積蓄給宗恪買了台筆記本電腦,又連上了網線。


    反正他也不出去工作,那麽,就在家裏打打網遊好了。


    天漸漸熱起來。進入七月了,溫度高得讓人受不了,這屋子裏有空調,但是隻有一台老窗機,一開機,巨大的噪音把倆人嚇一個跟頭!


    “靠!我還以為坦克車來了!”宗恪驚魂未定,他的說話聲都被空調聲給淹沒了。


    空調的噪音沒有過度困擾他們,頂多開一會兒關一會兒,房間涼快了就關掉,等熱得不行就再打開。然而沒多久。他們就發現了更嚴重的問題:這棟房子太舊了,連電線都是鋁的,一旦使用大功率電器,電線就會發熱。鋁線電阻比銅線大,發熱過久會很危險。別家都自己改裝了,這家房東太懶太吝嗇,居然就這麽把房子租出去了,而且之前還沒和租客打招呼,等到阮沅被頻繁跳閘給弄崩潰了,打電話去抱怨,房東才遺憾地通知他們:“哎呀,空調還是不要開吧,小心把我的屋子給燒著了哦!”


    之前阮沅並不知道這些貓膩,現在發現也晚了,她的房租一繳半年,如果年前退租,就等於把剩下的房租白白贈送了。


    阮沅想搬家,但是剛剛攢出來的錢,已經買了筆記本,繳了寬帶費用,而且她還給宗恪買了個山寨手機,家裏畢竟添了人口,雜七雜八的又是一堆開銷。她也才工作沒幾個月,這些消費把她的積蓄用了個底朝天,再想著搬家租新房子,那就是千難萬難的事了。


    宗恪就勸她且忍耐一下,其實天也不是那麽熱,頂多兩個月就熬過去了。而且說真的,空調這個玩意兒,他之前三十多年從來沒用過,不也這麽活過來了麽?


    “反正你們店裏有空調,你可以涼快夠了再回來。”宗恪說,“晚上這屋子就不熱了,高處風大。”


    “我是沒問題,你怎麽辦啊?”阮沅犯愁道,“這屋子西曬,白天得熱死,你呆在家裏不成烤幹了?”


    宗恪哈哈一笑:“你當我傻啊!我可以去證券交易所,去銀行呆著啊!我還抱著一筆記本呢,銀行的人還當我是大客戶呢!那邊又涼快又安靜,不知道多舒服!”


    阮沅被他說得都想吐血了。


    這家夥,怎麽就……怎麽就一點都不知道上進呢?


    阮沅從來不會當著宗恪的麵抱怨這種話,事實上,她也不覺得宗恪真的就“不求上進”,既然說了要養他一輩子,那麽阮沅就真的打定主意要這麽做。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萬一,宗恪比名導演李安還沒出息,在家裏宅七八年都找不到工作,那她也一樣會毫無怨言的養著他的。


    阮沅感覺得出來,宗恪很依戀她,這是一種漸漸的演變,早先在宮裏他也依戀她,甚至還沒告白,阮沅就隱約感覺到了這一點,後來倆人在一起了,宗恪對她的依戀也越來越深。


    如今,無論到哪裏,倆人都走在一起,手牽著手,隻要阮沅有空,哪怕買菜也要一塊兒去。每當遇到轉彎,身後有車過來,宗恪總會停下,用手臂替阮沅擋著,等車過去了倆人再繼續往前走。


    路上,他們總是走得不快,總是有話說。買回菜來,天色欲晚,從廚房窗子看出去,天空是大塊的湛藍寶石,明淨透徹卻全然不耀眼,西邊的太陽徐徐沉落,周圍雲霞也漸染成琥珀色,屋裏,爐子上的藍火苗耐心的燃著,高壓鍋突突冒著熱氣,然後倆人在廚房一塊兒擇菜,雖然是天天都得做的瑣事,但誰都不覺得煩,而且都覺得很開心。


    就算在家裏什麽都不做,光是呆在一塊兒,彼此也覺得十分愉快。宗恪總是那麽溫和――他溫和的時候,實在要比他煩躁不安時好看很多――從前臉上的那層淡淡憔悴也消失了,就像人在全然放下心來的狀態。


    阮沅帶給他的安撫和寬慰,對宗恪而言,是氧氣一樣重要的東西。這男人的內心自有一個美好的夢世界,柔軟甜美又天真,像他在最放鬆時呈現給外界的那樣。這個世界隻對阮沅等極少數人開放,所以他也需要有人替他守著這個夢世界,像宮裏那些徹夜不眠的守夜人,而阮沅就是宗恪最信任的“守夢人”,非得有她在身旁,宗恪才能把夢做得很美。


    所以阮沅就覺得,自己更應該加油幹活,努力掙錢!她要把宗恪養得很舒服,不能讓他住在這種連空調都不敢開的爛房子裏,害得他長一脖子痱子。


    如果講求掙錢多,那麽進日企是最合適的了,但是阮沅過去的履曆太糟糕,兩年之內連續跳槽三次又無拿得出手的理由,日企文化講求的是“忠誠”,這種簡曆隻會讓人皺眉頭,況且她又無法解釋最近三年自己究竟在幹什麽,她總不能和日本人說,我進宮服侍皇帝的幹活――那才是要死啦死啦的呢。


    而且阮沅的性格不適合進企業,就算勉強進去了,幹不了多久肯定要叫苦連天,最後還是不得不逃出來。


    所以,還是找點翻譯的活,先賺點外快再說。


    說幹就幹,阮沅開始聯係以前做翻譯的同行,求他們給點零活幹,又買來了基本的工具書,她決定重操舊業,利用下班業餘時間接活。


    宗恪看見她買回來日語辭海,好奇問她要幹嘛,阮沅就說她想試著賺點外快,她生怕宗恪會不高興,馬上補充說,她想著還是本行幹得順手,如果渠道打通了,那她就不用成天站在收銀台跟前了,而且搞不好賺得比在便利店還多。


    宗恪倒沒什麽意見,他隻叫阮沅別太累著了,上一天班回來再看兩個小時日文,這工作量太大,回頭別累病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在給阮沅做頸部指壓,阮沅低頭翻詞典太久,脖子疼得厲害。


    “唉,一年沒摸詞典,腦子都笨了。”阮沅歎道,“好些單詞印象都不深了……”


    宗恪眨眨眼睛:“說來,我也會日語的。”


    阮沅驚訝,扭頭看他:“你連日語都會?!會多少?”


    “我會說:壓滅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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